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初八,这个日子不错,我打算这天死掉算了。我把这个打算告诉了小菊。小菊说,为什么要在这一天?别的日子不行吗?我摇摇头,不行。我感觉就是这个日子好,感觉这东西是不讲道理的。小菊屈起她的小指头数了数,说,那还有十一天呢。我说,十一天就十一天,六十七年都过来了,还怕十一天么。小菊眯起她的小眼睛,冲我笑了笑,就转背整理货架去了。
小菊是我从劳务市场雇来的,那天我一看她那傻里瓜几的眯眯眼,乡里乡气的打扮,还有嘴里像含了块萝卜的乡下口音,立即就相中了她。我就要一个不晓得我底细的人,这样的人在莲城是几乎没有了。可是,没做几天我就晓得了,小菊的傻里头有许多小聪明,换句话说,她该傻的时候傻,该聪明的时候聪明。譬如,她晓得用电话跟经销商讨价还价,让人送货上门;还譬如,她时常跑到相邻的店子里,记下同类商品的价格,再回来悄悄告诉我,以便开展价格竞争。还有,她晓得从收银台后面的镜子里观察顾客的动静,一发现别人有偷窃的企图,立即严厉地咳嗽一声。总之,我对她很满意,我这个营业面积仅二十五平米的所谓小超市,没有她还真的不行。
决定做出之后,我就轻松了。好多事都不必想了,真好。我让小菊去做饭,自己守着店子,哼着歌,哪里的天空不下雨。我很喜欢唱歌的,过去是KTV的常客,而且我唱的时候怀里是要抱一个人的,否则不来情绪。我还可以将一首歌的每一句都唱走调,这是真本事。不信你试试看,一不小心就唱对了。你做不到的。
唱着唱着对面家电修理店的老王来了,拿了几盒方便面。我说,老王,我这儿的价钱还公道吧。老王说,还好。这家伙是个吝啬鬼,不肯说出公道这两个字。我说,你要觉得公道就多买点,以后就怕买不着了。老王东张西望,为什么?你要关张了?我说,因为我快要死了。老王这才盯着我,问,你得绝症了?我说,凭什么咒人啊?你才得绝症呢!老王说,不得绝症你死什么死啊?我说,要说得绝症,也对,不过是我的心得了绝症,我不想活了,也活得差不多了。老王笑了笑,说,你什么都享受过了,是活得差不多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死?我明确地告诉他,正月初八。老王点点头,嗯,是个好日子。他又摸摸脸上的皱纹,四下瞟瞟,说要是你死了,这店子怎么办呢?这家伙,对我的店子有想法呢。我说,我死了,店子就留给小菊了。老王瘪瘪嘴巴,那这个小菊就有福了!
小菊正好从里屋出来,说,我哪有什么福啊?老王瞟着她说,赵老板说他死了就把店子留给你呢!小菊脸红了红说,我又不是他什么人,哪有资格要他的店子呵?老王涎着脸笑道,怎不么是他什么人?我一直以为你是他什么人呢!小菊绷了脸,瞎说,你以为我是他什么人呵?老王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你以为大家不晓得你是赵老板什么人啊?小菊气哼哼地跺了一下脚,她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
小菊真的恼了,她一把抓住老王的手,拖到里屋门口,叫他往里面瞧。里屋有两张床,靠墙的是我的,还有一张吊在半空——其实就是在屋里做了一个小阁楼,小菊就睡在上面。老王很马虎地瞟了一眼,说,这能说明你不是他什么人吗?小菊说,怎不能说明?晚上睡觉我都把楼梯抽上去了的!老王说,抽上去了也可以再放下来嘛,赵老板,你说是不是?老王冲着我,一脸笑得稀烂。我不在意地嘿嘿一笑。我都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再说这种事,我从来没在意过。小菊气不过,头一扭就进里屋去了。
吃饭的时候,小菊还吹着嘴。我说,小菊,还生气呵,我是讲起耍的,老王也是讲起耍的。小菊说,我晓得是讲起耍的,可这不是好耍的事。这乡妹子,我要死了她都不当回事,讲她几句好耍的话,她倒认起真来了。我真会把店子留给你么?不会的,留给你就是害了你了。到时讨债的人只怕会扯烂你的衣服。
晚上九点半,打烊关门之后,我在里屋看电视,小菊在后面厕所里洗澡。你想象不到,我赵某人会堕落到这步田地,连个热水器都没有,洗澡要在炉子上烧水,再提到那个只容一个人蹲的厕所,一瓢一瓢往身上浇。我把电视声音调到很小,这样我就能听到水浇到小菊身上的声音。通过那声音,我可以看到小菊的动作。她弯曲着短而粗的胳膊,挺着厚实的胸脯,水沿着她的身体窸窸窣窣往下流。水声没有了,小菊在擦她结结实实像一根大藕似的身体,不一会,她就穿着新买的便宜棉睡衣出来了。她浑身冒着热气,像一只刚出笼的馒头,新鲜而喧软,让人想咬一口。小菊说,老板你不洗吗?我给你提水去。我摇摇头。小菊嘟哝着,你比我们乡下人还不讲卫生。我一笑,说,是不是嫌弃我了?小菊说,你是老板,我敢嫌弃你么?我抽动一下鼻子说,你呀,来了个把月了,还洗不掉一身的土腥气!小菊不高兴了,沿着小楼梯爬到小阁楼上去了,说,我晓得老板嫌我了。我说,傻瓜,我喜欢土腥气呢,它比古龙香水还好闻呢!小菊说,你不要拿我开心呵。我懒得跟这乡妹子解释,她不懂,她不晓得她身上的味道保护了她。
小菊要睡觉了,费力地将楼梯抽了上去。其实,这楼梯是聋子的耳朵配相的,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我只要站到凳子上,一伸手,就可将它拉下来。我尖起耳朵,听见小菊缩进了被窝,不一会还打起了鼾。
我生气了,我大声说,小菊你真是没心没肺啊,老板要死了你还睡得这么香,话都不肯跟我多讲几句!我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她一翻身,把一张脸挪到阁楼门口,冲我一笑,我妈也这样说我呢,说我没心没肺,活着不累!我问,你真的不怕我死吗?我死了你还要另找工作啊!小菊不回答,却反问道,老板,听说你过去很有钱?我很不自在,也很不高兴,我板起脸说,过去有钱又怎样?小菊说,幸亏你现在没钱了,要不我会怕你的!我有点奇怪,有钱就让你害怕?为什么?小菊想了想说,不知道,反正有钱人的样子都让人害怕。我们村里就有一个,修的三屋楼房,喂着大狼狗,我是连门都不去串的。我告诫道,小菊,我跟你说啊,以后不许你打听我过去的事,也不许你听别人说我,否则的话,哼。小菊问,否则的话如何呵?我说,当心我炒你的鱿鱼!小菊咯咯咯地笑了,你不是正月初八要死么?还炒什么鱿鱼呵,不炒我也得走了!我腾地站了起来,气愤地指着她,我都要死的人了,你居然还笑!你幸灾乐祸是不是?小菊仍然笑,说,我当然笑呵,我晓得老板是讲起耍的,当不得真的。我说,我这样子,像讲起耍的么?小菊说,像。
我在屋里团团转,想找一个说服她的理由。我找到了一把刀子,我把左手食指按在桌沿上,我说,我若是讲起耍的,我就把它切掉!小菊说,你不敢切的,你怕疼。我说,谁怕疼了?小菊真没心没肺,说那你切啊!我鼓起眼睛说,我不是讲起耍的,我用不着切啊!小菊哼了一声,鬼话!然后就不说话了,一脸的不相信。我没有办法,只好熄灯上了床。我心有不甘,从被窝里伸出头来,大声道,是不是讲起耍的,小菊你等着瞧吧,这一回,我赵业一定取信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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