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呼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市文联的桑塔纳轿车把我和我简单的行李送到了岩板坡乡。一下车,就有人抓住我的手叫了一声陶书记。我怔了一下,弄清人家确实是叫我,才匆忙应了一声。对这样的称呼我显然还不太适应,声音不仅拘谨而且发虚,听上去是个冒牌似的。其实,我是以作家的身份,响应上面的号召,到乡下来体验生活的,挂不挂职倒无所谓,但组织部门很讲究这个,按照我在本单位的级别,相应地安排了乡党委副书记的职务,并且还发了红头文件。如此一来,我不想陶书记也得陶书记了。
这天正好开乡干部会,于是,我作为岩板坡乡的第五位副书记,被乡党委书记余亦富介绍给了全体干部。听说我是个作家,好多眼睛里都有新奇的目光。欢迎的掌声过后,我诚恳而谦恭地讲了几句话。我说,我是来向农村的广大干部群众学习的,我希望与他们打成一片,体验他们的喜怒哀乐,获取作家所匮乏的艺术养料,从而创作出无愧于时代的作品来。所以,我要拜在座的各位为师,并希望与他们相处融洽。
讲完话,我就发现那些新奇的目光里有了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情。我有些不自在,难道自己说错什么了?
散会时,矮矮墩墩的副乡长陈一安握握我的手:“陶书记,恭喜你呀!”
我不解:“恭喜什么?”
陈一安笑道:“恭喜你进步有望呀!凡组织部派下来挂职的,一回去都会升职。”
我忙摇头:“我不是那种挂职锻炼,我只是为搞创作来深入生活的。”
“城里生活那么精彩,还用得着到乡下来深入?”陈一安硬是不信。
我只好解释说,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对乡下感兴趣,而且主要写农村题材的小说,但毕竟离开农村多年了,对现在的农村生活了解有限,所以才特地到乡下来挂职。
陈一安说:“‘紧跟组织部,年年有进步’。深入生活是深入生活,你晋级也是一定的。不信我们打赌。挂完职,你要是升了职,请我到市里的金座宾馆吃一顿,要是没升,我请你。”
我便笑道:“这顿饭你只怕请得成。”
“咱们一言为定,到时可不许反悔哟,陶书记!”
“行!”我爽快地答应了。
这时我发现,我对“陶书记”的不适应感正在悄然消失。我想起一句俗语,到什么山里唱什么歌。
午宴
中午,余书记在乡政府食堂设宴,说是为我接风。我心里有些受用,又有些不安。当知道此举同时为款待前任书记,并不是专为我设,心里才安静了一些。食堂十分简陋,桌子油腻腻的,凳子都连在一起。穿过食堂进了一道小门,不由吃了一惊:原来里面是一个包厢,空调、卡拉OK、红木桌椅一应俱全,其豪华度一点也不亚于城里的宾馆。
就座之后,我就遇到了尴尬事。乡政府杨会计撕开一条烟,每人一盒地分发。下乡之前妻子给我打过预防针,说如今县乡两级的宴客礼节,都是落座就要发一盒烟的,千万不要书呆子气,因为自已不吸就推辞,显得你清高,弄得大家都不自在。能不能与大家打成一片,最重要的是入乡随俗,入乡随俗啊。妻子的叮嘱言犹在耳,当那盒烟递过来时,我还是本能地将它推开了。并连连摆手,说我不抽的我不抽的。但杨会计不由分说,强有力地重新把它塞入我手中。我很不适应这种情况,就涨红了脸,手在空中尴尬地悬了片刻,才不知所措地将那盒烟搁在碗边。那是一盒“芙蓉后”,烟盒相当精致,在市面上卖十多元一盒。我悄悄瞟瞟别人,抽烟的,很随意地撕开烟盒享用起来,不抽的,则若无其事地将烟塞进了口袋。只有我一人还让那盒烟躺在桌上。我如坐针毡,把烟收起来吧,不好意思;不收起来吧,又不是那么回事,而且那烟摆在那里很刺眼。为难之时,陈一安帮我解了围,他在递给我餐巾纸的同时,很自然地拿起烟塞进了我的口袋。
我吁了一口气,但摆在面前的酒杯令我紧张。杨会计又是不由分说地给我斟了一满杯酒。白酒我是不沾一滴的,但初来乍到,不表示表示恐怕不行。余书记端起杯子:“来,今天一为老书记洗尘,二为陶书记接风,干!”众人都豪爽地一饮而尽,只有我勉为其难地抿了一口。立即被杨会计发觉,大叫:“不行不行,这是你在岩板坡的第一杯酒,不干不行!”无奈,我只好干了。顿时一条火龙窜入了肚中。头立时就有些晕了。人家敬了我,我当然也应回敬一杯的,何况是头一回见面。于是我也站起来敬酒,说了一些借花献佛请多关照之类的话。我不要求一饮而尽,请大家随意。可是大家不随意,非要干了不可。他们说,哪有敬半杯酒的?要么一杯,要么你别敬!他们还说:“能喝三两喝半斤,这样的干部要提升;能喝一斤喝八两,这样的干部要培养。陶书记,看来你还得培养培养!”又说:“醉与不醉是水平问题,喝与不喝是立场问题!”事关立场,只好将一杯酒吞下去。我满面通红,浑身燥热,开始腾云驾雾。桌上的人轮流向我敬酒,我一个都辞不掉。不知他们哪来那么多话说,而且那些话都让你无言以对,只有把酒喝下去。渐渐地我就听不清他们的话了。我头大如斗,意识模糊,也不知自已失态没有。
后来,朦朦胧胧地感觉是陈一安扶我离开桌子,回到房里,并把我放到床铺上。他一边帮我脱鞋一边大声说:“陶书记,没关系的,睡一觉就好。酒量都是醉大的。你不是要体验生活么?这也是体验生活嘛!”
听完他这句话,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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