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OK
我居然睡了一下午。
一觉醒来,太阳已落到山后。洗把脸,走到院子里,便被陈一安叫住:“陶书记,帮我陪陪客去。”
我急忙推辞:“中午那顿喝得,现在脑壳还疼!沾不得酒了。”
陈一安说:“不沾就不沾,客你还得帮我陪。陪客也是工作,而且是很重要的工作。你去了,是给我面子,也是对我工作的支持。县国土局来了一个股长,乡国土站归我分管,可不敢得罪。放心,我会保护你。上桌后任凭别人千呼万劝,你不端杯子就是。酒桌上有个规矩,要么一口不沾,要么来者不拒。”说着,轻轻推着我的背往前走,又说,“像你这样不喝酒的书记,还真少见呢!”
只好从命,随陈一安去了集市上的回春餐馆。进门一看,李副书记、张副乡长、杨会计以及乡国土站黄站长都在,众星捧月似的,围簇着县里来的朱股长。朱股长是个半老徐娘,身体肥硕,面庞宽阔,听人介绍我时,厚眼皮抬了抬,点了点下巴,其派头不亚于一个县长。刚坐下,黄站长便开始发烟。这回我没有推辞,接过烟,稍稍犹豫了一下,急促地塞进口袋里。瞟一眼陈一安,见他脸上有赞许的微笑。
斟酒时,陈一安果然采取了保护我的措施,说了一番我中午如何如何,把我面前的酒杯撤了。朱股长似有不快,说:“市里的干部就这个水平呀?”我没理她,要了一瓶椰奶。这一来气氛有些不对,陈一安赶紧笑道:“我讲个小故事给大家助兴。有个老倌子,赶着马车到乡里送粮,送完粮把马拴在路边,自已上茅房去了。屙完屎尿出来一看,那马正在田里吃禾苗呢!老倌子气得,操起鞭子就抽,边抽边骂,‘狗日的畜生,走到哪吃到哪,你以为你是国家干部呀?!’今日在座的都是国家干部,只管放开肚皮吃!”众人都笑起来,互相热烈地敬酒,酒杯吸的嗤嗤响,然后把筷子一齐伸向水鱼钵子里。朱股长兢兢业业地对付一只水鱼壳,嘴角沾了些汤水,抽空感叹道:“如今的国家干部,就剩下这么点优越性了呢!”
大家的嘴巴十分忙碌,除了吃就是不停地说,只有我闲着,显得有点与众不同。我知道这不太好,应该与大家打成一片,但不知说什么好。桌上人除了那位朱股长,待我都十分客气,可是这客气正好说明我没有融入其中。我心里隐隐不安,欲扭转这种局面,却又想不出什么法子。幸好朱股长品出那瓶酒不太地道,有冒牌之嫌,敬酒的程序大大缩减,大家转而把主要精力用来对付饭菜,没多久,桌上就只留下残汤剩菜了。
朱股长放下筷子,打了个嗝。陈一安说:“听说朱股长的卡拉非常OK,是不是让我们基层干部也欣赏欣赏呀?”朱股长笑得嘴巴一扯,脸蓦然一宽:“我那是业余水平,谈不上欣赏的。你们乡下也有卡拉OK么?”陈一安说:“这就是朱股长您官僚了,如今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了祖国的每一个角落,城里有的,乡下也基本上有。走,上楼去,叫老板把卡拉OK机打开!”
大家便簇拥朱股长上楼。楼上真的是一个卡拉OK厅。朱股长也不客气,开口就点了一首《小背篓》,拿过麦克风就唱。听第一句,我心里就一麻。她不仅是个不男不女的糙嗓子,而且几乎每一句都要跑调。她自已还挺投入,挺得意,摇头晃脑地。大家的听觉神经都忍受着她的折磨,可等她一曲唱完,都热烈鼓掌,似乎刚才唱歌的是宋祖英。我心里十分别扭,出于礼貌,也不得不拍了几下。陈一安请我也卡拉一曲,说要见识一下市级水平,我以嗓子疼为由婉然谢绝了。我本也是喜欢唱一唱卡拉OK的,但此时此刻我了无兴趣。卡拉OK这东西,无论用来糟蹋音乐还是糟蹋听众,都是再好不过的了。接下来李副书记、张副乡长轮流上场一展歌喉,我在一旁默默地坐着。大约过了半小时,见他们还没有结束的意思,而我实在不堪忍受,就毅然告辞了。
走出餐馆,暮色已经降临,远处的山成了一幅幅剪纸作品。朱股长的卡拉OK声从楼上飘下来,回荡在空寂的山谷间,显得十分怪异。
这顿饭,真正的收获是陈一安说的那个小故事,回到屋里我就把它记在小本子上。它有点意思。
寂寞
冲完澡,走出寄居的小平房,我站在乡政府院子里。夜色静谧,星星无声地眨着眼睛,樟树的影子覆盖在我身上,阴凉的地气一阵阵地掠过我的身体。真是心旷神怡呵。乡下到底是乡下,空气如此新鲜,如此凉爽,此地距城市不过三十公里之遥,居然有这么大的差别。我在树影里踱着步,惬意地作着深呼吸。对面是乡干部宿舍楼,四层,却只有两三个窗户亮着灯。整个院落静悄悄的,只有数只虫子在草丛里不甘寂寞地鸣叫。一个黑色人影,慢慢地浮过来。定睛一瞧,又是陈一安。
陈一安见了我,有些诧异:“陶书记,你没回家呀?”
我说:“今天才来,回什么家呀!”
陈一安说:“回家睡呀。隔壁市机械厂早晚都有班车去市里,很方便的。你何必在这里享受寂寞呢?连余老板、苗乡长他们,都天天回城里过夜,第二天一早来上班。”
难怪乡政府院子这么安静。我问:“他们的家都安在城里么?”
“对呀,余老板在城郊修了一栋三层楼房,苗乡长、李书记他们呢也都在城里买了商品房。晚上在这里你是看不到他们的影子的。”
我说:“啧啧,他们经济实力很强呀!你怎么没去城里筑个巢?”
陈一安说:“我哪有那个本事?一套商品房十几万,把老婆孩子卖掉也凑不齐这笔钱。”
我想想说:“不过,住在城里,上下班到底还是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乡里有台桑塔纳,还是豪华型的,一把手随要随到。再说,谁也没想在这里干一辈子。”
我立即敏感到什么,问:“余书记人还好吧?”
陈一安反问:“你的印象呢?”
我说:“他挺像个领导的。”
陈一安笑了:“你的感觉很敏锐。应该说,挺像个处级领导。他享受处级待遇呢。市里不是有个文件么,工农业产值超亿元的乡镇,一把手就可以享受副处级待遇。”
“难怪。”我说,“那岩板坡经济状况不错呀!”
“看起来是不错,只是工资都不能按时发……你多呆一段时间就了解情况了的。我说多了不好。”陈一安顿一顿,拨转话头,“哎,陶书记,我找几个人打跑符子牌去吧。”
我摇摇头说不会。陈一安就说,酒也不会喝,牌也不会打,陶书记你不好开展工作呢。我说是呀,我也感到有点为难呢。陈一安笑道,没关系,在干中学,学中干嘛,你是作家,还怕学不会?学会了,对你写小说也有好处。说完,就告辞找人打牌去了。
院落里愈发寂静了。微风从山谷里吹来,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虫子们反而停止了鸣叫。举目远眺,黑蒙蒙的夜色里,一条公路隐隐约约地伸向远处的城市。我无所适从,便回房里,拿起一本书来看。可是看不进,寂寞不请自来,就像无所不在的空气一样,把我笼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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