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像我这样的人,死了是要给大家一个交待的。我的意思是说,至少要留下一封遗书。我不能不明不白地走,我不想让别人胡乱猜测,也不想折磨人民警察的脑细胞。我找来一张打印纸,伏在柜台上,开始给这个世界留言。我说,我是一个成功的人,一个失败的人,一个活够了的人,一个等死的人。我已经宣布,正月初八是我离开人世的日子,所以,我的死与他人无关。
刚写了这么几句,小菊就来烦我了。她扯我的袖子,老板,这位婆婆硬说我们卖的汰渍洗衣粉比家润多贵五毛钱!我推她一把,这样的小事还来烦我,你处理不就得了!小菊说,我跟她说不清啊,我说你嫌贵就到家润多买去,她又不肯,还说不降价她就到处宣传,她要真的到处乱讲,以后谁还上我们的门啊?我烦躁到了极点了,你这蠢妹子,就少收她五毛钱嘛,有多大的事啊?我走到收银台,抓起那包洗衣粉装进塑料袋,往老婆婆手里一塞,今天我大酬宾,送给您了!老婆婆眉开眼笑,是嘛,那太好了,还有别的么?我说,我把这个店都给您,您拿走吧。老婆婆咧嘴道,我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哪里拿得动呢,赵老板开玩笑,开玩笑。一转背,乐颠颠地走了。
可是,小菊不乐意了,抱着胳膊,吹起了她的小嘴巴。老板,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么?我没好气地,我赵业就是这样做过来的。小菊说,难怪你上千万的财产都玩没了,哼,要不了多久,饭都会没吃的。我说,哎呀你这妹子看不出呵,学会教训老板了,有出息嘛!这店子亏多亏少与你有什么关系?还怕少了你的那几个工钱么?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小菊一屁股坐下来,把手放到电暖炉上烘着,这可是你说的呵,以后我就懒得操这些心了,看见别人偷东西我都不管。我拿起那张打印纸,冲她扬了扬说,我不是不要你管,是要你不要打扰我,没见我在写遗书吗?五毛钱的事,有这个重要?真是的,把我的思路都打断了!
我懊恼地抓起笔,重新开始往下写。小菊凑过她的小脑袋看了看,说,真的写遗书呵?我瞪她一眼,不是蒸(真)的还是煮的啊?小菊吹吹嘴,好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了。顿了顿,她又说,老板,遗书难写吧?我读书时最怕写作文了。我说,当然难写了,不然它怎么是遗书呢?再说,你和我日夜相伴,关系密切,要没遗书,我死了你怕脱不了嫌疑呢,所以不写不行。是吗?小菊吐了吐舌头,赶紧不吱声了。
我想在遗书里回顾一下我的业绩。我继续写道,我是莲城第一个用大哥大、第一个买摄像机、第一个有私家车的人,我在深圳有七处房产,现在都留给了我的后妻。为了与前妻区别开来,我一般都用后妻来称呼单媛媛。妻子多了,就是这么麻烦。与单媛媛离婚时,我只带了十万块钱回莲城,差不多是净身出户。原以为我有这点钱就可以东山再起,重新笑傲江湖的,但现在才晓得我对自己估计过高。我下意识地写着,又将这几行字划掉了,觉得多余。这是莲城人民都晓得的事,不必饶舌了。不如暴点猛料,写下我搞过的女人数目。那是多大一个数字呢?大概有一千多人吧,是有一千多,具体多少,我没法说清。若干年前我统计过一次,那时就有七百五十六个了。我有个黑壳塑料本,专门用来记录着我搞过的女人。有的记得很详细,有的则名字都没有,我给取了个代号而已。我从箱子里翻出了那个黑本子,但我发现,已经中断几年没记,我不可能有个准确的数字了。模糊的数字没有真实性,别人不会相信的。我感到遗憾,我细读着那些笔迹陈旧的文字,回味着那些时刻,身体好像又有点蠢蠢欲动的意思了。
我长叹一声,写不下去了。小菊在对面说,老板,抬抬头呵。于是我看见她冲我举着傻瓜相机。我说,你干嘛?小菊咧咧嘴,我要把你写遗书的样子拍下来,挺好玩的。相机里已经没有胶卷了,我懒得说破,摆出写字的样子,任这个傻瓜去拍。如果说,我还活得有一点点意思的话,那是因为身边有这么一个傻里瓜几的乡妹子,无聊时可以斗斗嘴,玩点小游戏。
手指都冻麻木了,我扔下笔,双手捂在电暖炉上。门口光线一暗,进来一个穿皮夹克,剃小平头的人。如今理这种发型很时髦。他两眼盯着我,闪着贼光,一看就知不是来买东西的。我不认识他,也就不理他,自顾自地读那份没完成的遗书。小平头带着一股寒风走到我面前,粗着喉咙说,你就是赵业吧?我瞥一眼他,新鲜,莲城还有不认得我的?明知故问!我说,有何贵干?眼睛低下去看着遗书。小平头说,小老板当得蛮自在嘛,欠人家的钱也不还!我头都懒得抬,问,我欠你的钱了吗?小平头说,你不欠我的,可是你欠张老板的。我说,我欠张老板钱又关你什么事呢?小平头说,不关我事我来找你?昨晚张老板在牌桌上欠了我八千块,我们说好把你欠他的一万块钱转给我。你看,这是你的欠条。他把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放到我面前。我看了一眼,确实是我的笔迹,是开这个小超市时找张老板借下的债。但是,还只借了个把月,怎就催我还了呢,没道理。况且,这小超市赚不了几个钱,只能糊口而已。
小平头斜着眼睛看我,没假吧?没假就给钱。我说,这笔钱跟张老板说好了过年之后再还的,再说我一没钱,二没空。我扬起那张纸给他看,我有重要的工作要做,我在写遗书。小平头有些不知所云,茫然地望着我,怔了片刻,抓过我手中的纸看了一遍,问道,你真的要死了?我点点头,对,就在正月初八。小平头恼起火来,脑门上鼓起几条青筋,这么说来,你想赖账罗?你不怕老子的拳头?我平静地说,你问问别的莲城人,看我赵业怕过什么人么?老子死都不怕了,还怕你的拳头?小平头眼睛鼓成了卫生球,妈的,看你怕不怕。他一攥拳头,猛地砸在我嘴角上。我听到一声闷响,身子一歪,不由自主地倒下了。我的那份遗书从空中飘了下来,落到我胸口。我赶紧将它抓住。
小菊尖叫一声,老板!癫了似的向小平头扑过去。我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伸手去拉她。这蠢妹子,你打得过他么?小菊的小拳头雨点似的落到小平头身上,可是根本没有力量,倒像是在给他捶背解乏。小平头有些惊讶,没有还手,只用一只手挡着她。小菊突然抓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小平头疼得跳了起来,咒道,妈的你是条狗哇!一个大耳光就向小菊掴去。我眼疾手快,用力一扯,小菊闪到了一边。我将她挡在身后,叫道,好男不和女斗,一礼还一拜,我们扯平了!
小平头揉着受伤的手,红着眼叫着,扯什么平,拿钱来!我说,我赵业向来讲诚信,讲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小平头说,你不是要死了么?我说,父账子还嘛,你急什么,我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嘛!小平头啐了一口,呸,你就是想赖账!我正色道,你找别人打听打听,看我赵某赖过账没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即使我死了,我还有这个店子在嘛,店里的货就差不多万把多块钱,店子也可以得笔转让费嘛!小平头转着眼珠子,说,可是我也不能白来一趟吧,不能连个跑腿费都没有吧?我只好说,你拿一样货吧,店里的东西随你拿,只要你看得上眼。小平头扫一眼四周,一伸手,准确地从我身后的柜子里拿走了一瓶酒鬼酒。
小菊看着小平头出门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我安慰她道,没关系,不就是一瓶酒鬼酒嘛,再说那是一瓶假酒,是别人收的礼,发现后不要了的。小菊回头一看我,哎呀一声说,老板你出血了呢。我舔舔破裂的嘴角,尝到了一丝甜腥味。小菊拿出餐巾纸帮我轻轻地揩去血迹,说,老板,我送你上医院吧。我说,不用,自己弄点药就是。那快找药出来,我帮你搽。小菊凑在我面前,查看我的伤口,我看见了她脖子上绒绒的汗毛,她身上的温暖气息包围了我。
我突然起了意,说,最好的药在你嘴里呢。小菊不解,眨着小眼睛,是吗?我郑重其事地说,是的,你不晓得吗,黄花女子嘴里的唾液是最好的消毒药,男人身上的伤口只要舔一舔就好了。小菊脑壳里真的少根筋,她欢欣地说,我晓得呀,我们乡下人要是身上碰出伤口来了,就是嘴舔舔,痰抹抹的,来,我帮你舔舔。说着,她就伸出了粉红色的舌头,往我嘴角凑过来。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伸手抵住她。我说,算了,小菊,我跟你讲起耍的呢!小菊却认起真来,不是讲起耍的,口水真的可以诊病的呢,你是不是嫌我脏?我连忙说,不不,你不脏,脏的是我。小菊说,只要你不嫌我脏就行。说着,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肩膀,用她温湿的小舌头在我嘴角舔了一下,两下,三下,然后问,好了吗?我心里好像扯动了一根筋,疼了一下,忙说,好了好了。
我把小菊推开,继续写那份没完成的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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