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提留(一)
约定俗成,乡村干部把催缴各类上交款统称为收提留。
都说,农村工作两大难:计划生育和收提留。而在岩板坡,收提留已上升为头等难事。收提留与包村干部的责任制相联系,自然也与年终评先和奖金相联系,所以乡干部无不上心。从早稻入库之后,乡政府就挂出了上缴进度表,某某村提留已收多少,还欠多少,在全乡列多少名,等等,一目了然。进度表前,有人欢喜有人愁。不过喜的人少,愁的人多。
李书记邀我去丝茅冲收提留。昨日李书记从丝茅冲一个“钉子户”(乡村干部对那些拖欠上交款而又态度强硬的农户的称呼)家提了一塑料桶抵上交的油回来,打开盖一看,才发现是一桶尿。遭了捉弄,丢了面子,李书记的脸色就很难看。除了我,他还邀了周书记和派出所的黄所长以及民警小耿,有点人多势众兴师问罪的意思。小耿屁股上还挂了一副手铐,亮锃锃地逼人的眼睛。李书记忿忿地说,今天要是他不认罪,不把欠款交了,就要小耿将他铐到派出所的黑屋里去,让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
听到这话,周书记向我看了一眼。她有点担心,说:“还是要避免激化矛盾。”我立即应声附和。李书记有些不快,瞥我一眼说:“陶书记你是城里人,又是个文人,你不晓得那些刁民的德性。三句好话不如一马棒棒!”
我不好说什么了。下乡以来,我一直坚持不干预的原则,少说多看,只帮忙,不添乱,对别人的事尽量不置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只是个客人。我说多了不好。
幸好一到丝茅冲,秦支书提着一桶油迎上前来,迭声说:“李书记我代表秦老三和全村农户向你道歉了!昨天是拿错桶了,决不是有意欺骗政府,你看,这尿和茶油不是一个颜色么?秦老三是眼睛不好,他那样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人,借他一个胆子,也不敢骗你李书记呀。你看,一早他就把油送来了,欠下的余款也交清了。他还是从合作基金会借的钱,三分的息呢!”
“想糊弄我吧?”李书记板着脸说,“秦支书,你莫两面装好人!秦老三没胆子,秦老三的儿也没胆子么?老乡长女儿的奶子都敢摸的人!”
“那是老皇历了,确实不是有意的,那桶尿原本是要提到菜园里浇菜的,不想提错了,都没在意,才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我以我的党籍作保证!李书记你要觉得他必须当面谢罪的话,我叫他来跟你鞠几个躬,陪几杯酒。”秦支书笑容可掬。
李书记想想,脸色慢慢好了,挥挥手说:“算了算了。既然你给了我面子,我也要给你面子嘛。也怪我们工作不过细。其实呢,我们都是为了收提留这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才走到一起来了——包括今天来的周书记和陶书记,还有黄所长和小耿。只要任务能按时完成,一切都好说。”
周书记与我对视一眼。大家都轻松起来,有说有笑的。我想,尿油之错太离奇,只怕是村民心有积怨有意为之。不过眼下的结果,是大家都乐于接受的。
在村委会烤了一会火,聊了一会天,村长安排好中午的酒席之后,就叫上所有村干部去农户家收提留了。李书记说:“今天我们力量很强,正好攻坚。秦支书,你点几个钉子户,非把它们拔掉不可!”
秦支书沉呤片刻:“那,先去二癞子家看看吧。”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去二癞子家。村会计边走边介绍说,二癞子还欠上交款386元,他常年在城里打工,手头并不拮据,但他就是不交,见了村干部理都不理。这两天他母亲病了,他回了家,要在平时,人毛都见不到。
二癞子正在阶基上做事,我注意到他非但不癞,而且是个标致的后生。见到一下来这么多干部,他有些手足无措。李书记厉声道:“二癞子,晓得到你屋里来干什么吗?”
二癞子擦着手说:“哪里不晓得,除了收提留,你们这些大干部走错路也不会到我屋里来呀!”
李书记点点头,拍拍黄所长的肩:“你的牌码大呀,你看,把公安机关都惊动了!”
二癞子舔舔嘴唇,不作声。
秦支书说:“二癞子,这是我们第十三次找你了,你打算拖到哪天去?”
二癞子脸稍稍一红,说:“我只打算拖到今天。你们也要过年,提留不交,你们的年也过不好。不就是三百多块钱么,小意思。”说着,他从身上掏出四百元钱来。会计立即给他找钱,开收据。
李书记在一旁点着头:“嗯,这还差不多。还是怕来硬的咧。早这么爽快,多好?哎二癞子,也不给大家倒点水喝?”
二癞子说:“我屋里水不干净,国家干部喝不得呢。”
李书记讨了个没趣,挥挥手说:“那就不喝不干不净的水了!走,找下一个钉子户去。”
一群人便离开二癞子家,沿着田埂蜿蜒而行。旗开得胜,李书记情绪不错,提出去拔钉子中的钉子,找鲁中年。据说鲁中年在村民当中很有些影响力,很多人都看着他的。
鲁家无人,大家便在阶基上找了板凳坐下来,让村干部去寻他。不一会,便从菜园里将鲁中年叫来了。见了我,他还微微一笑,点头致意,好像我是他的同盟似的。他不慌不忙地给大家倒水,态度平和,像是见过了大世面的人。余老板曾说过他是典型的刁民,可我暂时还没见到他怎么个刁法。
“啧啧,书记都来了这么多,这么抬举我,真是三生有幸呀!”鲁中年笑道。
“闲话少说,”李书记板起脸,“今是要你拿出实际行动来。”
鲁中年瞟一眼黄所长和小耿,不紧不慢地说:“李书记,我昨天听了广播,市里发了一个文件,说是不允许抽派公安人员下乡收提留呢。你们不仅抽了警察,还带了警具,是对付阶级敌人的搞法嘛。市里的文件还算不算数呀?”
李书记怔了怔,转头问周书记:“是不是有这么个文件?”
周书记说:“听说是有,不过文件还没到乡里来。”
李书记就一挥手(我发现他特别喜欢挥手),说:“还没来就不算,见了文才执行。”
鲁中年慢悠悠地说:“其实,你就是带枪来我也不怕。税我早交了,只要不欠税,就戴不上抗税的帽子,你能把我怎么的?”
李书记闷声说:“提留你就有理由不交了?”
“我没说不交,只是暂时不交。我的理由多得很,比如秦支书的弟弟就没交完,我凭什么要比支书的弟弟积极?”鲁中年振振有词。
秦支书绷着脸:“我弟弟的下午就交。”
“那就等他交了,你们再来找我吧。”
秦支书没话可说,瞪了鲁中年一眼,就从口袋里掏钱:“他只差两百多块了,我给他贴上,看你还有什么话说!”会计就当着鲁中年的面把钱收了。
鲁中年道:“我还是有话说的。我没有当支书的哥哥帮着贴钱,到哪里找钱去?再说,村里把几眼石灰窑卖了,钱还没分到村民手里,村里还欠着村民的钱呢!”
秦支书气愤起来了:“你不要胡搅蛮缠,牛胯下的扯到马胯下来了!石灰窑的钱账算清了,自然要分的。今天来了这么多人,你是躲不过去的!种田纳粮,千古同理,有钱没钱都得交,没现钱,赶你的猪、撮你的谷、提你的油,要不你到村基金会去借钱!”
鲁中年倒吸一口气:“基金会的钱,三分的息,谁还得起?”
秦支书说:“那就赶你的猪。”
“我家的猪正长膘呢,”鲁中年一跺脚,咬咬牙说,“好,我借基金会的钱!”
秦支书怕他反悔,赶紧让会计带他回村委会办理借款手续,我们在鲁家等着。
过了一会,会计垂头丧气地回来,说鲁中年跑了。原来,一到村委会,鲁中年就变了卦,搭上一辆三轮车去城里了。说是去亲戚家借钱,还说要是村里拿他家东西,他要到市里去告状,说乡村两级干部用专政手段对付广大农民群众。
李书记和秦支书气得破口大骂。借钱显然只是借口,鲁中年又一次溜掉了。我总算看到了这个所谓刁民“刁”的一面。骂了一阵,看看时间已过正午,只好收拾起气愤的情绪回村委会去。
在村委会,酒席和牌桌在等待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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