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有些主意是过不得夜的,太阳一出来就变了。所以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出门朝天上看了看。太阳包在一团抹布似的云彩里,约隐约现,但我心里的主意非常明确。我还是打算去死,正月初八。我把这个日子记牢了。
既然决心已定,就有一些事情要处理,至少要打几个电话吧。我交待了小菊几句,就到街上去了。店子里有电话,但我不想让小菊听见。我先去摊子上买了一张IC卡,卖卡的姨妈说,赵老板,你买什么卡呵,你没手机吗?我笑笑说,姨妈,我要死了。她并不是我姨妈,姨妈是莲城人对中年妇女的统称。姨妈不明白,我的死与买电话卡有什么关系,眼睛像两粒卫生球一样瞪着我。我没兴趣解释,转身走掉了。我手机已经欠费了,打长途用手机也划不来,再说怕有的人不接我的电话——过去是别人怕我不接电话,现在却调了个,凭这一点,我也该死掉算了。
我向着十字街头走,去找电话亭。天气虽然不错,腊月间的风却仍然很冷。寒意水一样在身体里流淌,四肢冰冷发僵。我习惯穿得少。我从不喜欢臃肿的羽绒服,那是一种抹杀人身份的服饰,所有的人穿上它都成了一个样子。我只穿一件开领毛衣,系一条红色领带,外套纯白色西服。这是我的招牌打扮,莲城人远远地看见,不需要看清眉目,就晓得是哪个来了。我对穿着向来讲究,我有我的档次。西服虽然有点脏了,还不至于影响我的气质吧。所谓虎死不倒威,何况我还没死呢。
风把我的鼻涕吹出来了,我掏出手帕把它揩掉,然后将手帕迭整齐,优雅地塞进口袋里。不知有人看见否,我觉得自己的举止挺绅士的。我喜欢这种老套的派头,我不否认,现在我确实很怀旧。我到了街口,在一株一抱粗的法国梧桐旁,找到了电话,站到了那块黄色的有机玻璃雨罩下。行人很多,有很多的眼睛看我。我拿出了电话卡,但没有往电话里插,我犹豫了一秒钟,迅速地将它收了起来。我走开几步,与电话亭保持一定距离。这地方太打眼了,我不想让莲城人民有更多的联想。
我装出与电话无关的神情,四下环顾。往右前方不远,就是电信大楼。十四年前,我就是从那幢大楼里出来,成了莲城第一个拥有大哥大的人。购机款加上吉祥号码拍卖费,花了两万多元。900008,这就是当年我的大哥大号码,当时我就是站在这个街口,举着那块黑色的大砖头,给我所有的亲戚朋友打电话。记者拍下了我,我手持大哥大气宇轩昂的光辉形象出现在《莲城晚报》上。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成为了莲城的新闻人物。没有人会想到,十四年后,每个月交百把块手机费都会成为我一件烦心的事。
我不能在这傻站了,好多的眼珠子粘到了我的西服上,我如果将它们摘下来,可能会装满一口袋。莲城人对我还是这样好奇。我挺了挺身子,矜持地闲逛着。走到一丛夹竹桃前,趁人不注意,我一拐,进了街心花园。在一个角落的一棵樟树下,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僻静的电话亭。我插卡,掏出小小的电话记录本,不经意地,就翻到了一个号码。这号码是去年我拐弯抹角地通过各种关系查到的,还一直没有用过。它是我的原配家里的号码,我多久没有跟她说过话了?十九年,还是二十年?不太确切。但事到如今,我想跟她说几句了。
我开始拨号,电话键冰得我的手指发疼。我一一地戳了那六个数字。话筒里传来清晰的呼叫音。我的喉咙发紧,很久没人接,我听到电话铃在那幢乡下的木屋里持续不断地响着,显得十分的遥远。但突然,呼叫音中断了,咔嗒一声,话筒被人抓起,有人问,哪个?我听清了,是她,我的前妻,不,我的前前妻,我的第一个妻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原配。她的声音有点沙哑,跟我一样,她也老了。嗓子被岁月打磨过了。过去她的声音不是这样。我有点紧张,出气不赢,答话不及时,她在那边又问了,你是哪个嘛!语气有点不耐烦,我还不答话她就要挂筒了,于是我说,是我。
她半天没吱声,后来才说,是你噢。我说,是我。她顿了顿说,今天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嘛。又说,你有什么事吗?我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声,我可能正月初八要死了。她说,是嘛?我说,是的,我已经决定了。她说,我听说,你已经死过几回了。从她的语气里,我看到她撇了撇嘴,她不相信我。我说,这一次是真的,请你转告儿子一声好吗?她说,好,可我不一定找得到他,他到东莞打工去了,今年可能不回来过年。我说,请你费心了,就这样吧。我主动地挂了话筒。
我心里莫名的郁闷,站着发了一会懵。连原配都不相信我,第二个妻子就更不用说了。我只能暂时放弃给单嫒嫒打电话的企图,我不想给自己找难受。我相信,有关我的消息用不了几天就会传到她那里去的。
不能一蹶不振,该打的电话还得打。我继续翻阅毛了边的记录本,一个名字跳进了我的眼睛:孟欣。《莲城晚报》的记者,一个身材高挑胸脯鼓鼓的女人,曾经多次报道过我,也是令我动心却又没有被我搞掂的少数几个女人之一。我毫不犹豫地拨了她的手机。
孟欣说,你好,哪位?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跟我原配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别,一听就让我有生理反应。我说,孟记者,还记得我赵业么?孟欣哈哈一笑,谁都可以不记得,却不可以不记得你呵,赵老板,别来无恙乎?我说,就是有恙呢,要不我怎会找你?我是来给你提供一条新闻的。孟欣说,好啊,那太谢谢了,是不是你又要生产新闻了?我嘿嘿笑了,说,还是你孟记者心有灵犀呵。孟欣催促道,那你快说,你又想怎样让莲城人民眼睛一亮?我说,这一回恐怕亮不起来,我打算,正月初八去死。
说完我就尖起耳朵听孟欣的反应,凭着她记者的敏感,应当有强烈的反应的。但是她似乎很平静,一点也不吃惊,她嘻嘻一笑说,这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新闻,对莲城人来说,鼎鼎大名的赵老板去死不算新闻,活才是新闻呢!我不懂她的话,你什么意思呵?一个曾经有两千万家产的老板,如今穷得只有去死了,这还不算新闻?孟欣说,当然也是新闻,也会有警示作用,但是如果你艰苦奋斗东山再起,不是更好的新闻,不是更有意义么?
这些拿笔杆子的人就习惯这样口吐莲花,好像东山再起就是在纸上划几笔的事情。显然,她也不太相信我,我不想多说,咽口痰道,反正我是只有去死了,当不当新闻随你的便吧。孟欣说,呵呀赵老板你没生气吧?相信我的敬业精神好吗,只要有新闻我一定赶往现场,正月初八之前,如果有空我一定来采访你。我说,那你要记住日子呵,正月初八,大年三十过后的第八天,过了这天我就不奉陪了。孟欣说,好的好的,一言为定!
我吁了一口气,挂了话筒。我持话筒的手已经冻麻木了。我心里有一点点欣慰,肯定会有很多人晓得我即将死去,我又将成为莲城人民的一个热门话题。我漫步街头,我吸引了众多目光。窜来窜去的的士一遇到我就小心翼翼地躲开,风吹乱我的头发的同时,抱歉地替我抻抻衣襟。我找回了几年前的好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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