七
初一初二人们都拜年去了,我的小超市生意清淡。我无所谓,倒是小菊嘀嘀咕咕,将那一点点可怜的营业额数了又数。初三下午我们早早地关了门,我带小菊去吃肯德基,让她也开开洋荤。走在大街上,小菊喜欢得两眼放光,扎着两条辫子的脑袋左右转个不停,只是,她有意落在我身后两三米远。我说,小菊,你吊那么远,莫把自己搞丢了噢!小菊斜着眼说,老板,一个乡妹子跟着你,你不怕我丢你面子啊?这妹子心眼还蛮多的。我说,有你这个小跟班跟着,我才像个老板,才有面子呢!我说的是实话,确实,是小菊让我有了老板的感觉。我之所以带她上街,也是想在莲城人民面前露露脸,让大家都晓得,我赵业并不造孽。可是小菊不这样认为,她噘起小嘴巴说,我又不漂亮,又不值钱,你有什么面子呢?我晓得你是最爱面子的,面子就是你的命。我说,你晓得什么,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小菊说,我就是晓得,老王告诉我的,说你生怕别人说你没钱,到银行里取出账上最后一笔钱,把它全兑成一块钱的小票,厚厚的一摞夹在胳肢窝里,故意让它露出一只角,到街上走了几个来回,人家还以为你发了大财呢!
我板起了脸,这蠢妹子,专捏人的疼处!那还是一年多前,我在步行街开了个品牌服装店,把从深圳带回的十万块钱亏了个精光。没人再愿意与我合作,也没人愿意借我钱,大家都躲着我走。有什么办法,我们这种人的价值,就是钱来决定的。一气之下,我就做了小菊说的那件事。那种老版的一元钞票跟一百元面值的钞票都是粉红色的,模样相近,我夹在腋下显摆了一阵,人家还真以为我得了一笔大款子。但后来还是被人得知真情,成了他们酒桌上的笑谈。唉,钱呵钱呵,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身上没得五毛钱,你连个厕所都上不了呢。
肯德基里人多得像下的饺子,我挤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给了小菊五十元钱,吩咐她每人买一个汉堡、一杯牛奶、两只鸡翅。可不一会小菊空着手转来了,嘴里直叫,老板,我们不吃了不吃了,一只汉堡就要十二块,吃得六碗米粉了呢!她声音很大,引得许多人朝我们看。我急忙横她一眼,压着嗓子叫道,你是个米粉命啊?又不要你出钱!快去买,不去我炒你的鱿鱼!小菊这才吹着她的小嘴巴转过身去了。她把东西买来,我们闷着头吃了一会,她又嘀咕不已,硬说还不如米粉好吃。乡下人的胃口就这样,有什么办法。
我用面巾纸揩嘴巴时,瞟见一个女人的影子。我正襟危坐,装着没看见。那女人朝我过来了,并且在我对面坐下。我立即起身,与她热情握手,哎呀孟大记者,没想到在这碰到你,幸会幸会!孟欣眯着眼,瞟瞟我,又瞟瞟我身边的小菊,笑道,赵老板,也不介绍介绍你的同伴?我便说,这是我的员工,乡下来的小菊,今天特地带她来开洋荤,让她也享受享受改革开放的成果。我有点得意我的口才,很奇怪,在某些场合,我的口才总是出奇的好。是吗?孟欣吸着牛奶,再瞟瞟小菊,说,赵老板很关心自己的员工嘛!我说,这你还不清楚吗?我向来善待自己的员工的。孟欣笑了,我自然清楚罗,你特别善待女员工,尤其善待漂亮的女员工,献爱心是赵老板终生所好啊!我叹息道,好汉不提当年勇,那都是过去的事喽,如今想善待别人都没实力了。孟欣说,赵老板,别唉声叹气了,也别说什么正月初八就什么什么了,我看你活得挺滋润的嘛!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了正月初八,那就是正月初八,这是不可更改的,正因为来日无多,我才要把这几天过好,把事情安排好。到时,你一定要来写我的报道噢!孟欣又笑了笑说,我晓得,有一件事可以改变你的决定。我问,什么事?孟欣笑而不答,过一会才说,你晓得正月初八市政协又要开会了么?我摇头,我怎么晓得,我又不是本届政协委员了,我一成穷光蛋,就没人要我当了。孟欣说,听说要补选几个委员呢,你找找廖主席,也许可能再次当选,还不是他一句话?你们关系不是很好,他不是一直对你很欣赏的么?我缄默,心里动了一下,但我不好说什么。孟欣说,不过,你的决定若真不可更改,那就没什么说的了。我矜持不下去了,我说,如果政府还需要我参政议政,我当然可以推迟日子的。孟欣笑了起来,我说了嘛,这世上,只有变不了的人,没有变不了的事,我希望你从跌倒的地方再爬起来,我会给你写一篇特别深度报道!好了,我要走了,继续善待你的员工吧!她意味深长地瞟了瞟小菊,屁股一扭一扭地转身走了。
望着孟欣离开的背影,我忍不住咽了一口痰。真是知我者孟欣也,她晓得我好这一口。她在逗我,用莲城话说,是在调我的口味。对于一个我喜欢的女人,我并不介意。我活不了几天了,但我还是对她有非分之想。曾经,我差一点就拿下她了,只差一点点,而且,她自己也承认,就只差那一点点了。那是在我最走红的时候,我回莲城参加政协会议,带了五十万现金回来。那本是准备捐赠给福利院的,我临时与朋友打赌,要用它来征服孟欣。我将孟欣叫到我房间,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要她作女朋友,要她开个价。如果她不愿意做长期的,做一夜也行。我把密码箱打开,先拿了十万放在桌上,问她,够不够?她胀红着脸,不吱声。我又拿了十万码上去,再次问,够了吗?她还是不言语,脸色更红,呼吸也更粗重了,看得出思想斗争十分激烈。我晓得金钱的力量,没有人能经得住这种冲击,我胜利在望了。我又拿了十万往桌上放,瞟着她,也不说话。她的脸开始发白,可还是不松口。我干脆拿过密码箱往她面前一推——我对这个动作后悔莫及,我做得太猛了,反而吓着了她,如果我柔和一点,她也许就答应了——她似乎被密码箱碰疼了,浑身一抖,噢地一声叫,跳起来跑出了宾馆。后来她坦诚地说,她是被吓着了,才用最后的一点气力跑出去的,再不跑掉,她就是我的人了。
吃完肯德基回到店里,我发现小菊一直吹着嘴没说话,脸色也不好,便问,小菊,谁欠你钱了?小菊瘪一下嘴说,只有我欠人钱,哪有人欠我钱的。我说,那你还嘴巴吹起挂得住油瓶。小菊说,那个姓孟的记者眼睛贼一样往我身上溜,讨厌!我笑道,她对你有看法呢。小菊说,我晓得,她嫌我是乡下妹子,她看不起我这个土包子。我摇头说,我讲你蠢嘛,你还真蠢,人家不是嫌你土,人家是以为你是我什么人呢。小菊眨眨眼说,就怪你,要带我吃什么肯德基,弄得记者都想歪了。我说,不吃肯德基,别人也这么想,你冤什么呀,我才冤呢,白担了这么个名声。小菊说,当初你就该请个男伢来。我说,有什么办法,我就喜欢女伢呀!我跟小菊说起了与孟欣的交往,特别仔细地说了孟欣被五十万块钱吓跑的事。小菊两只眼睁得溜圆,嘴巴啧啧有声,可不知她什么意思。我说,小菊,若是你碰到这种事,你会不会跑掉?小菊摇摇头,我不晓得。我便问,要是我把店子留给你,你愿不愿做我的女朋友呢?你晓得,我活不了几天了的,只要你同意,这店子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了。小菊说,我怎么可以要你的东西呢?再说,你欠两万多块钱的账,这店子总共才不到一万块钱的货,帐都还不清呢,店子已经不是你的了。我说,你硬是蠢死牛,父债子还,不关你的事,我把店子赠给你,就是你的了,跟我的欠账没有关系。小菊还是扯不清,说,怎没关系,你就是开这店子欠下的账呵!我有点烦躁,说,你别管那多,你只说,在我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愿不愿给我一点温暖,做我的女朋友?小菊坚决地摇头。我板起脸说,你也嫌弃我?小菊又摇头说,不是,我要是做了你女朋友,我不就不好意思要工钱了么?我笑了,你这乡妹子,那几个小钱,算个什么,我店子都愿意给你啊!小菊想想,还是摇头,反正,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要,老板的更要不得。看来,小菊是我碰到的第二个摆不平的女人了。我叹息道,你们女人心真狠,我活不了几天了,也不肯给我一点温暖。小菊说,怎不给呢,我给你生炉子,开电热毯。我说,我要的是你给我暖被窝呢。小菊说,一定要我暖被窝也可以,只要不脱我衣服就行。我问,那又为何?小菊说,你是老板,我是打工的,没这规矩呵,我妈说过,我的头一次是一定要留给老公的,要不老公会一辈子看你不起。望着小菊明亮的眼睛,我一下子没话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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