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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暴风雪山庄

    1

    这是哪里——刚醒来时,脑海中首先浮出这样的疑问。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醒来时,难免会陷入这种轻微的“无法辨识现况”的状态中。

    我的身体以胎儿浮在羊水中的姿势,侧躺在稍窄的双人床上;床上有触感良好的毛毯,以及柔软的大枕头。室内温度暖和而舒适。

    微微张开的眼睛,捕捉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指针指着中午12点半,因为还没有清楚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所以,当时的反应是“还这么早啊”。平常,我都是下午很晚才起床,开始一天的生活。

    我坐起来,上半身靠在大枕头上,伸手拿跟手表放在一起的香烟、打火机。点上火,我的视线尾随着吐出来的烟雾,陶醉在尼古丁造成的轻微晕眩中。狂乱飞舞的白雪,与卷起旋涡般的烟雾重叠浮现,那时候——在暴风雪中发现这栋房子的灯光时,那种仿佛被抛入浩瀚梦境中的感觉,又在心中苏醒过来。

    雾越邸——我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顺手把烟灰撇落在烟灰缸里。

    椭圆形的厚玻璃烟灰缸,从其黯淡独特的色调来看,应该是“帕特·多·韦尔”的作品。所谓帕特·多·韦尔,是在19世纪末的新艺术中,被重新发掘、重新评价的古美索不达米亚的玻璃制法。据说是用糨糊搓揉玻璃,再烧制而成的手法,做出柔和的不透明感,以及陶器般圆滑的触感。摆在烟灰缸旁的别致台灯,雕刻着缠绕攀爬的花草,一样是新艺术风的设计。

    书桌前有细细长长的垂直拉窗,透过纯白的蕾丝窗帘,可以看到透明玻璃外厚厚的百叶窗帘正紧闭着。并列在旁的大落地窗,同样安装着百叶窗帘,白色光芒从窗板的间隙轻柔地照射进来。

    我下床穿上鞋子,走向位于房屋一角的洗脸台。水龙头有两个,转开红色的就流出了热水。我想这个热水供应装置,应该是现在的屋主白须贺秀一郎,在三年前整建时安装的。

    光这层楼,跟这个一样的房间,起码就有八间。忍冬医生说,住在这里的人“完全不与外界往来”,可是,从这个洗脸台,以及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寝具来看,这些房间明明就是为外来客人准备的。

    梳洗完毕后,为了更换室内的空气,我打开垂直拉窗。稍稍拉开外面的百叶窗帘,立刻灌入简直可以说是凄厉的寒气,我赶紧拉拢对襟毛衣的领口,全身发抖。

    不过,雪好像小了一些。我想到阳台看看,打开了落地窗。

    外面的空气僵硬紧绷,像切出尖锐角度的水晶玻璃。远处传来风咆哮的声音;放眼远望,一片白雪。

    因为有屋檐的关系,阳台上并没有堆积太多的雪,我向外跨出一步。

    这个房间位于“匸”字形建筑物突出部位的前端内侧,阳台下方是中庭式广场。两个突出部位,隔着广场面面相对。并列在象牙色墙上的窗户,已经有几个百叶窗帘是开着的。

    被建筑物三面包围的广场,右手边——亦即面对湖的开口侧,一直延伸到湖面上;广场中央有一座被雪覆盖的雕像,好像是用来喷水的。离广场几公尺远的湖面,漂浮着一个小岛般的圆形平台,上面也有雕像,里面应该也有喷水装置吧。

    这个被称为雾越湖的湖水,清澈的水面带点淡淡的绿,像镜子般映出了四周的景色。湖面出奇的平静,给人一种静谧的感觉,跟昨天在暴风雪中看到的淡灰色表面完全不同。伸出湖面的稀疏枯木,在湖面上投下漆黑的阴影。耸立在后的重重山脉,像锉刀锉过般锋锐。

    面对眼前令人叹为观止的雪景,我发觉我的直觉反应是“好美”。想起昨天迷失在大雪中的情景,我又沉浸在安心的深深叹息声中。

    2

    出了房间,我先往沙龙方向走去。这时候,我敲敲隔壁房间——枪中房间的门,但是没有回音,大概已经起床离开房间了。

    沙龙里只有忍冬医生一个人,他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中,看着类似杂志的书籍。看到我走进来,他整张圆脸都笑展开来,用高亢的声音对我说:

    “疲劳都消除了吧,铃藤先生?”

    “嗯,睡得很好。”我笑着回答他,“你在看什么呢?”

    “这个啊?”老医生把摊开在两手之间的书直立起来,让我看书的封面。B5大小的书籍上方,大大地写着“第一线”的标题。

    “这是什么杂志吗?”

    “呃,怎么说呢,这是警视厅内部发行的刊物,刊登最近的犯罪情势,以及实际案件的调查报告书。”

    在这里听到“警视厅”这三个字,感觉上非常突兀。看到我一脸诧异的样子,医生眯起了圆圆眼镜下的眼睛。

    “别看我这副德行,以前也帮警察做过事呢,所以,现在还会收到这样的刊物。”

    “您是说帮警察验尸或解剖吗?”

    “嗯,差不多就是那一类的事吧。”

    “您担任过法医吗?”

    “没有啦,这么小的乡下地方,怎么会有那种职务!在日本,只有东京、大阪等大都市才有这种法医制度。”

    “那么……”

    “相野警察署署长跟我是老朋友,所以紧急的时候会找我去帮忙而已。不过,这种地方也不太可能发生什么大事,顶多就是在旅馆发生窃案,或流氓打架闹事;凶杀这种案件,这30年来只发生过两三件。治安真的非常良好,只是平静得有些无聊。

    “喂,你可不要误会喔,说归说,我也不希望残酷的凶杀案频频发生啊。只是,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是一种刺激吧,人难免都会期待刺激的事嘛。”

    “哦……”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老医生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所以呢,为了消遣,我就请他们寄这本刊物给我。里面真实的内容,比那些没水准的电视连续剧或侦探小说好看多了呢,还有尸体的照片。不过,一般人很难看得到。”

    光听到“尸体的照片”,我就有点不舒服了。我不反对小说或电影中,出现残酷的杀人情节,也可以了解乐在其中的人的心理;可是,对于那些刊登在报纸或周刊杂志上耸人听闻的现实凶杀案,我实在无法以享受刺激的心情去阅读。

    “那边有丰盛的早餐呢,我已经先吃过了。”

    他这么说,我才发现通往餐厅的门敞开着;枪中、深月、甲斐三个人就坐在里面的餐桌前。

    “嗨,”枪中举起手,用快活的声音招呼我,“早——这个时间,好像不早了。”

    “还早得很呢,这个时间。”我微微一笑,边回给他早晨的问候语,边走向餐厅,“雪好像小了一点,说不定可以回家了。”

    “好像会再下大呢。”枪中轻耸着肩膀,“而且,雪积得太深,也不可能下得了山。”

    “不能叫车子来接吗?”

    “听说电话不通了。”坐在枪中旁边的深月说。

    “什么!”我惊讶地停住了正要拉开椅子的手。

    “好像是昨天很晚的时候发生的,”枪中接着说,“我们暂时要被困在这里了,对于兰的事,我也觉得很遗憾。”

    摆着九张椅子的十人餐桌上,放置了九人份的乳酪锅,里面盛着炖煮食物;盘子里有面包、法式派、生火腿片、烟熏鲑鱼等沙拉。连我那一份在内,还有五份没有人动过。

    大约过了十分钟,彩夏才遮住打着大呵欠的嘴巴,走进餐厅。昨晚逃难似的从一楼冲回来时的惊恐表情,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睡得好吗?”枪中问。

    彩夏又打了一个呵欠,点点头,“嗯”了一声。乳酪锅的灯芯一点上火,她立刻开始吃起沙拉来。

    “我得去借电话呢。”

    她好像还是担心三原山爆发的事,枪中听到她这么说,只好把电话不通的事告诉她。

    “真的吗?”彩夏瞪大眼睛看着枪中,“怎么办,伤脑筋呢。”

    她鼓起双颊,低下头来沉思了片刻,立即把视线转向坐在对面的甲斐:“甲斐,等一下把随身听借我吧?我想听新闻。”

    “恐怕不行呢,”昨晚大概没睡好吧,甲斐眨着充血红肿的眼睛,很抱歉地说,“电池没电了,我也没带充电器来。”

    “咦——怎么会这样。”

    “放心吧,彩夏,”枪中用温柔的语气安慰她说,“第一次爆发是在昨天下午,不论情形有多严重,岩浆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淹没全岛的。”

    “可是……”

    “如果你还是很担心的话——啊,对了,忍冬医生,”枪中往沙龙方向望去,对着敞开的门说。

    “啊?什么事?”医生坐在沙发中,扭过臃肿的身体来看着枪中。

    “呃……您的车不是停在这栋房子旁吗?”

    “是啊。”

    “如果方便的话,等一下可以让我们听一下您车上的收音机吗?我们想知道三原山爆发的情形。”

    “哎呀,恐怕不行呢,”忍冬医生不好意思地拍拍额头,“真抱歉,我车上的收音机已经坏了。我想也差不多该换新车了,就索性不管它了。”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啦。”枪中把视线拉回到彩夏脸上,说:“看来,只能向这家人借电视或收音机啦。”

    “向这家人借?”彩夏的表情虽然不是惧怕,却很明显地阴沉了下来。

    “我帮你借就是啦,你不要露出这么可怜的表情嘛。”枪中边说,还边点了两三次头,就只差没摸着她的头说“乖乖”。

    又过了一会儿,榊跟兰才双双走进餐厅。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当时的脚步有点蹒跚,好像喝醉了酒。

    在空位上坐下来后,兰还是郁郁寡欢的样子,动也不动一下眼前的早餐。可能是昨天走路时感冒了,她不断抽吸着鼻子。榊看到她那个样子,并没有特别担心;他自己好像也没什么食欲,没有动那个乳酪锅。只吃了一点沙拉。

    下午2点过后,最后一个人才姗姗来迟,那就是名望奈志。

    他在兰旁边的空位坐下来,看到放在盘子旁边的刀子,就惊叫了一声“哎呀”。他战战兢兢地用食指推动刀柄,把刀子推到餐垫外。

    “你还是这样子,”枪中苦笑着说,“要不要请他们替你准备筷子?”

    “不要笑我嘛。”名望把嘴巴嘟得像章鱼一样尖,“每个人都会有忌讳的东西啊。”

    他有可以称之为“刀刃恐惧症”的毛病(也许应该说是一种疾病吧)。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幼时体验的影响,从菜刀到小刀、剃刀、拆信刀,任何称为刀的东西,他都会怕,甚至连摸都不敢摸:进餐用的刀子也不例外。他本人曾经说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敢使用剪刀。

    “在这里的人,虽然都是‘那副德行’,不过,饭菜还做得真好吃呢。”真不知道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哪来这么旺盛的食欲,右手一拿起叉子,就把所有食物都收进了胃里。“咦,兰,你不饿吗?你不吃的话,我要吃了喔。”

    枪中找到一个适当的时机,把电话不通的事告诉了他们三个人。预定今天在东京进行“特别”试镜的兰,上妆不佳的脸颊猛然变得僵硬。不过,可能是看到外面积雪高深,就死了一半的心吧,反应已经不像昨晚那么歇斯底里,只是默默垂下头来。

    “电话也不行了啊,”名望停下撕扯面包的手,露出沉重的表情,“那就没办法,无计可施啦。”

    “对了,昨天你说有什么事要回东京,到底是什么事啊?”枪中问。

    名望耸耸肩膀,说:“哎呀,不要问我这件事。”

    “不是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吧?”

    “不是啦,不过,也不是很想让人家知道的事。”

    “那么一开始就别说嘛。”

    “喂,枪中,你这么说太冷漠了吧。”名望咋舌说,“你可以回我‘你这么说,我就更想知道了’之类的话啊。”

    “我知道了,”枪中觉得好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其实你是很想说出来吧?”

    “嘿嘿,我就是那种藏不住心事的人啊。”名望用手抚摸着淡色鬈发,“老实说,我又要回到单身生活了。”

    “啊?”

    “也就是说,我正在考虑离婚。”

    “哦?”枪中强忍住笑,“是不是被老婆甩了?”

    “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嘛,别看我这样,我也受了很大的伤害呢。”

    “这件事跟你非赶回东京不可,有什么关系呢?”

    “17日——星期一,我老婆要把离婚协议书拿去区公所。怎么说呢,我对她还是有些眷恋,所以旅行期间,我一直想:要不要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垂死挣扎?”

    “就是回去后,再跟她好好谈一次看看啊。”

    “原来如此,的确是蛮无聊的事。”

    “好过分,说这种风凉话。”

    “对了,名望,你不是入赘的吗?”

    “没错,因为她跟你一样是有钱人啊,也拥有很多土地。老实告诉你们,与其说我眷恋她,还不如说我舍不得放弃那些财富。”

    “哦——原来名望奈志是入赘的啊,真是想不到呢。”彩夏插嘴说,“那么,松尾是你太太的姓啰?”

    “当然是啊。”

    “那么,离婚后就要恢复本姓啰,你的本姓是什么?”彩夏毫不客气地问。

    名望好像也不是很在意,回答她说:“鬼怒川。”

    “鬼怒川?”

    “没错,就是鬼怒川温泉的鬼怒川,鬼发怒的河川。”

    “好奇怪,跟你一点都搭配不起来。”彩夏扑哧笑了起来。

    “果然有这种感觉吗?”

    “因为名望奈志就是‘没名没姓’(日文发音相似),怎么看都不像鬼在生气啊。”

    “谢啦谢啦。”

    “不过,老婆没了也很惨呢。”

    “你同情我吗?”

    “有一点吧。”

    “谁介绍个朋友给我吧,只要长得漂亮、有钱,什么人都可以。拜托你啦,彩夏。”

    名望奈志说起话来,还是一副不正经的口吻,可是,从他的言辞、表情中,可以隐约看到另一个完全不同于平常的他。我觉得他说他在乎的是妻子的财富,应该只是逞强的言辞吧。

    3

    上完厕所回来后,我看到枪中一个人站在走廊上,双手插在灰色法兰绒长裤的裤袋中,凝视着与中庭为邻的那面墙上的大幅日本画。

    “你看,铃藤,”我一靠近,枪中就指着他凝视中的画对我说。

    “是春天的风景吧。”画中群山朦胧,透着稚嫩的鲜绿色。山樱占据了整片近景森林中的一角,我眯起眼睛,端详着狂乱绽放的那丛白色花朵。

    “不是啦,我不是说这个,你看这里。”枪中再度伸出食指,清清楚楚地指着图画的右下角,“我是说这个落款。”

    “落款?”我稍微弯下身子,仔细看他所指的地方。原来,那个地方有作者的署名与印章。“这……”看懂那个草体字后,我顿时说不出话来,因为我所看到的是“彩夏”这个名字。“这是……”

    “这个‘彩夏’念做‘saika’,而不是‘ayaka’。或许不太有人知道,在昭和初期,有个十分活跃的风景画家,名叫‘藤沼彩夏’,这幅画大概就是她的作品。”

    我一时语塞,先是“忍冬文样”的绒毯、“三叶龙胆”(音同铃藤)图案的玻璃,现在又出现了“彩夏”这个画家的署名。

    这些好像都是巧合,但是,这样的巧合一再出现,就有点恐怖了——给人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已经不再是一句“巧合”可以解释得过去了。

    “那一幅呢?”邻接中庭的墙面上,有四个落地窗,窗与窗之间,还有另一幅差不多大小的日本画,画着燃烧般的红叶群山。

    我看着那幅匾,问:“那幅也是同一个人的作品吗?”

    “不是,”枪中摇摇头说,“那是其他画家的作品,也有署名,只是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这时候,彩夏从沙龙走来,看到我们,就咚咚咚地踩着暗红色绒毯朝我们跑来。

    “看,有你的名字呢。”

    听到枪中这么说,彩夏一头雾水,向枪中所指的落款处望去。

    “啊,真的呢。”彩夏大叫一声,立刻转过身去,召唤紧接着走到走廊的深月,“深月,你看、你看!”

    枪中开始对她们两个人解说,关于昨天以来在这个屋子里发现的“名字”的事。

    “喂,我们大家去探险吧。”彩夏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探险?”我不懂她的意思。

    “就是在这栋房子里探险嘛。”彩夏放松肥厚的嘴角,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你昨天才被吓得一脸苍白呢。”

    听到枪中这么说,彩夏搔搔头,嘿嘿笑着说:“我唯一的长处,就是恢复得快。而且,我也想让你们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哎呀,我昨天不是说过吗?有一幅很像深月的画。”

    “啊……”

    没错,的确有这么回事。

    昨晚,彩夏去借电话,回来时说,在楼下看到了跟深月长得一模一样的肖像油画。如果真有其事,就是这个房子又呈现出了一个奇妙的“巧合”。

    “可是,人家不是警告过我们,不要在屋子随便走动吗?”深月显然不是很赞成。

    “只是看一下,有什么关系呢。”彩夏真的是恢复得相当快,一脸调皮的模样。

    “我赞成,一下就好。”枪中推推金边眼镜,一本正经地说。

    他脸上清楚地写着“这有什么不可以呢”。因为这栋建筑物里,光是沙龙跟餐厅就有那么多收藏品,我可以感觉得出来,他迫切想看到其他地方的收藏品。

    我与无言苦笑的深月相对而望,不禁也露出了苦笑。

    “这边!”彩夏所指的,是面对中庭右手边的方向——往我跟枪中所住的房间方向;也就是昨天我们被带上二楼时的相反方向。我们像参观美术馆的客人,紧跟在身穿牛仔裤、粉红色毛衣的彩夏后面,开始了我们的“探险”。

    餐厅、沙龙、图书馆三个门并列的墙面上,门与门之间挂着两张大壁毯。在我们正前方的图案是:金黄色的太阳以及与阳光相辉映的海洋;另一张是白银般的雪景。用大量金线、银线织出来的华丽“夏”、“冬”,配上对面墙上的“春”、“秋”,刚好是完整的四季。

    走廊尽头有一扇很大的双开门,门上的装饰相当精致,充满了新艺术风味——镶毛玻璃的蓝色镜面板上,攀爬着黄铜制藤蔓。走到门前,彩夏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确定我们都跟来了,才用双手握住门把,把门往前推开来。

    门后有一片颇宽敞的楼梯平台,正好突出于挑高大厅的半空中,衔接通往一楼跟三楼的楼梯。黄铜栏柱支撑着环绕楼梯的咖啡色扶手,栏柱上雕刻着复杂缠绕的草木;这也是非常典型的新艺术设计。

    “哟!”深月看到楼梯平台向右延伸的空间里,有一个玻璃箱子,发出了惊叹声。

    “哇,好可爱!”彩夏欢呼一声,冲到箱子前面,“好小的雏娃娃!”

    放在黑色木制台上的玻璃箱子,高度、宽度都是六七十厘米左右,里面放着小小的雏坛(放置娃娃的台阶架)。雏坛小归小,还是有五段台阶,最上阶摆着“男雏”、“女雏”,接下来是“三人官女”、“五人囃子”,还有其他雏娃娃道具一应俱全。最大的娃娃,也还不到十厘米高。

    “这是‘芥子雏’吧?”深月眯起细长的眼睛,看着枪中。

    枪中靠近箱子一步,把手摆在膝盖上,弯下腰来看。

    “这好像是出自于有名的上野池之端的‘七泽屋’,如果是的话,就非常有价值啦。”

    “芥子雏?”彩夏显然不太了解。

    “又称为‘牙首雏’,娃娃的头是用象牙雕刻出来的。”

    “哦?”

    “现在的雏坛装饰样式,是在江户时代定型的。之后,江户及大阪的富商,又利用各种技巧,把雏娃娃做得更精致华丽。可是,幕府借由某个时机,劝导大家不要太过浪费,并限制了雏娃娃的材料与尺寸。于是,雏娃娃制作者就跟幕府卯上了,在限制范围内做出了这样的小型雏娃娃。”

    “哦——听你这么说,这些东西好像蛮有价值的。”

    “你们看里面的雏娃娃道具,真的做得很精致呢。”

    枪中说得没错,那些道具比标准尺寸小了许多,但是,其精巧、细腻程度,都令人目瞪口呆。直径约五厘米的“贝桶(装游戏用贝壳的桶子)”里,装满了大小不到一厘米的配对游戏用贝壳:约三厘米大的砚台盒里,收着砚台、墨、笔;鸟笼里面住着小鸟,全长不到五厘米;牵着牛车的牛,身上植着纤细的体毛。

    每一个道具都做得非常精细,没有任何瑕疵。

    大家都被这个精致的迷你世界深深吸引住,目不转睛地看着箱子里的东西。

    “咦?”彩夏突然惊叫一声。

    “怎么了?”枪中问。

    彩夏猛然转过头去,说:“讨厌,又来了……”整张脸沉了下来。

    “到底怎么了?”枪中又问了一次。

    彩夏皱起八字眉,说:“你们没看到吗?”

    “看到什么?”

    “有个陌生的脸庞,映在那个箱子的玻璃上啊。”

    “什么?”

    “你说什么啊?”深月问。

    彩夏把眉头皱得更紧了,她说:“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有一张谁的脸,突然浮现在我们背后。”

    “怎么样的脸?”

    “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不过,”彩夏的右手往前伸,“我想应该是有人站在那个门后面。”

    她所指的门,是芥子雏娃娃箱正对面的那一扇门——也就是走出走廊左手边的那一扇门。这扇单开门,镶嵌着拱形透明玻璃,把楼梯平台与通往三楼的楼梯区隔开来。

    “那片玻璃后面吗?”枪中抚摸着下颚,说,“你是说有人躲在那里,影子映在箱子上?”

    “嗯。”彩夏不是很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小跑步到那扇门前,伸出双手,握住闪着浊金色光芒的门把,挺直背脊往玻璃后面瞧。“没有人呢。”

    “是你太多疑了吧?”

    “才不是呢——啊,这扇门打不开,上锁了。”

    “那个管家说过,绝对不可以上三楼。”

    “昨晚也发生了怪事,”彩夏握着门把,回过头来对我们说,“我正要从这里下楼时,突然听到这扇门后面有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

    “嗯,叩叩叩的硬物声。”

    “是脚步声吧?”

    “听起来不像。”彩夏抛不开疑惑,还拼命往门内瞧,我们催促她,继续往楼下走。

    通往一楼的楼梯,比走廊窄一点,不过还是有将近两米宽。

    走到约夹层二楼高度时,有一条沿着左手边墙面,环绕大厅堂一周的回廊。

    “哟,你们看,”回廊呈L字形,枪中就站在那个转折处,看着墙壁尽头上的一幅水彩画,“是这栋房子的画。”枪中喃喃说着,语气中充满了感叹。

    我也走到他身旁,看着裱在银框中的画。画里只有昨天傍晚在暴风雪中看到的,仿佛大鸟收起羽翼般的黑色轮廓,以及在黑色轮廓中喘息的灯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可以确定,画回里的建筑就是这栋雾越邸。

    这幅画是从建筑物的正面取景,以英国式半露木结构为主,亦即源自于北欧及北美,在明治二十年代到昭和初期之间流行于日本的木材组合式建筑。一条条攀爬在象牙色墙壁上的木骨,真的非常漂亮。除了突出墙面,排列在正中央的窗户之外,其他地方都是玻璃,而且,玻璃墙面与非玻璃墙面的比例恰到好处。屋顶是所谓的折线式屋顶,上面有纤细的梅檀装饰、阁楼窗、红砖瓦烟囱,配上蓝绿色的斜坡线。

    “是半露木式建筑呢。”枪中显得十分欣赏。

    “不过,应该只是外型而已吧。”我说出我的看法。

    “为什么?”

    “这栋建筑物本身,应该不是木造结构。这里经常下雪,又用了这么多玻璃,如果百分之百木造结构的话,根本承不住重量。”

    “说得也是,那么,是铁骨啰?”

    “应该是。”

    “大正时代有铁骨建筑吗?”在我们背后的深月问。

    枪中回答说:“应该是从明治末期开始传入日本的吧,铁骨几乎都是直接从国外进口的——啊,有签名呢。”枪中扶着眼镜框,向前跨进了一步。

    “又是有某种意义的名字吗?”我问。

    “不是,”枪中回过头来,“总之是跟我们无关的名字,不知道是读做‘akira’还是‘shou’。”

    “akira……”我看了一眼枪中所指的签名,只用汉字写了“彰”这么一个字。“是某个知名画家吗?”

    “至少不是我知道的画家。”枪中摊开手说,“也可能是一般人画的,因为绘画技巧虽好,却缺乏画家自我表现的特色。”

    挑剔归挑剔,枪中还是看得如痴如醉。画中的季节应该是春天吧。淡绿色的背景衬托着华丽的洋馆。我们就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看着那幅画。

    4

    走到一楼,刚才的楼梯平台,就在正面右上方。从二楼下来这里,几乎绕了这个大厅堂周边半圈。左后方有一扇很大的黑色双开门,应该是通往建筑物正门玄关的门。

    微暗的大厅堂,飘荡着冰冷的空气。面积只比二楼的沙龙、餐厅大了一些,可是,因为挑高三层楼的关系,感觉上空间大了好几倍。

    三面墙壁上,连一个窗户都没有。只有我们左手边——湖的另一边——那一面墙,并排着高至二楼的瘦长圆拱形窗。处处镶嵌着有色玻璃的窗户的上方,是彩色玻璃组合而成的装饰画,画中被告知怀胎的圣母马利亚,从高处俯视着我们。

    黑色花岗岩地板,用白色大理石镶嵌出某种图案;墙壁也是厚重的灰色石头砌起来的。红、蓝、黄的微弱光线,穿过彩色玻璃洒落下来,划开了微弱的黑暗,酝酿出古教堂般静谧庄严的气氛。正面墙上挂着两张巨大的哥白林双面壁毯,分别织着基督诞生图和复活图,仿佛雕刻在灰色墙壁上的壁画。

    “就是那幅画,”彩夏说着,直直走过厅堂。两张巨大壁毯中间,有一个大理石壁炉,悬挂在壁炉上方的裱金框画,就是彩夏说的那幅画。

    “你们看,”彩夏站在壁炉前,回过头来对着我们说,“真的很像吧,深月?”

    “真的呢。”枪中发出惊叹声,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这究竟是……”

    五十号大画布上的女性,身体十分纤细,穿着全黑的礼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直盯着我们看。乌黑的头发垂在胸前,微眯着细长的眼睛,微笑中带着几许哀愁。那沉静的气质,仿佛看透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如彩夏所说,这个美丽的女性,的确是跟芦野深月长得一模一样。

    “到底是谁呢?”枪中抬头看着肖像画,喃喃说着,“深月,昨天我也问过你,你真的想不出来她可能是谁吗?”

    深月站在楼梯口,猛摇着头说:“我真的不知道。”彻底否定了枪中的质询。

    最巧的是,她也穿着跟画中女性同样颜色的衣服——黑色毛衣、黑色长裙。

    “不过,真的很像呢!你自己也这么觉得吧?”

    “嗯。”

    “有一部恐怖电影叫《传家之宝》,”枪中自言自语似的说着,“由凯利桑·洛斯饰演主角。故事是说:有人偶然来到山中一座大宅第,结果,在里面看到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肖像画。”

    “不要说了!”深月低声喝止他,“好恐怖。”

    “喂喂,往这边走吧。”彩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画像前,站在右手边的蓝色双开门旁边,招呼着他们。

    深月立刻撇下肖像画,向彩夏跑去。枪中还是抬头看着那幅画,不肯马上离去。稍过片刻,才大叹一口气,离开那里。

    彩夏握着门把,等着枪中过来。缓缓推开门的手,伴随着短短一声“哇”,突然停了下来。“是那个人,”彩夏轻声说着,“就是那个男人,昨天在这里训了我一顿。”

    从微微张开的门缝,可以看到长长的走廊,跟二楼一样铺着暗红色的绒毯。一个穿白色运动服的高大男人,走在暗红色的绒毯上。因为背对着我们,所以,无法确认他的长相,不过,好像比那个叫鸣濑的管家年轻多了。

    他走到直直延伸的走廊尽头,打开同样是蓝色的双开门,消失在门后面。我们就那样呆立了几十秒钟,动也不敢动一下;其实是身体根本就不听使唤了。

    “走吧。”首先开口的是枪中。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太好。”深月面带难色。

    “被发现再说嘛,总不会立刻把我们轰出去吧。”枪中用似是而非的道理来搪塞她,随即推开身体宽度的缝隙,溜进走廊。

    正前方右手边,有一条右转往湖方向的侧廊,我们不约而同地往那个方向前进。毕竟,在屋内闲逛是犯了人家的禁忌,所以,罪恶感让我们无法往建筑物中心走;连前进的脚步,都在无意识中变得鬼鬼祟祟。

    侧廊的尽头,有一扇双开门。蓝色镜面板上镶嵌着毛玻璃,有藤蔓花样的黄铜装饰,跟其他几扇门完全一样。

    “没上锁呢。”彩夏小跑到门前,小声说,看到枪中点了头,彩夏才缓缓打开门。

    门后面有一条走道,两边都是透明的玻璃墙。走道上白色光芒四射,瞬间,我们还以为走出了户外。白茫茫的大雪,堆积在玻璃墙外;新雪又随风起舞,继续往上堆积,雪势显然比刚起床时大多了。

    雾越湖就隔着厚厚的玻璃墙,在走道右边波动着。左边有几米宽的细长平台,沿着湖水伸展开来。稍远的湖面上,漂浮着那个看似离岛的圆形的平台。

    大约七八十米长的走道,尽头还有一扇跟这边一样的单开门,我们缓缓走向了那扇门。途中经过一个玻璃门,开在左边玻璃墙上,是通往平台的出入口;经过时,我顺手转了一下门把,发现那扇门并没有上锁。

    “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呢。”

    “会是怎么样的房间呢?”

    深月跟彩夏同时发出了疑问;现在这样子,真的是“探险”了。

    “我看看,”枪中看着透过玻璃隐约可见的前方建筑物。

    “那应该是……”枪中还来不及说出他的猜测,彩夏已经打开了这扇走道尽头的门。

    “哇,好棒!”她像个孩子般,发出了欢呼声。

    比刚才更异样的光芒,如洪水般直逗我们的眼睛。房间里绿意盎然,鲜艳的红色、黄色点缀其中,散发着浓郁的香味,还有热气——这里是温室。

    “太棒了!”彩夏欣喜若狂地冲进去,我们也跟在她后面,踏入了漂浮在白色湖面上的绿色温室。

    “天哪,这户人家真是……”枪中环视着明亮的室内,茫然说着。一片冬天景色的室外,与充满生命力的室内——天壤之别的对比,令我感到晕眩。

    “外面还下着那么大的雪呢。”深月走进室内,用后面那只手关上门后,也掩不住惊讶地啊了一声,说:“太美了,这么多花……”才说到一半,她突然转向了枪中,“这些都是兰花呢。”

    “兰花……”枪中皱起了高挺的鼻梁,“哦,是兰花啊。”

    又发现了一个跟我们相关的名字,兰——希美崎兰的“兰”。

    那一丛丛的绿,就是盆栽洋兰的叶子;嘉德丽兰、拖鞋兰、喜姆比兰、石斛兰、蝴蝶兰……各种兰花五彩缤纷地绽放着。

    四周都是玻璃的宽敞温室,从天花板来看,应该是正八角形建筑。有一条约一米宽的通道,从入口处延伸到室内中央。中央有一个圆形广场,摆着一张白木桌跟椅子。

    “也就是说,这些花是兰的分身啰。”枪中指着广场前争相绽放的黄色嘉德丽兰,说,“觉不觉得华丽感跟色调,都很像她?”

    “的确。”我点点头,苦笑了一下。

    花径大约有20厘米的大花朵,有着鲜艳的黄色花瓣以及鲜红的舌瓣,色彩像极了兰昨天穿的艳丽洋装。枪中称之为“华丽”,可是,对她实在没什么好感的我,却想加上“有毒”之类的形容词。

    这时候,背后传来了开门声。

    我还以为是这个家的人进来了,赶紧摆出防御架势。枪中跟深月他们,也同样僵立着身躯,回头看着门。

    “哎呀,”看到进来的男人,彩夏叫出声来,“原来是甲斐啊。”

    他大概也是闲着无聊,在屋内“探险”吧。看到我们的当时,他也吓了一大跳,但是,随即放松了微白的脸颊,举起一只手,跟我们“嗨”了一声。

    “你也很诧异吧?”看到甲斐瞪大眼睛四处张望的样子,彩夏颇得意地说。

    “啊,嗯……”甲斐双手插在茶色皮夹克的口袋里,低声回应着,“太惊人了,没想到是温室。”

    我们往中央广场走去,站在那里,再度环视室内。铁丝编成的台架上,并排着大大小小的盆栽;还有一些盆栽是用铁丝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盛开的花朵之间,挂着几个鸟笼,笼里的莺哥、金丝雀,各自轻唱着自己的歌。

    “要同时栽培这么多种兰花,比想像中困难多了呢,铃藤。”

    枪中把双手搭在白木圆桌上,看着桌上时钟形状的温度计,“是25度呢。”

    “有这么温暖吗?”

    难怪进来这房间后,穿着厚重对襟毛衣的身体,不到几分钟就冒出汗来了。而玻璃外,恐怕只有零下几度呢。

    “这些花都是热带、亚热带的品种,而且又敏感,只要温度、湿度、日光量、通风等等条件一有问题,可能就不会开花,甚至枯萎。”

    听完枪中这番话,彩夏嘟嘟哝哝地说了一句带刺的话:“虽然跟某人同名,特质却完全不一样呢。”

    枪中有些诧异地问:“喂,你说得太刻薄了吧。”

    “人家就是跟她合不来嘛。”彩夏半带玩笑的口吻说。当时,我仿佛看到她那微红的茶色眼睛,瞬间吐出了暗红的火舌。

    5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枪中提议离去时,加上甲斐在内的我们5人“探险队”,突然遇到了我们一点都不想遇到的人。

    双方的惊讶都不在话下。

    “你们——”从走道进来的人,对我们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你们在干什么?”

    是昨晚那个戴着眼镜的女人,深月说她的名字是“的场”。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重复着这句话的她,手上端着银色托盘,上面摆着白瓷茶壶和杯子。深度眼镜的后面,有一双看起来颇有智慧的眼睛,却只闪着冷冷的光芒,直瞪着我们。

    “啊,没干什么啊,”连枪中都显得狼狈不堪,“这里的兰花真的很漂亮呢。”

    “我应该跟你们说过,不可以在这个屋子里随便走动吧。”她的声音比一般女性低,而且沙哑。接着,她用沉着的、丝毫不激动的语气说:“这里不是旅馆,”她所说的台词和昨晚的鸣濑一样,“请马上回到二楼。”

    说得我们无言以对,默默垂下了头。当我跟甲斐正准备离去时,枪中又开口了。

    “请等一下。”

    “怎么了?”女人微微皱起眉头。

    “我们随意走动,真的很对不起,也没有理由可以辩解,不过,”枪中坦然面对女人的视线,“可不可请你们也体谅一下我们的心情?”

    “什么意思?”女人说着,径直走到圆桌旁,把托盘放在桌子上。

    “我们都很不安,”枪中说,“说得夸张一点,昨天我们几乎是在生死边缘挣扎,幸亏有你们救了我们,可是……”

    “你们有什么不满吗?”

    “当然不是不满,萍水相逢的人,让我们住这么好、吃这么好,我们真的非常感激,可是……”

    看到枪中不太敢说的样子,女人眯起了严谨,说:“你是认为,我们不该限制你们在屋内任意走动吗?”

    “也不是啦,只是想知道,自己借住的地方,是怎么样的地方?住了哪些人?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吧。而且,也想见你们主人一面,跟他说声谢谢。”

    “先生不会见你们的,”女人斩钉截铁地说,“而且,你们也不必知道这个家是怎么样的一个家。”

    “可是……”

    “的场小姐,”深月插嘴说,“我知道我们的要求很无理,可是,我们真的很不安。大家都想早点回东京去,却被困在这样大雪中,甚至连电话都不通了。”

    “呃,是。”这个叫的场的女人,显然有了不同的反应。

    深月本身好像也觉得很意外,她不解地看着对方淡妆的脸,说:“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女人冷漠僵硬的表情,骤然抖动了一下。

    “什么问题?”

    “刚才我在那边的大厅堂看到一幅女人的肖像画,那究竟是谁的画呢?”女人没有回答,深月又强调说:“跟我长得很像,真的很像,简直就像是我本人,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女人沉默了几秒钟,毫不客气地盯着深月的脸,说:

    “是夫人。”

    “夫人?这个房子主人的夫人吗?”

    “是的,那是夫人年轻时的画。”

    “怎么会那么像我呢?”

    “不知道,昨天,我跟鸣濑看到你,也都吓了一大跳,因为实在太像了。”

    原来是因为这样,他们昨天才一直盯着深月看。

    “完全只是偶然?”

    “只能这么想了,因为夫人生前既没有兄弟也没有表兄弟,连个亲人都没有。”

    她说“生前”,深月好像也察觉到了,皱起细细的眉梢,问:

    “夫人已经——”

    “过世了。”女人回答的声音,已经没有先前的冷淡了。

    “在这个家去世的吗?”深月再问。

    女人悲伤地摇摇头,说:“四年前,横滨的房子发生火灾时……”

    “火灾?”

    “这都该怪那家电视厂商,电视显像管突然在半夜起火……”

    说到这里,的场突然打住了,露出慌乱的神色,好像很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把这种事都说出来了。“我说得太多了,”她自责似的微微摆动头部,垂下眼睑,避开了深月的眼神,“请回二楼去。”

    “我……”深月还想说什么,枪中举起手来,阻止了她,自己问道:“对不起,可以再请教一个问题吗?”

    女人轻咬下唇,抬起了眼睑;脸上又挂上了冷漠的面具。

    “这位过世的夫人,怎么称呼?”

    “你不必知道。”

    “请告诉我,只要名字就行了。”

    “没有这个必要……”

    “是不是叫深月?”枪中提高声调说出来的名字,让女人瞪大了眼睛。“是叫深月吧——深沉的月,或是读音一样,汉字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的名字,”深月说,“难道这也是一种巧合吗?”

    这时候,突然响起异样的声音。好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劈啪”折断的尖锐刺耳声。

    “在那里。”

    枪中指的地方,就在我们头上——圆桌放置处的正上方,挑高天花板的一部分。

    “你们看那块玻璃。”

    铺在天花板上的一块玻璃,出现了十字龟裂。一条裂痕长约30厘米,另一条垂直交叉的裂痕,也差不多长度。

    “是现在裂开的吗?"深月讶异地问。

    枪中轻轻颔首说:“应该是吧——的场小姐,以前就有那个龟裂痕迹吗?”

    女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左右甩了甩头。

    “难道是因为雪的重量,自然裂开的吗?可是,那也未免……”

    “请不用想太多,”女人对百思不解地看着玻璃龟裂的我们说,“这个家常常发生这种事。”

    “常常发生?”枪中不解地问,“因为房子太旧了吗?”

    “不是的,这个房子本来就有点怪异,尤其是有客人来访时,这个家就会自己动起来。”

    我对这句话充满了疑问,却没有人询问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即使问了,一定也无法从她那里得到任何答案的。

    当我们被赶出温室时,枪中又回过头,问那个女人,可不可以把收音机借给我们。她听我们说明理由后,只冷冷地回了一句“我会请示主人”。

    6

    傍晚时,枪中跟我窝在二楼的图书室里。忍冬医生跟名望奈志、彩夏三个人在隔壁沙龙闲聊;其他人好像都各自躲在房间里。

    图书室的结构,跟餐厅差不多。通往沙龙那扇门的对面墙上,有混色大理石做成的厚重壁炉。正好隔着沙龙,跟餐厅形成相对称的位置关系。

    今天,每个房间的壁炉都没有点燃。因为开着中央暖气设备,所以没有那个必要。昨天,只是为了来自暴风雪中的我们,特地点燃了柴火。

    设有珍藏书籍区的大装饰橱柜,在冷却的壁炉右边。其他墙壁,除了日光室那一面之外,都是高达天花板的书橱。各种领域的书籍,分门别类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书橱里。有几个地方是前后并排,所以,数量说不定有高中图书馆那么多。

    数量最多的是日本文学,其中又以诗歌集最为齐全。外国文学也绝不在少数;美术全集及其研究书籍的数量也相当可观。其他还有医学相关专业书籍及现代物理学、东西哲学及其评论;小说方面甚至有最近的娱乐作品,真的是收集了多种领域的书籍。

    “铃藤,我有点不想回东京了。”枪中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抚摸着尖细的下巴说,“不知道可不可以让这场雪永远这样下着。”

    我回给他一个暧昧的笑容,站在暖炉旁的大装饰橱柜前。

    装有玻璃门的橱柜中,除了书之外,还收藏着漆器信匣、笔墨盒等物品。日式线装书也不少,其中最吸引我的,是摆在中间那一格、翻开着的某卷《源氏物语》。从和纸上的透花图案,以及抄写的笔墨色度来看,应该是颇有历史的古董收藏品。

    《源氏物语》是我最喜欢的日本古典文学作品。对我而言,这是一部讽刺小说,而不是恋爱小说;是描写平安贵族们的晦暗幻想故事,而不是他们的生活纪录。

    我不禁伸出手来,想去拿那本书,可是玻璃门上了锁。

    “这里太棒了,”枪中看也不看我一眼,自顾自地说着,“这个房子真的太棒了。”

    枪中茫然地眺望着远方某处,那种眼神,我好像在很久以前曾经看过。

    “我在追寻‘风景’。”

    昔日,他对我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跟现在的他重叠浮现。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边在记忆中搜寻着,边从装饰橱柜前离去。

    那是——对了,是四年半前的春天,“暗色天幕”首演的那天晚上。演完戏后,我们两个人在吉祥寺的某家酒店喝酒叙旧;就是在那个时候。

    应该是我先问了他剧团名字的由来;还问他取名为“天幕”,是不是打算哪天举办帐篷公演。

    “我在追寻‘风景’,”在嘈杂的酒店吧台中,他眯着双眼,眺望着远方,喝了一口兑水酒后,说:“一个我可以置身的风景,在那里感受我的存在……”

    就这样,他自顾自地说了好一阵子,说完那一长串跟我提出的问题没有直接关系的话后,才言归正传说:

    “‘天幕’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我也无意仿效什么‘红色帐篷’、‘黑色帐篷’,所以,并不想举办那种帐篷公演。不过,说真的,以前我在新宿中央公园所目击的那个事件,可能对我产生了一些影响。”

    他说的是发生在1969年的“红帐篷暴动”,连我这种对戏剧没什么兴趣的人,都知道那个著名事件的概略经过。

    这个事件发生在那一年的1月3日晚上,由唐十郎带领的“状况剧团”,预定在新宿西口的中央公园,演出“腰卷仙——振袖火事之卷(明历火灾事件)”。可是,当时的美浓部都政府,依“都市公园法”禁止他们演出。剧团当天就在未获许可的状态下,强行演出。结果机动队包围了帐篷,并用扩音器喊话,让这一晚演出的戏剧,成为现在的传说。

    “当时我16岁,高中一年级,是个十足的不良少年。不好好去学校上课,压根儿瞧不起学校的老师,同年龄的朋友也没有几个。不过,我不会在外面四处游荡,多半躲在房间里看书,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1969年正是大学纷争最剧烈的时候,东大安田讲堂攻防战,也是在那一年吧?我就读的高中也受到了波及,但是,对我丝毫没有影响。我多少也读过一些马克思著作,但是,大脑完全不接受。并不是能不能理解的问题,而是产生了排斥反应。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保安、革命之类的事,只想冷眼旁观。我想,那时候我一定是个很讨人厌的少年吧。

    “除了政治之外。对该年代的戏剧,我也毫无兴趣。当然,也从来没有注意过当时盛行的小剧团活动。这样的我,会目击到那一晚发生的事件,当然是有理由的。—个高中生,会在那么晚的时候经过那里,也蛮奇怪的吧?我有一个15年没见的表哥,他很喜欢戏剧,那一天,我跟他去某个地方,回家时,他说要带我去看好玩的东西,就把我带去那里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喜欢戏剧的表哥,就是芦野深月已经过世的父亲。

    “他事先什么也没告诉我,我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晚上的公园里,有一堆人。有拿着硬铝合金盾牌的机动队,有探照灯的灯光攻击,还有听不清楚在说什么的互吼声。就在这样的混乱中,鲜红的帐篷突然从黑暗中蹿升上来。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光景,对一个向来只注意内在世界的16岁少年来说,是非常震撼的场面;还有些许的感动。但是,这个感动绝非来自于这个事件的具体意义,而是内在风景跟这个外在风景彻底产生了共鸣。怎么看都像幻觉,却真的存在;感觉上就像在噩梦般的恐惧中发抖,却也感受到凄切的美。

    “那一晚,远远看到红帐篷终于在公园里开演,我们就回家去了。带我去看的表哥,只对我说‘很精彩吧’,没有对我做任何解说。第二天,我看到报纸,才了解整个事件的社会意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顿时涌出莫名的兴奋感。

    “没错,我会喜欢上现代戏剧,是因为这个缘故,但是,我并不赞成后来附和地下剧场形态的戏剧运动。因为,我本来就很讨厌所谓戏剧是时代函数的传统观念;对于‘集体创造’这种思想,也不抱持任何同感。所以,这些就不要谈了……

    “对我而言,最有价值的,应该就是那一晚的光景本身——淌着鲜血的帐篷,像生物般渐渐撑起身躯的一幅画。若去除被赋予的意义,这幅画既具有社会性,也具有艺术性。虽然只是单纯的形象问题,没有任何理论做支撑,但是,引导我走向了我所寻找的‘风景’——不过,别听我说得这么伟大,追根究底来看,说不定跟小时候在夜市看到的杂技团帐篷是一样的。”

    7

    “你在发什么呆啊?”

    枪中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回来。图书室中央,有一张黑色大理石桌子,周围摆着有扶手的椅子。我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手指还夹着已经烧到根部的香烟。

    “我在想以前的事。”

    我边拉过桌上的烟灰缸,边据实以告。枪中摇晃着摇椅,满脸疑问地“哦”了一声。

    “我在想你的事;想你说你在寻找的‘风景’。”

    “怎么,”枪中自嘲似的撇着嘴角,“我也有曾经说过那种话的时候吗?”

    “说得好像你已经有醒悟了。”

    “也不是啦,该怎么说呢,只是,最近感性处于低潮,不管看到什么、做什么,都不会跟内心产生共鸣。”枪中站起身来,移到桌子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不过,跟这栋房子邂逅后,好像又钻出了那个死角。嗯,撇开住在这里的人不谈,我真的喜欢上这栋雾越邸了。”

    “你还真执著呢。”

    “该怎么说呢,这个房子真的太完美了。”

    “完美?”

    “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都让我有这种感觉。”枪中独自点着头说,“例如,在洋馆建筑的传统室内装潢中隐约可见的新艺术风设计,与随处可见的日本情趣,真的是相互融合。不过,新艺术运动确实受到日本浮世绘的影响,所以能互相搭配得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问题是,这里聚集了这么多会因观点不同而变得庞杂的物品,只要有那么一点点误差,就会毁掉一切,必须拥有走钢丝般的平衡感。”

    “真是这样吗?”

    “这是个颇为主观的问题。我不知道白须贺先生是怎么样一个人,不过,我真的很想见见他。”

    我也很想见见这个家的主人。我点点头,正要点燃另一根烟时,枪中又开口说:

    “你有没有想过,在一楼那间大厅堂,演出上次那出戏?把黑花岗岩地板布置成一个棋盘,观众从上面的回廊往下看……”

    “暗色天幕”上个月演出的“黄昏先攻法”,是我跟枪中的精心杰作。这部戏把舞台布置成棋盘;把出场人物装扮成棋子;把纵横交错的谋略与恋爱故事,比拟成一局棋赛。对枪中而言,这是难得一次加入实验性尝试的演出。所幸,公演博得了相当多的喝彩。如果可以在这个房子的大厅堂演出那出戏,一定非常精彩“对了,”我转变话题,“那个叫的场的人,在温室说的话,真是令人费解。”

    “你是说跟深月长得很像的白须贺夫人的事吗?居然连名字都一样呢。”

    “那件事也是,不过,”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说,“我现在指的是她最后说的那件事;当她看到屋顶玻璃裂开来时,说这个房子有点怪异。”

    “哦,那件事啊。”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你不觉得这个房子怪事太多了吗?例如名字的不谋而合,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彩夏所说的人影、怪声。”

    “的确是,”枪中微闭了一下眼睛,“不过,你不觉得不管任何事物,带点神秘色彩会比较好吗?”

    “带点神秘色彩会比较好?”

    “再有魅力的东西,等你整个看清楚后,就不觉得怎么样了。人也是一样,譬如说,铃藤,你对深月知道多少?”

    “咦?”冷不防的一句话,让我方寸大乱。枪中用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我,说:

    “你在想什么,我太清楚了。原本对戏剧没什么兴趣的你,会答应我的邀约,常常来剧团,根本就是因为在排练场见到了她。”

    “那是……”

    “不要生气,我不是在调侃你。深月是个很出色的女孩,不只是你,任何人都会迷恋上她。”

    “枪中……”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说什么、当下又能够说什么。

    就在这时候,通往沙龙的门开了。对我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解脱。

    “哟,名望,”枪中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看着走进来的名望,“怎么,无聊吗?”

    “嗯,有一点。”名望摊开长长的双手。

    “彩夏呢?”

    “在那边请忍冬医生用名字帮她算命。”

    “那个医生也会算命啊?”

    “我对算命实在没什么兴趣。”

    “你一点都不相信吗?”

    “正好相反,我这个人一抽到凶签,心情就会跌到谷底,所以很怕算命的时候听到不好的结果。”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枪中笑了起来,名望把嘴一撇,夸张地耸了耸肩。

    “哟,好多书呢。”名望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前口袋,横越图书室,走到壁炉左边墙上的书柜前,弯下腰来,看着一整排书的书脊。过了一会,突然用吓人的语气说:

    “天哪,怎么会这样!”

    “怎么了?”

    “枪中,你快来看,这里有我的名字!”

    “名字?”

    枪中跟我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名望那里走去。

    “这里、这里。”名望动动尖尖的下颚,隔着书柜玻璃,指着中间那一格,“你们看,中间那四本。”

    名望所指的地方,有几本同样体裁的书,装在枯叶色的箱子里。每本书的书名都不一样,但是作者都是白须贺秀一郎;也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书上没有出版社的名称,可见是他自费出版的书。

    他只说“中间那四本”,我根本不知道他指的是哪四本,于是困惑地顺着书名一一看下去——《瞬间》、《时之回廊》、《名唤之时》、《望乡星座》、《奈落涌泉》、《志操之色》、《梦之逆流》……

    “看不出来吗?”看到我的反应,名望露出前齿,得意地笑了起来。

    “就是这四本啊,《名唤之时》、《望乡星座》、《奈落涌泉》、《志操之色》,你把这些书名的第一个字横着念念看。”

    “啊!”

    “原来如此。”

    印在书脊上的书名,都是从同样高度的位置印起;每一个书名的第一个字,横向整齐排列着。如名望所说,各取其第一个字来看,就是“名”“望”“奈”“志”——的确是他的名字。看到这个再度出现的巧合,我跟枪中面面相觑……

    我打开书柜的玻璃门,拿出其中一本——《望乡星座》。我猜得没错,果然是自费出版的书,里面收录了几十篇散文。

    “枪中,我听彩夏说了,”名望对站在我身旁看着我翻开的那本书的枪中说,“她说,这个家到处都有我们的名字,可是,我却听得毛骨悚然。”

    “没错,不管把它想成某种暗示或是归于单纯的偶然,都令人害怕。”

    “只剩下枪中、甲斐跟榊三个人的名字还没出现。”

    听到我这么说,名望露出了鬼黠的笑容。

    “不,我发现了另一个。”

    “真的吗?”

    “在哪里?”

    我的声音跟枪中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名望举起他猩猩般的长臂,指着沙龙的方向。

    “那张桌子上,有显示出‘榊’这个姓的东西。”

    “什么东西?”枪中催促他说下去。

    “就是那个四角形的盒子啊,里面装着烟灰缸那个。”

    那套沙发的茶几上,放着一个收纳烟灰缸、烟架子的木制烟具盒。名望所说的,好像就是那个东西。

    “那个烟具盒吗?”枪中擦擦鼻子,“哪里有榊(sakaki)这个姓?”

    “你没看到盒子旁边有透雕图案吗?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那个图案是‘源氏香之图’中的‘贤木(sakaki)’图案。”

    “源氏香之图?”枪中蹙起了眉头,看来,也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俗称‘源氏图案’,经常被使用在和式装饰枋梁上。”我充当解说人员,“就是把闻出来的源氏香,用图表现出来。”

    “哦,猜味道吗?”

    “嗯。把五个种类的薰香,各包成五包,一共25包。由香会主办人从中任意挑出五包来烧,以五条线来表现所闻出来的味道差异。把这五条线的组合,以光源氏跟女性们之间的恋爱关系为基准,沿用在源氏物语的54帖各帖中,就称为源氏香之图。”

    严格来说,54帖中的“桐壶”与“贤木”、“明石”与“梦浮桥”,用的是同一个图案。据说,也有加上“柳”跟“若叶”的特殊案例。

    “没错,好像听过这东西。你是说那个烟具盒使用了其中的‘贤木’图案?”枪中把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不过,如果是铃藤也就罢了,名望,你怎么会知道源氏香之图这么风雅的东西呢?”

    “哼,你不要太瞧不起人,我跟铃藤大作家一样,在大学读的是国文系,而且还算是很优秀的学生呢。”

    “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可以分辨出那么细的图案。”

    “因为写论文的关系,我跟那个图案互瞪了很久。那段时间吃了不少苦头,所以现在还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名望说着,挺起了单薄的胸膛。我苦笑着,把手中的白须贺秀一郎著作放回书柜里;“名”“望”“奈”“志”这一行字,又恢复了原状。

    8

    暴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甚至,日落之后还越下越大;连站在走廊上或日光室中,都听得到尖锐高亢的飕飕风声,简直可以用“凶暴”两个字来形容。在开着中央暖气的屋内,也可以感觉到,空气比昨天冷多了。

    晚餐还是那么丰盛,用来招待不速之客,实在有点奢侈。送菜进来的,是昨天我们刚到时,从厨房门缝探出头来的矮小中年女人。听说名望有刀刃恐惧症,她特地拿了一双筷子来,可是,她也跟这屋子的其他人一样,显得很冷漠,不多说一句话。

    晚餐结束时,大约是下午7点多钟。深月跟彩夏拿起餐车上准备好的咖啡壶,为大家倒咖啡。

    “现在这样子,越来越有‘暴风雪山庄’的味道了。”忍冬医生在咖啡里加了三汤匙的糖,说,“以前的侦探小说常常有这种情节:在一栋与外界完全隔离的屋子里,发生了恐怖的连续凶杀案,里面的人既不能报警,也逃不出去。”

    “拜托您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反应说,“这栋屋子已经够恐怖啦。”

    “哈哈哈!”老医生擦拭着被咖啡蒸汽熏得雾蒙蒙的圆形眼镜,说,“没想到铃藤先生这么胆小,小说家不是都有种种古怪的想像力吗?”

    “因人而异吧,至少我的想像力不会往那么血腥的方向奔驰。”

    “你不写侦探小说吗?”

    “嗯,我会看侦探小说来打发时间,不过,没想过要写那种东西。”

    “您喜欢看侦探小说吗?忍冬医生。”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吧,甲斐那双眼睛还是布满了血丝,脸色也很差,“您以前帮警察做过事,不会觉得那些故事太不真实,看不下去吗?”

    “不会啦,没那回事,现实跟小说本来就不一样啊。”忍冬医生在喝过的咖啡里,又加了一汤匙的糖,“小说有小说的乐趣,活生生的真实案件当然有其趣味性,但是,跟侦探小说的趣味又不一样。”

    “哟,”我说,“今天早上——不对,那时候已经过中午了,当时,你不是说警视厅寄来的杂志,比侦探小说好看多了吗?”

    “我是说,以刺激度来看,也有那一面。”

    “刺激度?”

    “对,某种侦探小说所带给头脑的刺激,其强烈程度完全不同于警视厅的杂志。可以在完全脱离现实的环境中,尽情享受恐怖残虐的乐趣。”

    “说得也是。”

    “所以,在侦探小说中发生的案件,越离谱越好,如果净写一些现实中很可能发生的事,还不如看警察的搜查记录;就逼真度来看,刺激多了。”

    “真没想到!”枪中用轻快的语气说,“忍冬医生,您这代的人,在推理小说方面,应该最喜欢松本清张的作品吧?”

    “清张吗?嗯,我以前看过很多,因为那时候正流行那一类书籍。可是,人的头脑好像越老就越回到孩童时期;我不是学变得痴呆了喔。现在,我几乎不再碰那—类书了,反而非常怀念乱步的作品。”

    “哦,乱步吗?我也很喜欢乱步,像《孤岛之鬼》、《帕诺扯马岛奇谈》等等,都非常好看。至于经常在两小时剧场中播放的‘明智小五郎’,最好是不要再播了。”枪中的心情显得出奇的好,满脸笑容地看着大家,“没想到会在这里跟您谈论推理小说,我们剧团的人,几乎都很喜欢看推理小说呢。”

    “哦,你们吗?真难得呢。”

    “难得吗?”

    “在这种乡下地方,一大把年纪还看侦探小说,会被当成怪人。”

    “真的吗?”

    “说当成怪人,好像夸张一点,不过,像我去世的老婆,就很不喜欢我看那种书,她常说,那种杀人的故事有什么好看的。”

    “嗯,说不定有很多这种人呢。我们剧团的人都喜欢看,也是有原因的。您知道神谷光俊这个作家吗?”

    “好像听过。”

    “不是有本叫《奇想》的杂志吗?专门刊登侦探小说的杂志。他是三年前拿到这家杂志的新人奖,因此迈入了写作生涯的作家。”

    “啊,我知道了,”忍冬医生抚摸着白色的胡须,“他那本书很轰动呢,就是写吸血鬼的那一本。”

    “那是《吸血森林》,他的处女作,也是第一本作品集的书名。”

    “对、对,我看过了,这个神谷光俊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他本名叫清村,两年前还是我们的人。”

    “你们的人?你们剧团的人吗?”

    “是的,所以大家都认识他。”

    “哦,所以呢?”

    “人都是这样,自己人成了推理小说家,就会想去看他的书。于是,一时之间,推理小说就在‘暗色天幕’流行起来了。不过,我跟甲斐不一样,我们本来就喜欢看。”

    “原来如此。”

    “这之中,最不喜欢看推理小说的是彩夏,不过,说她不喜欢看推理小说,还不如说她根本就讨厌铅字。”枪中调侃道。

    彩夏不服地鼓起了脸颊,说:“我很喜欢赤川次郎啊。”

    “跟我女儿一样,不过,我也看赤川次郎呢,因为他跟其他量产作家不太一样。”把眼睛眯得像米粒般大小微笑着的忍冬医生,突然转向我说:“铃藤先生,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你自己不会想写侦探小说吗?”

    “不会啊,我……”

    我还没说完,枪中就抢着说:“我向他建议过,可他就是不写,大概是很难舍弃年轻时候的‘文学’志愿吧。”

    “也不是啦,我早就放弃纯文学了。”我提出了小小的反驳,“写推理小说需要特殊才能,我根本写不出来。每次看推理小说,我都会有很深的挫折感。”

    “是这样吗?”忍冬医生撅起厚厚的下唇,说,“那种让我觉得谁都写得出来的书,也不少呢。”

    “那么,医生您自己写吧。”

    “我怎么可能写呢。”

    “对了,”枪中转向彩夏说,“你请医生帮你算姓名字划,结果怎么样?”

    “那个啊,”彩夏又鼓起脸颊,沉默了片刻,“结果不太好,可是,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呢。”

    “医生,是这样吗?”

    “我手边没有详细资料,只是概略算一下而己。不过,她的笔画也不是那么差,因为主格16是最吉利的数字,只是外格不太好。”

    “什么是外格?”

    “姓名学有五种重要的笔画组合,称为五格,就是姓格、主格、名格、外格、总格,各有各的意义。”

    最好笑的是,秃头的老医生一开始认真解说,那张圆圆的脸就像极了街头的卜卦铁嘴。

    “五格当中,对运势影响最大的是主格,乃本小姐的主格非常好。外格是代表一个人的人际关系、恋爱、结婚等等,跟自己四周人、事、物所产生的关系。她的外格是12画,这个数字非常不好,表示她的家庭运薄弱、体弱多病、短命、会遇难等等。”

    “姓名学应该是用平常的称呼,而不是本名吧?”

    “没错。”

    “所以,我想请医生帮我改运。”彩夏说。

    “改名字吗?”

    “嗯。总觉得心里毛毛的,既然要取艺名,当然是越吉利越好啊。”

    “说得也是。”

    “其实也不必做太大的变动,只要保持原来的主格,更改外格就行了。”忍冬医生说,“我还顺便算了其他两三人的笔画。”

    “哦,结果怎么样?”

    “芦野小姐的名字非常强势,虽然不是完全没有瑕疵,不过,今后继续朝演艺路线走的话,绝对不会有问题。帮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对这方面有研究吗?”

    “没有,不过,我有个懂姓名学的朋友,也这么说过。”

    我永远忘不了,深月回答这个问题时的微笑。因为那个微笑跟平常一样娴静美丽,却同时显露出无法形容的寂寞与哀愁。

    “不过,名字的好坏根本不能信。”

    难得听到她这么不以为然的说话方式,老医生好像被泼了一头冷水似的,直眨着眼镜后面的眼睛,说:“当然,信不信是你们的自由。身为医生的我,说这种话也许有点奇怪,不过,姓名学真的很准呢。”

    “太可笑了。”一直保持沉默,抽着烟的榊,用嘲笑的语气说,“我赞成深月所说的,不管是姓名学或占卜,根本都不能信。”

    “哟,榊,是这样吗?”名望奈志张大凹陷的眼睛说,“占卜不是追女人的必要招数吗?”

    “哼,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彻底的实际派呢。”

    “哟,看不出来呢。”

    “我曾碰过一件很好笑的事,高中时,有个朋友说奇门遁甲很准,用那个帮我算命;说什么可以算出死期。”

    “死期?算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吗?”

    “对,只用出生年月日跟时辰来算。我算出来的结果是,会在12岁到17岁之间死亡,而且,死因是谋杀。可是,当时,我已经过完18岁的生日了。”

    彩夏很单纯地哈哈大笑起来,名望则用让人摸不清究竟有几分真实的认真口吻说:“不过,榊,你也不要太小看那种东西喔。八年前,我伯父给街头卜卦者算命,算出凶兆,第二天就突然去世了。”

    “别吓我了,名望,哪有那种事。”榊满脸不悦地耸耸肩。

    “我觉得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啊,对了,”名望转向坐在身旁的兰。兰没有了平常的霸气,一直低着头,偶尔吸吸鼻涕。

    “兰,你也请忍冬医生帮你改改名字吧?你的名字一定不太好。”

    “你是什么意思!”兰用有点黑眼圈的眼睛瞪着名望。

    “因为你好不容易用身体换来的试镜机会,就这样泡汤了啊。”

    “名望,”枪中用尖锐的声音说,“损人也要有个分寸,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是、是。”

    “你有资格说人家吗?会离婚的人,运势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哎呀,你说到我的痛处了,我好不容易忘了这件事呢。”名望抓着他那头淡色鬈毛,“啊——回东京后,我得想办法赚钱,维持我当演员的生活,唉,好悲哀啊。”

    “啊,对了,”榊弹一下手指头,看着甲斐,“说到钱,喂,甲斐,你向我借的钱,可不可以早点还我?”

    “咦?”甲斐慌张地瞪大眼睛,随即低沉地应了一声“哦”。

    “最近我祖父很吝啬,我已经够没钱了,还要应付种种开销。”

    “哦,嗯。”

    “你想办法还我吧。”再强调一次后,榊离开坐位,往沙龙走去。兰也站起身来,随后离去,就像昨天晚上的情形。

    甲斐目送他们两人离去,神情凝重地叹了一口气。

    9

    快8点时,刚才那个女人进来收拾餐具。就在她收完时,响起了敲门声。餐厅里只剩下枪中、甲斐、忍冬医生跟我四个人,其他五个人都去沙龙了。

    “对不起,这么晚才拿来。”敲门进来的是那个叫的场的女人,“我找不到比较好的收音机,这台已经很旧了,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就借给你们。”说完,她伸出了拿着黑色收音机的右手。那台收音机大约如同一本《广辞苑》(字典)的大小,的确是非常旧的机种。

    “啊,不好意思,”枪中走到门口,接过她手中那台收音机,“谢谢你,麻烦你了。”

    “里面没有电池,请用那里的插座。”女人指着通往沙龙那扇门旁边的插座。

    “谢谢,还有……”枪中想再说什么,女人却扶着眼镜镜框,点头致意说:“昨天鸣濑应该说过吧,晚上最好尽早回房休息,可能的话,请在10点前解散。我先告辞了。”

    女人说完就匆匆离去了。碰了一鼻子灰的枪中,把收音机抱在胸前,耸耸肩说:“一点都不可爱。”再转向彩夏,“喂,彩夏,我借到收音机啦!”

    彩夏立刻从沙龙敞开的门冲进来,拿过枪中手里的收音机,放在矮桌边,兴奋地把插头插在插座上。接着又忙着找开关、拉天线,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才听到喇叭中传出一堆杂音。

    “新闻、新闻……”彩夏没坐下来,迫不及待地转动着调频钮,“啊,都没播新闻呢。”

    “不会有事的,彩夏,”甲斐移到靠近收音机的坐位上,说,“如果是引起大灾难的强烈火山爆发,就会有新闻快报,我想一定不是很大的火山爆发。”

    “是吗?”彩夏还是显得很担心,继续转着她想听的频道。

    “……继续播报原山火山爆发消息,”就在彩夏不停扭转中,收音机传出了男性播报员的声音,夹杂着嘎哩嘎哩的杂音,“12年来一直很平静的伊豆大岛三原山,在15日傍晚发生了火山爆发,现在还持续冒烟、喷火。东大地震研究所表示,熔岩已经开始在火山口底囤积,预计此火山活动将会长期化。16日上午10点多时,还连续发生了数十多次有感地震,所幸,未直接对城镇与当地居民造成损害。目前,喷火并没有越来越激烈的倾向,甚至还涌进了一堆观光客,欣赏把天空点缀得像烟火齐放般的火山喷火……”

    “听到了吗?”枪中笑着说,“看来,目前状况并不严重,也没有人受伤。”

    彩夏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收音机,说:

    “可我还是很担心呢,我六七岁的时候也爆发过一次,好可怕,好像整座岛屿都要沉下去了。”

    “不用担心,还涌进了一堆观光客呢。”

    “可是……”

    “有危险的话,政府马上会发布逃难指示,不会放任不管的。”

    “……继续为各位报导下一则新闻。今年8月在东京都目黑区的李……”

    “哎呀!”彩夏突然尖叫一声,随之收音机就从桌上滑落下来了;好像是彩夏的脚钩到了电线。

    “你没事吧?”

    枪中从椅子上站起来,奔向彩夏。坐在附近的甲斐也一脸错愕,半站起身来。彩夏赶紧蹲下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收音机。

    “啊,会不会坏掉了?”

    新闻播报中断了,喇叭发出瓦斯外泄般的咻咻杂音。

    “我看看,”甲斐从惊慌失措的彩夏手中接过收音机,“不要紧,只是掉落时的震动,让频道跑掉了而已。”

    “那就好——啊,讨厌啦,天线歪了。”

    “收进去就看不出来了。”甲斐一转动调频钮,就传出了另一个频道的音乐节目。

    “啊,等一下,”我想听清楚刚才那则新闻,所以要求甲斐,“可不可以调回刚才那个新闻报导?”

    “怎么了,铃藤,”枪中问,“难道你想去看那个火山?”

    “不是,我只是想听清楚后面播报的那则新闻。”

    “什么新闻?”

    “你没听到吗?新闻报导说‘今年8月在东京都目黑区的李……’,我只听到这里,不过,我想下面应该是目黑区的李家。”

    “目黑区的李家?啊,那个案件啊。”

    “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新的进展。”

    “原来如此。”

    “铃藤,新闻好像已经结束了。”转动着调频钮的甲斐,眼珠朝上望着我,说,“已经进入广告了。”

    “那就算了,也可能是我听错了。”当时杂音很大,播报声不是很清楚,我也没有自信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那样的内容。

    甲斐收起有点弯曲的天线,关掉开关,拔起插头,把电线整齐的缠绕在把手上说“再掉落一次就完了”,把收音机靠墙放在插座附近。

    沙龙的门一直敞开着,所以,坐在沙龙里的人,应该也都听到了这边的对话,可是,没有人继续谈“那个案件”。甲斐跟彩夏当然知道我想说什么,只有忍冬医生一个人,愣愣地看着我们,但是,大家都不想做特别的说明。

    稍过片刻,兰从沙龙走过来。

    “忍冬医生,”她走向脸色沉闷,跷着短腿,嘴里咬着糖果的老医生,“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啊?”医生迟缓地坐直了身子,“拜托我吗?真难得……啊,我知道了,你今天一直在吸鼻涕,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有一点。”

    “要不要我帮你看看?该带的药我都带来了。”

    “不用了,没那么严重,”兰虚弱地摇摇头说,“我只是昨晚没睡好。”

    “我知道了,”医生点头说,“你只是想跟我要安眠药?”

    “有吗?”

    “有是有啦,不过,发烧时吃不太好,你发烧吗?”

    “没有,只是鼻子很痒而已。”

    “会过敏吗?”

    “不会。”

    “嗯,那就好,我给你一种非常有效的安眠药。”忍冬医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看着异常温驯地向他致谢的兰说,“你看起来真的很疲惫,今天晚上好好睡吧。”

    “谢谢。”

    “我的皮包放在房里,你跟我一起去拿吧?”

    “嗯,好的。”

    “那种药的药效很快,你要回房后再吃,知道吗?”

    医生带着兰走出餐厅时,我们也跟着转移到沙龙。名望奈志坐在壁炉前的矮板凳上,跟深月闲聊着。榊坐在沙发上,把脚伸得直直的,一副很无聊的样子,猛抽着烟。

    “8月那个案子,”枪中在榊对面坐下来,问他,“犯人抓到了吗?”

    “什么?”榊挑起粗粗的眉毛说,“什么案子?”

    “就是在你祖父家发生的那起抢劫杀人案啊。”

    “啊,那个案子啊,”榊突然撇过脸去,吐了一口烟,“不知道,应该还没抓到吧。”

    他的态度显得很不友善,好像很不愿意再提起那个案子。于是,枪中不再触及那件事,我也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忍冬医生从餐厅走进沙龙。兰没有跟来,大概是拿了药就回自己房间了。

    “榊,你不用去陪陪兰吗?”坐在壁炉前的名望说。

    榊轻轻摆动夹着烟的手,微微一笑,说:“我最不会应付心情沮丧的女人。”

    “还有没有其他人身体不舒服?请不要客气,告诉我。”医生边环视大家,边顺手关上了门。

    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放在沙发前茶几上的烟具盒,突然发出巨响,摔落在地上。

    最吃惊的人是我;当然,其他人也吓了一大跳。但是,榊可能以为是谁的手碰到才掉下去的;或是谁动到了桌子。可是,其实这些都不是烟具盒掉下去的原因——至少我看到的不是那样。

    没错,我都看到了。当时,我看了一下榊回答名望时的表情,听到医生的声音,正要回过头去时,清清楚楚看到烟具盒从桌上掉下去的瞬间。

    就我所看到的,并没有任何外力施加在烟具盒上。当我听到医生跟大家说话的声音,还有关门声响起的同时,烟具盒就像在冰上滑动一般,突然滑落地面;根本没有人碰到烟具盒。

    我怀疑过自己的眼睛,也曾想过会不会是震动引起的。没错,烟具盒是放在茶几边缘,可是,刚才关门的力量,并没有大到足以震落烟具盒。

    “刚才有地震吗?”我没头没脑地问了枪中这么一句话。

    “地震?我没有感觉啊。”看到烟灰缸中的烟灰撒落一地,枪中慌忙跑过来。

    “可是,刚才……”

    “不是我弄掉的喔。”榊耸耸肩膀说。他好像没有看到烟具盒掉落的那一瞬间。

    “那怎么会……”

    “大概是某种巧合吧?”

    某种巧合——这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用的一句话,暧昧却具有说服力。我怎么也想不通,而且越想越觉得恐怖,最后也只好强迫自己接受这样的说法。

    可是,另一方面,的场在温室里所说的谜般的台词,再度掠过脑海——这个家有点怪异,尤其是有客人来访时,就会突然动起来。

    “糟糕,”正要捡起烟具盒的枪中,忧心忡忡地说,“这下麻烦了,”

    枪中握着烟具盒的把手,慢慢拿起烟具盒;另一只手则把从烟具盒中滚落出来的圆筒形烟灰缸,放在茶几上。那个烟灰缸是铁制的,看起来很重。

    “摔坏了吗?”从餐厅拿抹布来的深月,在枪中旁边蹲了下来。

    枪中皱起眉头,给她看盒子的侧面,说:“这里裂开了。”

    “真的呢。”

    “这东西恐怕不便宜呢。”枪中对着站在一旁看的我说,“你看,刚才说的源式图案透雕也完蛋了。”

    现在想来——破裂的源氏香之图“贤木(sakaki)”——那的确是一种暗示、一种预言。可是,当时没有人仔细去思考其中的含意。

    10

    钟盘为正十二角形的钟摆式挂钟,敲了一声9点半的钟响。

    不一会儿,隔着玻璃墙的日光室,也传来了更大、更低沉的钟声。那是挂在图书室最里面,高约两米的长箱形钟的声音。

    经过烟具盒掉落的骚动后,气氛显得有些沉重,枪中提议今晚就此解散。

    “烟具盒的事,我会去道歉。如果对方要我们赔偿,那也没办法。总之,今天大家乖乖去睡觉,不要再讨骂挨了。”没有人提出异议,也没有几个人互道晚安,大家纷纷各自回房去了。

    “铃藤,”枪中叫住正往门口走去的我,问,“你困了吗?”

    “不困。”我摇摇头说,“如果睡不着,我会在房里看书。对了,图书馆的书应该可以借来看吧?”

    “我想应该可以吧。”枪中从沙发椅上站起来,一手插在牛仔裤的裤袋里,“不过,你愿不愿意陪我一下?”

    “陪你?”

    “嗯,我好像有点太兴奋了,今天晚上大概也不怎么睡得着。”

    “因为这个家太棒了吗?”

    “应该是吧。”枪中拢拢披散在前额的头发,企图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所以,我想构思下一场戏的草案。你可以陪我吗?”

    “嗯,当然可以。”

    “好,那么……啊,晚安!”枪中挥挥手,回应正要走出沙龙的彩夏。

    “这样吧,”他把视线转向通往图书室的门,说,“有资料的地方比较好,就在隔壁写吧。我去拿笔记本,你先去等我。”

    “不好吧?被看见了,又会被抱怨的。”

    “不要太吵就行了。”枪中抚摸着冒出了一点胡楂的下颚,露出十多岁孩子似的调皮笑容,“他们总不会装了窃听器吧?”

    (我不知道中文论坛手打小组天涯凝望手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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