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麻雀也有个三十夜,大年三十的早上,我让小菊回家过年去了。我从货架上拿了一袋墨鱼,两包银耳,还有一个旺仔大礼包给她。她说她不好意思要,她已经拿了工钱了。我说,这是老板给员工的过年礼,你真不好意思要,我也不勉强。小菊脸红了半天,忸忸怩怩地,还是接过了礼物,高高兴兴地走了。
小菊一走,店子静得像口棺材。我没有开门,倒在床上,望着小菊的小阁楼发呆。我已经连续三年没和家人一起吃年饭了,习惯了。前妻后妻,大儿小崽,电话都不会来一个的。他们只当没有我。我没有家,我只有我自己,穷光蛋一个。我并不觉得有多么的凄凉,只是感到无聊,人真是没意思。
事到如今,我是有点恨女人了。我的事业,我的钱财,还有我的家庭,全砸在她们身上了。特别是那个精里精怪的姓令狐的小女子,若不是她,我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其实,老板嘛,身边不停地变换女人,是稀松平常的事,朋友们到一起,自然也会比比谁的女人更漂亮。女人是老板身份的象征。单媛媛对此心知肚明,以往对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有一天,令狐这个小妖精硬要到单媛媛的床上跟我睡一觉,否则她就要跳槽。我拿出一张八万的支票她都不干。也不知我中了什么邪,居然就依了她。没有办法,我太喜欢她了,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太特别了。如此一来,我的好运也就到头了,正当我和令狐在床上颠鸾倒凤时,去香港游玩的单媛媛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我们被抓了个正着,当时就被拍了照。单媛媛凶得像只母老虎,扔下相机冲我咆哮,说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突破她的底线,与别的女人在她的床上睡觉。我下跪,求饶,可无济于事,单媛媛把儿子也叫来了,让他们观摩父亲的丑相。女人的心一狠,那真是让人心惊肉跳呵,她甚至还以告发我偷税漏税相威胁。公司的财务一直由单媛媛掌管,她晓得我的底细。无奈之下,我只好乖乖地离了婚,交出了家产。单媛媛看来是早有此心,她逢人便说,再不离婚,这点家产会被我败光。那个妖媚的令狐当时就没见影子了,后来我怀疑,她可能早被单媛媛收买了,她们合谋设局诱使我上了这一当。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我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爬起床一看,窗户有点发暗,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街面上安静得很,人们都回家吃年饭去了。我懒得做饭,从货架上拿了一听牛奶一筒早餐饼,胡乱填了一下肚子。我得想法打发掉这个年三十。我拉开收银台下的一只抽屉,扒拉着里面的几张名片。我找到了我想要的,给一个美容按摩店的女老板打了一个电话。我要一个小姐,我想和她聊聊天,如果有兴趣的话再做点别的什么。我问,年三十还有小姐叫么?女老板说,有的有的,年三十是年三十的价嘛。我说,我要是只聊聊天,不做别的什么呢?女老板说,反正价是这个价,做不做由你。
既然是一个价,不做白不做。我挂了电话,然后到里间的柜子里,找出一板蓝色药片来。我的身体早透支了,做得太多了,事到临头往往要靠艾力可来帮忙。是的,我这人还是有点讲究的,我不叫它伟哥,我叫它艾力可,显得洋气。我取了一颗药,倒了半杯水,正要吞服,听得外面门吱呀一声开了,接着响进来一串沉闷的脚步。我回头一看,小菊闪进门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冲我傻笑。她手里还提着一只编织袋,袋子里有只活物动个不止。
我惊讶之极,小菊,你怎么回来了?你没回家吃团圆饭?小菊夺过我手中的水杯,咕嘟咕嘟地一气喝完,揩一把她的大嘴巴说,我吃了,我家中午吃的团圆饭,吃完饭我就搭车回来了!幸亏村里有车进城,不然赶不回呢!我说,你回来干嘛?小菊说,我不想来,我妈叫我来的,我妈说,不能让赵老板一个人过年,太造孽了。我心里像被一根指头轻轻戳了一下,愣了愣说,你妈跟你一样少根筋,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有什么好造孽的?小菊瞟瞟我,在我嘴角上抹了一把,捻捻指头上沾的饼干末,你看,你中午吃的饼干吧?还说不造孽!我不回来,你饭都没吃的!她一低头,又发现了我手中的药片,瞪圆了眼睛,老板,你病了?我说,你才有病呢,我好得很。小菊说,没病你还吃药?我将艾力可收起来,说,我没吃药,我只是看看它,它也不是得病吃的药。小菊追根究底,那是做什么吃的药?我只好说,是房事吃的药。小菊居然不懂,傻不拉几地问,什么是房事?我只好糊弄她,房事房事,当然是房里的事呵!小菊一个劲摇头,你们当老板的,真是弄不懂,做点房里的事还要吃药!我忍不住噗哧笑了。小菊说,你笑什么呵,我天天做房里的事,都不用吃药,才见过你!她越说我越想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小菊嘴一噘,说不理你了,我要做年饭了。说着她就提着编织袋到小厨房里去了。过了一会,我过去一看,她正在杀一只鸡,是她从家里带来的,一只真正的土鸡。
小菊回来了,还要给我做年饭,我当然不好再去找小姐了。小菊用开水烫了那只鸡,我过去想帮她扯鸡毛,她将我推开,说一边去吧,这不是老板干的事。我便在一旁斜着眼睛看。热腾腾的雾气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气味,像是鸡肉的气息,又好似是小菊身上散发出来的。小菊蹲在地上,弯曲的腿很粗壮,将牛仔裤撑得紧绷绷的,屁股又大又圆,非常结实,我看了一眼,忍不住就吞了一口痰。小菊不像与我有过一腿的任何一个女人,她身上的汗味比任何香水都好闻。我一点也不怀疑,她要是拍张裸照,一定显得比别人健美。我盯着她脖子里的肉褶子,她回头瞟我一眼说,老板,莫看我好不好?我说,我又没看你,你以为你好看得很。小菊说,还没看,我脖子里直痒痒。我只好不看她的脖子,只盯她的手了。我没事做,便找话说,小菊呵,你要是有个男朋友,就不会来陪我过年了。小菊想想说,也许吧,我不晓得。我说,不但不会跟我过年,也许你男朋友不许你帮我打工呢。小菊说,那不会吧。我说,一定会的,我们孤男寡女,他放不得心的。我是男人,我晓得男人的心,何况我的名声不好。小菊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我觉得老板人还好嘛,他有什么放不得心的呵。我说,他怕我们会睡到一起去的。小菊又摇头,怎么会呢,你是老板,我是打工的,我们都是讲规矩的是不是?再说,我的男朋友还不晓得在哪里呢。我问,你真的没谈过男朋友啊?小菊说,别人介绍过一个,可我不想跟他好了。你不喜欢他?我问。小菊说,他喜欢吃红烧肉的,可我不会烧红烧肉啊。我说,蠢妹子,不会烧你可以学嘛!小菊说,可是,我不想为了找男朋友学烧红烧肉啊!她瞪着两眼,整个一根筋的样子。又说,你怎要我学啊?我学了不就有了男朋友,不就帮你打不成工了么?我一时竟被她弄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我不想耽误小菊做事,到外面转悠了一圈。天黑回到店子里时,小菊已将年饭做好了。一钵炖鸡,两个小菜,开了一盒豆豉鲮鱼,再取了一瓶红葡萄酒,虽然简单,也像那么回事了。我打开电视,春节晚会就要开始了。小菊斟了酒,和我碰着杯,互相说了一气祝福的话。我祝她以后找个好男人,生个胖儿子,她则祝我咸鱼翻身,再当一回赚大钱的老板。我们边看电视边吃喝,鸡骨头吐了一地。我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女歌星说,她被我过去的一个朋友包养过。小菊不信,头摇得像拨浪鼓,说这可是中央电视台的人呢,别人也敢包吗?我跟她说不清,只好变换话题。
吃完年饭,小菊操起扫帚碰碰我说,老板让开点,坐到床上去,我要做房事了!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差点将一口茶喷出来。我不能让她误解下去了,忍住笑,严肃地说,小菊,家务不能叫房事,房事有它特定的意思,不是随便说得的。小菊瞪大眼,那房事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做爱的意思,就是男人和女人睡觉的意思,懂不懂?你坏!你坏死了!小菊蓦地红了脸,冲着我大叫,你早不说清楚,你故意逗我耍!我说,是我不好,我坏,我向你赔罪,你打我一巴掌好不好?我把一张老脸伸到她面前。小菊举起了巴掌,就要向我打来,想想又收了回去,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她忽然间变得聪明了。
看完春节联欢晚会,已是大年初一的凌晨了。小菊爬上了小阁楼,不一会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她翻身的时候,压在被子上的毛衣滑落到了地上。我悄悄将它捡起,盖在自己脸上。它像一只温热的手掌捂着我,我深深地呼吸着,小菊身上特有的香甜气息慢慢地充满了我衰老的躯体。黑夜如此温柔,温柔得一点不像是此生最后一个大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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