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下雨了。
我想去外面玩,没有雨伞。
红色木屐的夹脚带也断了。
***
雾越邸的人都起得很早,用人们通常6点半起床,7点过后开始各自的工作。
负责屋内所有杂务的末永耕治,首先会去锅炉室检查锅炉、调节中央暖气,再去温室检查气温、湿度,还有替花草浇水。这天早上,他先去锅炉室把暖气调强,然后打开自动洒水器,以除去屋顶上的雪,然后走向温室。
还没打开门,他就听到温室内有类似淋浴的声音。温室内当然没有淋浴的设备,也不可能有那种会想在温室内淋浴的怪人。
他疑惑地打开了门。
里面的声音,是浇水壶的声音。
一根铁丝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下面绑着温室里用的铜制浇水壶。壶里塞着一条从水龙头拉过来的蓝色塑胶水管,水像一条条的丝线,从悬吊在大约他身高高度的浇水壶壶口洒落下来;下面躺着一个全身湿淋淋的男人。
1
这一天——11月17日星期一,单调的敲门声揭开了我们在雾越邸的第一个早晨的序幕。
刚开始,我是在梦中听到那不断重复的声响。在梦里,那不是敲门声,而是敲打玻璃墙的声音。
有人在厚厚的透明玻璃墙的另一面,不断敲打着玻璃。这个人的身体紧贴在玻璃墙上,紧握的拳头不断敲打着玻璃墙,嘴巴还在拼命喊着什么,但是,声音无法穿过墙壁传到这边来,只看到对方张开大大的嘴巴。坚硬的玻璃毫发未损,而捶打玻璃的拳头已经皮破血流,染红了半面玻璃墙。
我的梦跟敲门声重叠,感觉上好像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在现实的时间里,却只是几秒钟而已。
我怎么都看不见玻璃墙对面那个人的脸,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是,心中又好像很清楚那个人是谁。我也开始嘶吼,敲打墙壁回应对方,结果,才敲了一拳,玻璃就劈哩劈哩龟裂了。我猛然醒过来,从床上跳起来时,两手还紧握着拳头。
“来了!”我回应一声,随即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确认时间——将近上午8点半。昨天晚上跟枪中谈到很晚,回到房间已经凌晨4点半左右,将近5点才朦胧入睡,所以,只睡了三小时多一点。我披上对襟毛衣,踩着蹒跚的步伐走向房门。
“对不起,打搅您休息了。”
敲门的是那个叫鸣濑的管家,他穿着黑色背心,打着黑色领带,稍白的头发梳得非常整齐。我一开门,他就用标本般的眼睛盯着我,神情还是那么冷漠,对我行了一个礼。
“麻烦您马上到楼下的正餐室集合。”
听到这句话,我一时还会意不过来,揉着惺忪睡眼,不解地“啊”了一声。
“从大厅走到中央走廊,再往前直走,右手边的房间就是正餐室。”
“哦——请问有什么事吗?”
“总之,请您马上下去。”
出了什么事吗?刚清醒过来的头脑,立刻涌出这样的想法。
因为从他缺乏抑扬顿挫的沙哑声中,隐约可以感觉到激动的颤抖。
说完该说的话,鸣濑又一鞠躬,然后快步从我房门前离去。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但是,会是什么事呢?我匆匆梳洗完毕,走出房间。在走廊上碰到了其他同伴,他们好像也是被叫醒的,脸上还带着睡意。
“喂,铃藤,”枪中叫住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突然……”
“我也不知道。”
“那个男人难得那么惊慌呢。”
“是啊,我也觉得……”
“不过,真受不了,几乎没睡,你的眼睛也好红。”
我们从昨天探险时走的楼梯,走到那个挑高的大厅。到了走廊,就看到鸣濑所指示的“右边房间”的门敞开着。
这个房间非常宽敞,比二楼中央比邻相接的三个房间都大上两倍左右;房间里有四个人。其中两个人——刚才见过的鸣濑,以及戴着黑框眼镜的女人的场,对昨天才踏进这栋房子的我们来说,他们两个人算是“熟面孔”。
另外两个人中的一个,也曾经见过。这个身穿白色运动服,体型高壮的年轻男人——应该还不到30岁——除了一头看似坚硬的长鬈发外,嘴边也蓄着浓密的胡子。在昨天的探险中,正要从大厅走到走廊时所看到的背影,就是这个男人的背影。
最后一个人,坐在房屋正中央的长长的大桌前端。这个穿着高级橄榄色长袍,看似50多岁的男人,背对着里面那面墙上并排的窗户。窗户的蓝色厚窗帘敞开着,一眼望去就是镜子般清澈的雾越湖湖面。雪还是猛烈地下着。
“请坐!”那个男人坐着说。
他把褐色头发往后拢,五官轮廓很深,有点不像日本人,微黑脸上的茶褐色眼睛,直直盯着我们。线条优美的鼻子下方蓄着一小撮胡须,胡子下的嘴角泛着沉稳的微笑,眼神却非常锐利。
“我是这个房子的主人白须贺秀一郎,你们好,请随便坐吧。”声音沉着而威严。
他就是这个家——雾越邸的主人;也是图书室其中几本书的作者。我们不敢发问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听从他的指示坐下来。
稍后,深月、彩夏跟兰三位女性也到了。
“鸣濑,”白须贺秀一郎绽开嘴角的笑容,微微举起右手,说,“好像都到齐了,准备咖啡。”
一直站在桌旁待命的黑衣管家,弯腰行礼后,立即走向房间角落的吧台。
“对不起,白须贺先生,”坐在我旁边的枪中惶恐地说,“还有一个人没到。”
我这才发现,如果我们所有人都被叫来的话,应该有九个人,可是,现在桌边只有八个人,还少一个人。
“他叫什么名字?”
雾越邸的主人神色自若地询问枪中,枪中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的问题,只“啊”了一声,没有回答。
“那个没来的人,叫什么名字?”白须贺重复了他的问题。
“啊,他啊,”枪中环视过桌边的每一个人,说,“他叫榊由高。”
“是吗?”白须贺突然收起了嘴角的微笑说,“那么,不管等多久,这位榊先生都不会来了,而且是永远不会来了。”
“永远?”枪中惊讶地反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先生已经死了。”白须贺说。
2
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跟说出这句话的人的平静表情,实在太不协调了。那一瞬间,一定没有人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也不例外,甚至怀疑是不是刚才那场梦的延续。
“您说什么?”
枪中的声音,划破了现场的沉默。雾越邸的主人眉也不皱一下地回答他:
“我是说那位先生已经死了。”
“胡说……”兰用断断续续的颤抖声说,“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那种玩笑的癖好。”白须贺的嘴角再度浮出微笑,看着脸色苍白的兰,说,“榊先生真的死了,在我家的温室中。”
温室?榊死在昨天去过的温室中?
“胡说!”兰嘶哑地喊着,“你骗人!”
“兰!”枪中用尖锐的声音说,“冷静点,先听他怎么说。”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请大家来这里的,希望各位多多包涵。”
白须贺看着我们,语调非常从容。再度浮现的微笑,彻底隐藏了他内心的感情世界。
“末永!”
白须贺一声呼唤,那个站在墙边,留着胡子的年轻男人,立刻应声“是”,向前跨出一步。
“他是在这个家工作的末永耕治。”白须贺把他介绍给我们后,就对着他说:“把今天早上的事说给他们听。”
“是!”用粗犷的声音回答后,末永就站在原地,态度严谨地说起他在温室发现榊由高尸体的经过:“……我维持现场的情况,立刻找来的场小姐。不过,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已经断气了。”
“的场小姐是这个家的主治医生,非常优秀。”白须贺做了补充说明。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女人,用眼神向我们致意。
刚到这里的那天晚上,忍冬医生说过这个家有自己的医生,原来就是这个女人。知道她是医生后,就觉得她的确蛮有“女医”的架势。
“榊先生是昨天晚上死的,而且,”白须贺说,“是他杀。”
几张椅子同时发出了“嘎哒”的声响。站起来的是枪中、忍冬医生还有兰三个人。
“他杀?”兰的声音和脸都是扭曲的,“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白须贺平静地回答她,“不是病死或意外身亡,而是被某人杀死的。”
“不可能,”兰茫然地瞪大眼睛,“不会的……”喃喃自语的表情,从紧张到松弛,又骤然转为激动。紧抓着桌子边缘的双手开始猛烈颤抖,张得斗大的眼睛闪着凶光,怒视坐在对面的名望奈志:“是你干的吧!”
“你、你说什么啊!”名望大吃一惊,拼命挥动双手。
“你再装也没用的!”兰用尖细高亢的声音说。
“喂,你……”
“好角色都是由高的,你不爽,所以杀了他泄恨!”
“别胡说八道了!”
“不然还会有谁做这种事……”
“不要说了,兰!”
枪中语气尖锐地制止她。忍冬医生也拍拍她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兰的双手在褐色的鬈发上乱抓一通,全身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不会的……不会的,由高怎么可能被杀死,不可能的……”
兰的声音中断了,她垂下头来,黄色洋装下的肩膀不停抖动着。
“对不起,让您见笑了。”枪中坐回椅子上,用沉重的语气说。他拼命想掩饰自己的不安,但是,还是可以从膝盖附近紧握的双手,看出他的不安。“您说他是被杀死的,您可以确定吗?”
“很遗憾,那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是吗?”枪中喘不过气来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面对白须贺的视线,说:“可以去现场看吗?我想有必要确认尸体。”
“我就是请你们来认尸的。”白须贺缓缓点着头说,“的场医生,麻烦你带他们去看。不过,女士们最好不要去看。”
深月、兰跟彩夏留在餐厅,其他人都跟着黑框眼镜的女医生走向命案现场。
3
榊由高的尸体,在八角形温室中央广场的白圆桌前。像女人般的纤细尸体,仰躺在褐色瓷砖的地板上。
向来以美貌取胜的那张脸,发紫肿胀,丑陋扭曲地僵硬着,恶心得让人想撇过脸去。双唇像夜叉般往上吊;两眼翻白凸出;湿淋淋的茶褐色头发凌乱不堪。
因为下颚高抬而一览无遗的白皙脖子上,残留着看似某种带状物勒过的泛黑痕迹。生平第一次这么近看他杀尸体,我感到全身无力,用手按住快嘎哒嘎哒颤抖起来的膝盖,看着这个惨不忍睹的尸体。
蓝色牛仔裤包裹着修长的腿,上半身是鲜红的毛衣。已经不能靠自己意识动作的双手,交叉摆在心窝处。悬吊在尸体上方的铜制浇水壶,被绑在一根从天花板垂下来的铁丝上。如刚才末永所描述的,里面塞着一条蓝色水管。水已经关掉了,可是,尸体还是湿淋淋的。
除了他穿在脚上的那双黑色运动鞋之外,我还在他伸得笔直的双脚边,看到了另一双陌生的鞋子——双涂漆的红色木屐。
“请问——”枪中看着站在尸体旁的的场说,“这双木屐是这个家的东西吧?”
“嗯,是的。”女医点点头。
枪中把眉梢皱成锐角,说:“应该是收藏在一楼大厅装饰架上的玻璃盒子里吧?”
我大概是看那幅挂在装饰架上方的肖像画看得出神了,一点都不记得大厅的装饰架上有那种盒子。
可是,我们每个人都想不通,为什么那个东西会出现在这里。应该是凶手留下来的,可是,在尸体脚下留下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让我看看。”忍冬医生小跑步靠过来。可能是以前有过多次经验的关系吧,他短小矮胖的身体,毫不迟疑地蹲在尸体旁边。
“嗯,死得好惨。”医生用高亢的声音说完后,蹲在原地抬头看着同行的脸,说:“应该是被勒死的,你觉得呢?的场小姐。”
“没错,可是,”女医微皱眉头说,“请你看看他的脑勺。”
“啊?”忍冬医生稍微抬起尸体的头部,从侧面观察尸体的脑勺。
“啊,嗯。”医生喃喃念着,“你是说肿起来的这一块吧?可见是从后面打昏他,再把他勒死的。”说完,又抬头看着女医说:“你查得很仔细,这个家的主人说得没错,你的确很优秀。”
“不敢当。”
“那么,依你看,他死后多久了?”
听到老医生提出的问题,女医显得有点犹豫。露出无奈的表情,把眼镜扶正,耸动一下肩膀,回答说:
“我不太能确定。”
“你在大学没修过法医学吗?”
“这……”
“目前暂时不能报警,我们最好在时间还没经过太久之前,先做某个程度的判断。”
“嗯,你说得没错。”
女医回答得不是很有自信,但还是单膝着地,隔着尸体蹲在老医生对面。她紧张地看着很不自然的僵硬尸体,说:
“好像已经出现死后僵硬现象。”
“没错,通常死亡三到四小时后才会开始僵硬。先从下颚开始,不久蔓延到手臂跟脚的大关节,再依序到手指、脚趾……也就是所谓的下行性僵硬。”说完,医生把右手放在榊痉挛歪斜的嘴巴边,“下颚已经非常僵硬了。”接着,再把手移到缠绕着身体的手臂上,说:“这里也非常僵硬了,脚那边呢?”
的场小姐慢慢伸出手来,触摸尸体的脚,说:“已经开始僵硬了。”
“再来是手,”忍冬医生抓住死者贴放在腰际间的手,“这里还没有僵硬,稍微使一点力就可以扳开来。也就是说……”
“我记得手指是死亡十个小时后才会开始僵硬。”女医说。
忍冬医生很满意地点点头,说:
“没错,而下颚跟四肢关节,大约是七到八小时后开始僵硬,大概就是这个时间吧。”
“尸斑呢?”女医生问。
老医生用力将尸体侧翻,发现尸体的脖子后方皮肤已经浮现出红紫色的斑点。
“——嗯,用手指一压,就马上消失了。通常,死后过久,这种斑点就会逐渐退色消失。”
“那么,的确是死后七到八小时啰?”
“对,还不到十小时,这么判断应该不会错。”忍冬医生的手离开尸体,很快环视一遍绿意盎然的温室,问道:“这问温室的温度是多少度?”
“啊,”女医露出惊觉的神情,说:“25℃左右。”
“比常温稍微高一点,不过,应该不会有太大的误差。”
“图书室里有法医学书,”枪中插嘴说,“何不等一下查查看呢?”
“说得也是。”忍冬医生皱起微微冒汗的圆鼻子,说,“目前,我们只能查到这个程度。其实,胃内的残留物是最重要的关键,可是,总不能在这栋屋子里进行解剖。总之,应该是死后七到八个小时,不对,最好把范围拉到九个小时左右。更慎重考虑误差的话,应该是六个半到九个半小时吧。”
我看看表,现在是上午9:10。倒回去算的话,死亡推断时间应该是在晚上11:40到凌晨2:40之间。
这个时间段,我正好……
“喂,”想到这里,名望奈志的声音突然从温室入口处传过来。“你们过来看!”
我们陆续离开广场,往名望那里走去。名望站在进门左手边——沿温室墙壁环绕一圈的通道转弯处,看着铺同样褐色瓷砖的地板上的某一点。
“你们看这个。”
名望用手指着的地方,掉落着两样东西。一样是附有金环扣的黑色皮带,金环扣上雕刻着三条互咬尾巴的蛇。我看过这个名为“乌洛波洛斯之蛇”的设计;那是已经身亡的榊的东西。
另一样东西。跟摆在尸体脚边的红色木屐一样怪异;是厚厚一本装在四六开纸盒里的书。我弯下腰看那本书。白色纸盒的表面,沾着斑斑点点的黄渍,看起来很脏,上面印着几个粗体字。
“这是……”我不由得叫出声来,“这是白秋的书呢。”
跟“杀人现场”非常不协调的书名——《日本诗歌选集北原自秋》,就印在那个纸盒子上。
4
回到正餐室时,桌上已经摆着印花的“MINT0N”杯子,四处飘荡着高级咖啡的香味,我们却没有心情享受。
坐在椅子上的深月、兰、彩夏,同时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们。我们无言以对,慢吞吞地坐回原来的位置。房子的主人跟面无表情的管家,还待在原来的位置上,唯独不见了末永耕治的身影。
穿着白色围裙的矮小中年女人推着餐车,从左手边墙壁的门进来。餐车上摆着一个装满了三明治的大盘子。
“我来介绍,”白须贺说,“她是负责厨房工作的井关悦子。”
白须贺的嘴角依然泛着微笑,女人停止推动餐车的动作,向我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各位,”白须贺喝了一口咖啡,坐在桌子的一头看着我们,说,“我跟各位一点关系都没有,各位是在前天偶然住进了我的房子。你们之中……”跟嘴角微笑非常不相称的锐利眼神,瞬间落在深月身上。
他应该已经从用人口中得知,我们之中有一个女孩跟肖像画中的女性——他已过世的夫人——长得一模一样;也知道她们的名字恰巧都是“mitsuki”。可是,他的表情没有出现明显的变化,只是摇摇头,继续说着:
“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当然,我家的用人们也是一样。你们说是不是?”
没有人开口回答他。
“今天早上,你们之中的一个人死了;而且是那样的死法。我想,你们该不会认为凶手是这个家里的人吧?”
这句话在现场引起一阵骚动,话中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说可以由此判断,杀死榊由高的凶手,当然是在我们八个访客之中。
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我们,问:“你们之中,有所谓代表人吗?”
“应该是我吧。”枪中回答。
“请问贵姓?”
“我叫枪中秋清。”
“枪中先生吗?”主人点点头,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代表人”。
“好,那么,枪中先生,我以这个房子主人的身份,来跟你这个代表人谈谈。”他非常冷静地说,“事实上,你们已经严重影响到我们的生活。偏偏现在电话不通,雪又下个不停;即使停了,这场初冬的季节性积雪也很惊人,所以你们可能得继续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可是,你们之中有个凶手。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根本不可能报警。说老实话,我很想现在就把你们赶出去,可是,我又不能这么做。所以,枪中先生,”白须贺的眼睛眯得更细了,“我希望你负起责任,以最快速度找出你们之中的凶手。在无法报警的情况下,我要求你做这样的努力,你应该不会有异议吧?”
他的语气既平静且绅士,却也给人无法反驳的压力。那种感觉,就像他高高在上俯视着我们。连枪中都有点招架不住,咬着下唇,一时接不上话。
“可以吧?枪中先生。”白须贺再度向他确认。
“知道了,”枪中沉默片刻,直视着白须贺,百般无奈地说,“我会接下这个侦探的职务。”
雾越邸的主人露出微笑,仿佛在对他说“当然应该这么做”,随即把双手放在桌上,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请等一下,白须贺先生。”枪中叫住他。
“什么事?”
“您要我接下侦探的工作,现在我接下来了,那么,您是不是也会协助我呢?”
“这就很难说啦。”白须贺轻轻耸动肩膀,“也许我可以给你某种程度的协助。”
“那么,我想先请教您两件事。”
“你问吧。”
“第一,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人,只有您、的场小姐、鸣濑先生、末永先生、井关小姐吗?可不可以请他们集合一次?”
“他们之中绝对没有凶手。”白须贺冷冷地说。
“可是……”
“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在白须贺的催促下,枪中不满地皱起眉头,继续说下去。
“请准许我们进出温室,因为那里是犯案现场。”
“我可以答应你。”
“啊,还有一件事。”枪中对正要站起来的白须贺说,“该怎么处理种的尸体?把他丢在那里,好像太可怜了。”
“搬到地下室去吧。”白须贺立刻答复他,“把那种东西留在那里,我们也会很困扰。这样吧,先替他照相、素描存证,再搬到地下室去,如何?”
听到对方毫不犹豫地把尸体说成“那种东西”,枪中的表情顿时僵硬,但是,随即回过神来说“可以”,再对着低头不语的兰说:
“可以吧,兰?”
兰凉讶地抬起头来,但是,很快又低下头去,用绝望无力的声音说:“随便你们。”
5
白须贺离开后,的场也随后离去。井关悦子消失在她刚才进来的那扇门后,鸣濑管家也替几个杯子加满咖啡,再把大盘子放在餐桌上,就离开了正餐室。
枪中拿起冷掉的杯子,深深叹了一口气。名望奈志在一旁看着这样的他,说:
“枪中,这样好吗?”
名望愁眉不展地露出前排牙齿,勉强挤出笑容,又接着说:
“把可怜的榊的尸体交给那些人,总觉得今天晚上他们就会把他的脚或哪个部位拿来配饭吃。我知道了,可能前菜是一人一根水煮指头,主餐则是……”
“不要说了!”兰掀起眼睑,用沙哑的声音喊着。
“榊看起来最好吃了,那些家伙八成一开始就想把他杀来吃了。”
“我叫你不要说了啊!”等名望夸张地耸耸肩闭上嘴后,兰单手啪地打在桌面上,说:“明明是你杀的!”
“又说这种话了。”
“除了你之外,还会有谁!”
“你好像很讨厌我,”名望抓着头说,“可是,我其实并不是很讨厌榊啊,我老爱数落他这个那个,也只是个性使然。”
“你现在再怎么解释都没用了。”
“我希望你可以相信我。”
“如果不是你,会是谁呢?”兰把淡褐色的桌布扭成一团,咬着没有颜色的干枯嘴唇。那种表情就像被逼到了绝境,随时会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知道了,是你!”
她把目标转移到甲斐身上,正要喝一口咖啡的甲斐,惊讶地放下了杯子。
“为什么是我?”
“你不是向由高借了钱吗?借了好几十万,你还不起,所以就杀了他。”
“怎么可能!”甲斐苍白着脸,求救似的看着其他同伴。
“喂,你不要随便瞎猜,把自己人都当成了凶手好不好?”名望奈志嬉皮笑脸地歪着嘴角,说,“不然,我也可以说,在我看来,最有嫌疑的人是你。”
“我?”
“你们是情侣关系啊,因为感情纠纷而萌生杀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啊。而且,回想前天的事……”名望用舌头舔湿嘴唇,“从巴士故障我们下车走路开始,一直到下大雪迷路为止,都是前串走在最前头。”
“那又怎么样?”
“所以,你怪他害了你啊,你认为迷路回不了东京,都是他的错。”
“我才没那么想。”
“真的吗?难得的试镜机会,你却去不了。而且,这个机会还是你卖身给制作人才争取来的呢。”
“不要说了!”兰大叫一声,随即脱下一只鞋子,奋力往名望奈志扔过去。不是很高级的红色高跟鞋,从吓得魂飞魄散的名望的太阳穴擦过。撞到背后的墙壁上,又猛地斜斜反弹回来,掉落在绒毯上翻滚着,正好滚到刚打开门进来的的场小姐跟前。的场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我们。
“啊,不好意思!”枪中慌忙趋向前去,捡起高跟鞋,“对不起,她是那个被杀的男人的女朋友。”
被高跟鞋打到的墙壁上,留下了很清楚的伤痕。枪中看着这个痕迹,满怀歉意地说:
“可不可以请你不要跟她计较,她只是情绪太激动了。”
“我知道。”女医说话的声音出奇的柔和,“不过,还是让她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看到她这么沉静的反应,枪中显得有些诧异。因为他以为女医一定会毫不讲人情地斥责他们。
“我去拿药来。”忍冬医生站起身来这么说时,女医生轻轻摇摇头,说:
“不用了,我想应该有人需要镇静剂,已经拿来了。”
枪中很不好意思地说:“麻烦你了,谢谢。”
“没什么好谢的。”
的场对掩不住疑惑的枪中微微一笑;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还有,我们老爷说会开放礼拜堂,你们随时可以进去。”
“太感谢了。”枪中向她道谢后,转过身来对我们所有人说:“我们失去了一个同伴,大家一起去礼拜堂为他祈祷吧。”
6
忍冬医生陪兰回二楼房间,其他人则在的场的带领下,往礼拜堂走去。
礼拜堂在一楼大厅靠湖那一侧;夹层二楼的正下方有几阶宽广的楼梯,从那里走下去就是礼拜堂的入口,形成半地下结构。
打开蓝色的双开门,迎向我们的是一个比大厅微暗的静谧空间。吐出来的气息,微微冻结在沉淀的冷空气中。
白色灰泥的天花板,是半球形的圆顶形状。在相当高的位置,有好几块小彩色玻璃拼凑成的图案。右手边墙上,也有彩色玻璃构成的长方形图案,大概是描绘圣经里的某个故事。
正面的祭坛前,有前后两排三人坐的坐位,隔着通道,分别固定在两侧。我们默默坐下来后,的场小姐说:
“弹首曲子吧?”
说着,她走向了放在祭坛旁的钢琴。深红褐色的紫檀侧板上,雕刻着精致的装饰图案。形状类似三角钢琴,只是体积小了一点。
“请大家默祷。”
响彻礼拜堂的琴声,不是一般钢琴的声音,而是古式钢琴的声音。微带幽暗的透明旋律,在沉静的和弦伴奏中缭绕着;那是贝多芬《月光》中的第一乐章。没想到这首钢琴奏鸣曲,竟很适合古式钢琴坚硬而哀戚的音色。
坐在前排最右边的我,边倾听着在微暗圆顶天花板中回响的音乐,边观察着坐在我旁边的每一个人。
深月紧绷着美丽的脸庞;彩夏静默地垂下头来,双手紧紧互握着;甲斐紧闭双眼,垂落着肩膀;名望一直看着巧妙演奏古乐器的女医;接下“侦探职务”的枪中,眉头紧皱,抬头看着右手边的彩色玻璃图案。稍晚才到的忍冬医生,悄悄在我后面坐下来。
这些人之中,真的有杀死榊的凶手吗?或是……
离开礼拜堂,在回二楼途中的走廊上,枪中戳戳走在前头的我,说:
“你发现了吗?铃藤。”
我摸不着头绪地看着他。
“你没看到前面那个彩色玻璃的图案吗?”
“嗯,看到了啊。”
“你没发现那是什么图案吗?”
“没有。”我实在不知道枪中想说什么,“那个图案怎么了?”
“依我看,那个图案的主题应该是‘创世纪’第四章的故事。”
“‘创世纪’是什么故事?”
“图案里不是有两个男人跪着吗?一个男人的面前堆着谷物类的东西:另一个人的面前有一只羊。那些东西都是奉献给耶和华的。”
“那么,那两个人是该隐跟亚伯啰?”
“圣经上说‘该隐拿地里的出产为供物献给耶和华,亚伯也将他羊群中头生的、和羊的脂油献上’。没错,那是该隐跟亚伯。”枪中抚摸着中间有一条凹沟的下巴,说,“该隐(cain)跟甲斐(kai)的发音相似,这是第八个巧合了。”
7
大概是为了表示哀悼之意,的场换上了深灰色的背心。以女性的身材来说,她算是蛮高大的,体型也非常好;而且皮肤白皙、轮廓分明;摘下眼镜,说不定也是个大美人。可是,第一次见到她时所产生的“男人婆”印象,还是很难抹灭。这样的她,正把杯子分送到餐桌边的每一个人面前。
“这是什么?”
忍冬医生把杯子拿到眼前,端详着杯里的液体问。女医放松淡妆的脸颊,说:“是苏打紫苏酒,如果合您的口味,可以再来一杯。”
现在是中午12点半,我们在二楼餐厅用餐。用餐时,的场一直在旁伺候。态度还是一样淡淡的,可是,说话的口气跟表情都比之前柔和多了,有时候还会露出沉稳的笑容。这样的转变,也许会让某些人心里发毛;不过,我认为应该是同情我们在那样的状态下,失去了一个同伴的关系。
午餐前,她在图书室跟忍冬医生聊了一个小时。老医生好像很欣赏这个年纪比他小的同行,脸上堆着笑容,想到什么就问她什么.毫无顾忌。
“对了,的场小姐,你在大学读的是医学部吧,可是,技巧真不错呢。”
“您是指哪方面?”
“刚才你在礼拜堂弹的古式钢琴啊,实在弹得太好了。”
“不敢当。”
“不过,古式钢琴很麻烦吧?我好像在哪本书上看过,调音非常困难。”
“调音由末永负责。”
“那个满脸胡子的年轻人吗?”
“他以前好像学过乐器调音。”
“哦,看不出来呢,他几岁了?”
“大概28岁吧。”回答问题的的场,并没有显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对了,你的名字是什么?”
“Ayumi。”
“汉字怎么写呢?”
“没有汉字。”
“哦,真巧呢,”忍冬医生用手拍打着光秃的额头,说,“我老觉得你跟我小女儿的味道很像,没想到连名字都一样。”
连名字都一样——对这句话敏感的人,当然不只我一个。
“说到名字,的场小姐,”果然枪中开口说话了,“有件事蛮奇怪的,我可以请教你吗?”
“什么事?”
“就是……”枪中把从来到这里直到今天早上,在这个屋子里发现的名字巧合,一一说给女医听。刚开始,女医只是很诧异地听着,可是,听着听着,就浮现出了紧张的表情。
“……就是这样了,如果把这些都归于单纯的巧合,当然很好解决。可是,未免也太多了吧。”枪中偷偷看着女医的表情,“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她含混地带过去。
“现在只剩下我的名字,枪中秋清,没有发现任何巧合。怎么样?这个房子里面,有没有可以表现出我名字的东西?”
她稍微思考了一下,回答枪中说:“一楼有一个房间,收藏了甲胄、头盔等古代武具,其中一样东西应该可以勉强扯上关系吧。”
“什么东西?”
“枪,‘枪中’的枪。”
“嗯,”枪中点着头,神情却显得有些落寞,“枪……的确是我名字的一部分,可是,跟其他人比起来,就没有那么明显了……”
“你干吗这么在意呢,这种事会随着每个人的看法而有不同的意义啊。”
“嗯,你说得没错。”
枪中抱着手臂,好像很认真在思考这件事,不时地眨着眼睛。
“我现在要说的,与忍冬医生的姓名学无关。名字这种东西,有时候不单单是这个人或事物的名称,还具有更重要的意义。自古以来,世界各地的民族都会去观察这个意义,以及其所蕴含的某种力量。”
枪中又接着说:
“在混沌未开的社会以及古代社会中,人的名字不只是一种记号,而是被当成一个实体,相当于一个人身体的一部分。例如,古埃及人认为,人类是由‘肉体’等九种要索构成的,其中之一就是‘名字’。格陵兰人与爱斯基摩人也认为,人类是由‘肉体’、‘灵魂’、‘名字’三个要素构成的。
“所以,他们相信只要掌握一个人的名字,对它施咒,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这个名字的主人。因此,他们都不太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别人。即使知道别人的名字,也不会随便喊;听到别人喊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回应。据说,非洲的某个部族,一个人有三个名字呢。一个是‘内名’或称为‘存在之名’,是不可以告诉他人的秘密;第二个是通过仪式时所取的名字,代表一个人的年龄与身份;第三个是所谓通称,与这个人的本质无关。”
枪中有点喃喃自语般继续说着:
“在日本与中国,也有这种跟名字相关的禁忌习俗。例如,不可以直接称呼长辈或伟人名字,就还存在于这个国家。”
“所谓的‘讳’吗?”
“对,就是所谓的‘讳’,原意是‘不敢直称其名’——‘讳名’。现在已经被当成天皇逝世后,怀着无限敬意封给天皇的称号——‘谥’,其实,这本来是指伟人被视为秘密的真名。在中国,甚至有关于‘讳’的‘避讳学’这门学问。
“总之,名字跟事物之间,应该具有超越‘名字只是偶然的符号’这种说法的意义——也就是说,名字与本质,有一种内在的必然关系。”
枪中停顿一下,把视线转回听得一头雾水的女医,说:
“例如,你会有‘的场Ayumi’这个名字,一定是基于某种理由。在‘只是出生于的场家,而被冠上了这个名字’的思考之上,应该还有某种类似与人类本质相关的必然意义。”
“必然意义?”
“是的,如果是中世纪的欧洲,当然就会跟唯一绝对的‘神’的存在扯上关系。人、事物、语言,都是全能的神创造出来的。
所以,一样东西跟表现这个东西的记号之间的必然关联,是神的旨意。这样的世界观,是大家都认同的。
“我好像偏离主题了……啊,其实也不会啦。嗯,换句话说,就是名字跟命运之间有某种关联的思想。”
枪中用手指推推眼镜的金边框架,说:
“有一种思考模式是:名字本身具有神秘的力量,会影响人的命运;另一种思考模式是,反过来把重点放在命运上,认为名字只是用来表现早已注定的命运的符号。不用说,姓名占卜学当然是衍生自前一种思考方式。其不在乎真名,只重视通称的做法,引起了很多人的争议,不过,就现在在场的艺人们来看,艺名都比真名更接近其人格核心,所以,在这里,应该是那个做法比较正确吧。
“总之,这种对言语、文字、名字过于拘泥的表现——追根究底,就是所谓的‘言灵信仰’,在全世界都可以看得到,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即使在现代,社会模式已经从咒术、宗教转移到科学,还是继续存在于我们心中,怎么也摆脱不掉。
“所以呢——也许不能推断出什么理论来,可是,我就是无法不这么想。当然,如果要从‘这个房子有我们的名字’这样的偶然中,找出某种必然意义,就必须去否认我们平常的思考依据——我们所相信的——还原主义模式的科学精神。”
枪中把紫苏酒的杯子移到嘴边说:“好了,暂且不提这些吧。的场小姐,”枪中看着女医的脸,“我想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什么事?”
“这张十人坐的餐桌,只有九张椅子,还有一张哪里去了?”
“啊,”女医发出叹息般的声音,说,“断了一根脚,放在仓库里了。”
“什么时候断掉的?”
“前天上午。”
“哦,是吗?”枪中独自缓缓点着头,“昨天在温室里也发生了奇妙的事,就是天花板的玻璃突然龟裂了。”
“是的——”
“那时候你说这个家有点怪异,到底是什么意思?”
的场猛然抖动了一下眉毛,垂下了视线。枪中紧咬不放地说:
“你还说,每当有客人来访时,这个房子就会突然动起来,对吧?”
“这些事,”的场欲言又止,重新整理思绪后说:“不要去在意,就不会有什么事。一般人是不会去注意这些的。”
“哦,”枪中低吟着,还眨了好几次眼睛,“隔壁房间的烟具盒掉下来的事,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不过,仔细想想昨天那个盒子从桌子掉下来的状况,也有些奇怪。”
“怎么说?”
“没有人碰到那个盒子,好像是那个盒子自己掉下来的。”
昨晚大家解散后,我在图书室跟枪中谈事情时,顺便把我看到的情形告诉了枪中。当时,我们还是不得不把原因归于“某种巧合”,毕竟还是有这种可能性。
“刚才我跟你提过,那个烟具盒上雕刻着源氏图案‘贤木’。这个烟具盒昨晚坏掉,今天早上和它名字同音的榊就死了。”
枪中注视着女医说,“难道这也是因为这个房子动起来了吗?”
的场并没有坚决拒绝回答的样子,只是显得有点为难,好像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算了,”枪中摇摇头,很快接下去说,“其实我可以想像你那句话的意思。没错,一般人的确不会去注意这种事,可以说是全凭‘个人观感’。既然你不想说,现在我就不再追问了,等改天再谈……”
8
“对不起,请大家看这里。”饭后,的场正给大家端上花茶时,枪中突然很紧张地开口说,“大家应该都冷静下来了吧?兰,你还好吧?”
“嗯——”
服下镇静剂,在房间里休息了一会的兰显得更阴沉了,几乎没有吃半口东西。不过,其他人也差不了多少,食欲一如平常的只有忍冬医生,以及用筷子取代刀叉的名望奈志。
“好,那么,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老实说,我也不想像警察办案那样询问你们,可是,我一定得这么做,希望你们都能回答我的问题。这么做,不只是因为白须贺先生的要求,对我们来说也是必要的。”
枪中巡视过全桌的人后,回过头看着站在餐车旁的的场医生,说:“的场小姐,我也需要你的协助。”的场小姐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枪中说:“谢谢你,请找个地方坐下来。”
“首先,”枪中看着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来的的场,说:“我想再度确认榊的尸体被发现时的状况,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
“好的,”她清楚地回答,“末永找我去温室时,是上午7:40左右。才看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已经断了气。当然,我还是依照程序检查了他的脉搏、瞳孔;也是这时候发现了脑勺的肿块。
“尸体被浇水壶里的水淋得湿答答的。我只是先关了水龙头,然后就那样把他放着。所以,尸体被发现时的状况,大致上就是你们刚才看到的那样。”
“然后,你就把我们都找来了?”
“嗯,我跟主人商量过后,就由我跟鸣濑分头去把你们找来。”
“那时候大约是8点半左右吧?”
“是的。”
“我们去现场看时,你跟忍冬医生开始验尸,那时候是大概是9:10吧?验尸结果是窒息而死——被勒毙的。凶手从后头部将他击昏,再用皮带状的凶器勒住他的脖子;大约已经死亡六个半到九个半小时,所以,单纯推算回去的话,这件凶杀案就是发生在昨晚11:40到凌晨2:40之间——是不是这样呢,忍冬医生?”
“没错。”老医生严肃地点点头,“刚才我又跟的场小姐讨论过一次死亡时间,大致上应该就是那个时间段了。范围已经设定得很宽了,如果有误差,应该也就是加减十分钟而已吧。当然啦,如果可以尽快解剖的话,就可以进一步缩小时间范围了。”
“尸体被水浸泡过,不必考虑吗?”
“温室所使用的水来自湖水。”的场说,“你们知道雾越湖这个名字的由来吗?”
“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吗?”
“因为这附近的雾很浓。那个湖是火山活动后产生的堰塞湖。湖底有好几个地方喷着温泉,水温相当高,所以才会产生浓雾。”
“你是说水温很高,所以不会对尸体造成太大的影响吗?”
“是的,几乎没有水的冷却效果,水量也没那么多。”
“原来如此,”枪中抚摸着高挺的鼻头,“那么,对于名望奈志发现的皮带跟书,你有什么看法呢?”
“末永找我去温室时,我就发现那两样东西了。”
“是吗?所以呢?”
“我认为那条皮带应该是勒住死者脖子的凶器。”
“那么,书呢?”
“原本应该是图书室里的书,你们也都看到了,那本装在纸盒里的书非常笨重,我想凶手应该是用那本书殴打了被害人的头部。”
“对,我也这么想。”枪中点了好几次头,“忍冬医生,您的意见呢?”
“我也赞成。”老医生回答说,“拿书当凶器是有点奇怪,不过,用书脊部分用力敲打的话,还是可以造成很大的伤害。榊的身体又那么瘦弱,恐怕连女性都有可能把他打昏。”
听到这句话,深月、彩夏跟兰,隔着桌子彼此互看了一下。
三个人都显得很诧异、惊慌,只是程度多少有些不同而已。
“还有那条皮带,”忍冬医生继续说,“枪中先生,那是榊的吧?我并不是看过才这么说的,而是看到他的裤子上没有皮带。”
“您说得没错,那的确是他的皮带。”枪中深深点着头,把手挽在胸前,“现在,我们可判断那条皮带跟书就是凶器,问题是,那两样东西为什么会掉在温室入口附近——距离尸体那么远的地方。”
“这个嘛,”的场陈述她的看法,“各位,你们都没注意到吗?皮带跟书掉落的地方,有碎裂的盆栽以及挣扎过的凌乱痕迹。也就是说,榊是在那个地方被杀死的,而不是在中央广场——我想我这样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
“你是说凶手行凶后,移动了尸体?”
“是的。”
“嗯,我们去看时,尸体的双手缠绕在身体上,好像抱着腹部。一开始就是那样吗?”
“好像末永发现尸体时就是那样了。”
“遭勒毙的尸体会呈现出那种姿态,实在太不自然了。”
“嗯,我想应该是死亡后,还没开始僵硬之前,被弄成了那种姿势。”
“你认为是凶手所做的?”枪中喝了一口红茶,“还有,放在尸体脚下的那一双红色木屐,也是一开始就在那里了吧?”
“是的。”
“唉,木屐、浇水壶、尸体的不自然姿势,到底代表了什么意义呢?”
枪中说得没错,奇怪的事实在太多了。从这些已知的事实,可以大约推测出凶手昨晚所采取的行动。就是以某种借口,把榊带到温室;或骗他出来,趁他不注意时,用从图书室带出来的书殴打他的头。等榊昏倒后,再抽出他的皮带,用这条皮带把他勒死。
问题是,凶手把尸体搬到中央广场,弄成那种姿态,把从大厅拿来的木屐放在尸体脚下,还用铁丝吊着浇水壶,把水管塞在浇水壶里。凶手这一连串的奇怪举动,究竟有什么意图?
“甲斐,你想说什么吗?”枪中发现在鸦雀无声的一群人当中,甲斐好像有话要说,视线闪烁不定。
“也没什么啦。”他神经质地微微垂下单眼皮,点上了烟。
“你想到什么都可以说啊。”
“好吧,”甲斐的视线依然朝下,微微点头说,“我刚才想到了,那本书——就是掉落在那里的那本书,是北原白秋的诗集吧。”
“嗯,没错,所以呢?”
“所以,”甲斐带着不安的神色说,“我想可能是《雨》的模仿杀人?”
9
“雨的模仿杀人?”枪中紧紧皱起了眉头。
甲斐镇定地抽着烟,说:“是的,北原白秋的。”
“白秋的《雨》……”
一阵不安横扫过,所有倾听甲斐说话的人,都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其中有不少人是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下雨了,下雨了。”忍冬医生打破了沉默,像哄小孩子睡觉似的,开始唱起那首歌,“我想去玩,可是没有伞,红色木屐的夹脚带也断了。”
惊呼声像波浪般,淹没了整张餐桌。枪中眉梢挑起,轻轻咳了几声;名望奈志瞪大了凹陷的眼睛,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兰苍白的脸颊,痉挛般颤抖着;深月把手贴在白皙的额头上,缓缓摇着头;彩夏东张西望地看着大家。
“下雨了,下雨了”——就是从浇水壶喷出来的水;“红色木屐”——就是红色木屐。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边在胸前口袋摸索着香烟,边喃喃说着。
“模仿杀人吗……”枪中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我的喃喃自语,他的食指按着太阳穴,神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没错,只能这么想了。可是……”
“什么叫模仿杀人?”彩夏瞪大眼睛,一脸茫然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模仿杀人’……”枪中回答她,“就是模仿童谣的歌词或小说的内容来杀人。你没看过英国女作家克丽斯蒂写的《最后一个人也不剩了》吗?”
“没有看过。”彩夏摇摇头,随即接着说:“我知道了,有部电影就是模仿小皮球歌的歌词来杀人。”
“《罪恶的拍球歌》吗?没错,那也是典型的模仿杀人。现在你懂了吧?凶手就是模仿忍冬医生唱的那首歌的歌词,把现场布置成那样子——用浇水壶的水来表示雨水,用红色木屐来表示歌词里的红色木屐。”
“原来是这样啊,”彩夏老实地点着头,“白秋的《雨》,就是那个房间里的音乐盒的音乐吧?”
“音乐盒?啊,说得也是。”枪中把视线投向通往沙龙那扇门的方向,随即用指甲弹一下杯子的边缘,把视线转回到大家身上,说:
“好了,这件事就说到这儿吧,我想知道昨天晚上大家的行踪,也就是所谓的不在场证明调查。
“昨天大家是在9点半左右回去房间,那之后尤其是11:40到凌晨2:40之间的行踪,是最大的问题。我跟铃藤在那之后,一直待在图书室里讨论下一部戏剧。到凌晨4点半以前,我们两个都在一起,所以,很幸运的,我们的不在场证明完全成立。对吧,铃藤?”
“嗯,”我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用力地点着头,“没错,枪中先回房间拿笔记,然后我们就一直讨论到4点半。”
“这期间,各自上了一两次厕所,不过,顶多两三分钟而已。
这么短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做到凶手做的那些事。要做到那样,以最短的时间来估计,也要二三十分钟吧。”枪中吐了一口气,看着大家,“我要一一询问你们,也许那种感觉不是很好,可是,请尽量详细地回答我。首先,从名望奈志开始吧,你昨天晚上有不在场证明吗?”
“怎么可能有,”名望奈志皱起骷髅般的脸,说,“我回到房间,倒头就睡着啦。我这个人不管何时何地,都可以马上熟睡。
在被那个大叔叫醒之前,一直都在梦中。顺便告诉你我做了什么梦吧?我梦到雪停了,我回到东京,追上正要去办离婚的老婆……”
“好了,”枪中不悦地挥挥手,“下一个,彩夏呢?”
“我跟深月在一起。”彩夏回答说,“我担心火山爆发的事,睡不着,就去了深月房里。”
“深月,真的吗?”
“嗯,”深月瞄了彩夏一眼,“不过,并不是一直在一起。”
“怎么说呢?”
“彩夏到我房间来,是在12点左右。之后,我们东聊西聊了一阵子。2点左右,彩夏说她好像可以睡得着了,就回房去了。”
“不算是很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是的,的确不完整。”
“好,下一个,”枪中把视线移到兰的脸上,“你拿着忍冬医给你的药,第一个回到房间。那之后,你做了什么事?”
“把药吃了啊。”兰轻声说。
“哦,没去榊的房间吗?”
“哪有心情去啊。”
“药很有效吗?”
“嗯。”
“你一直睡到天亮吗?”
“是啊,枪中,你不会是怀疑我吧?”兰的神情变得僵硬。
枪中缓缓地摇摇头说:“怎么说呢,”话中夹带着叹息声,“答应这个调查的工作,我也很为难。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不能当侦探;不过,基本上应该要去怀疑所有的人、事、物吧?”
“我没有杀由高。”
“这句话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好过分!”
“兰,你不是有一阵子很迷推理小说吗?凶手通常都是那个最不可能的人。”
“不要跟小说扯在一起。”
“我也不想啊,可是,现在,在被风雪封闭的房子里发生了模仿凶杀案,叫我怎么分得清楚现实与小说之间的界限呢?”枪中半绝望地说,把视线从咬着嘴唇的兰身上拉开,再度展开质询,“所以呢,”接着把视线转到忍冬医生身上,“很抱歉,医生,可以请你说明昨晚的行踪吗?”
“我跟名望、希美崎一样,”老医生抚摸着白胡须,说,“回到房间没多久后就睡着了,在早上被叫起来之前,没有见到任何人。”
“是吗?谢了。”枪中叹了一口气,“好了,就剩下甲斐了。”
枪中显得非常疲惫,垂下肩膀来,视线先落在凝视着桌子正中央的甲斐身上,再移到我脸上,“甲斐也有不在场证明,我跟铃藤是证人。”
我默默点着头。没错,跟我和枪中一样,甲斐也有不在场证明,昨天晚上的那个问题时间段,他跟我们一起待在图书室里。
“不过,还是请他本人来说吧。”
“好,”甲斐张开充血的眼睛,说,“我9点半回到房间后,怎么样都睡不着,就去了图书室,想找本书看。结果,看到枪中跟铃藤都在图书室。”
“那时候大约10点半左右吧?”
“嗯,差不多是那个时间,然后我就一直待在那里了。”
他说怕带回房间里,又不想看了,就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看书。偶尔会听我和枪中之间的谈话,插一点意见进来。等他回房间时,已经凌晨3点多了。
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当时日光室的长箱形挂钟正好响了起来。我也还清楚记得,当时他看着自己的手表确认时间后说“已经这么晚了啊”。
“好了,”确认完大家的不在场证明后,枪中挽起手说,“结果,只有三个人有不在场证明。深月跟彩夏的不在场证明不够完整;名望、兰跟忍冬医生完全没有不在场证明。单纯来想,凶手就在这五个人之中。”枪中看着在一旁默默观看“不在场证明调查”的女医生,说:“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你可以回答我吗,的场?”
“你在问我的不在场证明吗?”她有点惊讶地眨着眼睛,但马上恢复镇定,淡淡地回答说,“因为要早起,所以我平常最晚也是10点就睡了。我一向很注意维持足够的睡眠,昨天也是这样,10点上床后,就睡着了。”
“其他人呢?”
“你认为我们之中有凶手吗?”的场挑高眼角,反问枪中。
“虽然白须贺先生那么说,可是,我还是不能漠视这个可能性,你能了解吗?”
的场稍微思考过枪中所说的话后,点头表示赞同。
“用人们每天早上7点就要开始做各自的工作,所以,不会有人熬夜。晚上通常是9点回到各自的房间,尽量早点睡觉。前天晚上因为各位突然来访,所以晚了一点,不过,昨天晚上应该是跟平常一样。”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没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啰?”
“嗯,恐怕是吧。”
“为了参考,请告诉我你们的房间的位置。”
“我跟井关在三楼尽头,鸣濑跟末永在一楼尽头。”
“白须贺先生的房间也在三楼吗?还是一楼?”
“三楼。”
“他也很早就睡了吗?”
“主人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如果跟平常一样的话,应该也是很早就休息了吧。”
“哦,那么其他人呢?”枪中像连珠炮般提出了一长串的问题。
我可以看出女医白皙的脸颊微微颤抖着,眼镜后的眼睛,也霎时浮现出防备的神色。
“这个家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吗?”枪中又问了一句。
“没有。”她冷冷地回答。
“是吗?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枪中一定是怕再逼问下去,她不但不会回答,恐怕连合作的态度都会改变,所以很干脆地停止了询问。“对了,还有,”枪中把视线拉回到大家身上,“昨天那个问题时间段内,或之前之后,有没有人听到可疑的声响?或是注意到任何事?”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垂着眼睑,避开彼此的视线。这之间,我一直看着坐在对面的深月。她的脸色跟兰一样不是很好。发生了杀人这种天大的事,当然会这样,可是,一点都无损于她的美。
我还是无可救药地对她着迷——对她的一切。要以“恋爱”这两个字来形容也行,我无法否认。
也许,我不该在这种情况下想这种事——不,也许在这种情况下,才更应该用明确的字眼来确定我心中的感情。同时,我也想起了昨天晚上——不对,应该说是今天凌晨——枪中在图书室对我说的那句话。我并不了解他那句话的真正意思,可是,对我来说,那也许是比榊由高的死还要重要的问题。
“如果不方便在太家面前说的话,等一下可以直接来告诉我。
不管是多小的事都行。”稍过片刻后枪中说,“对了,的场小姐,在现场的那双木屐……”说到这里,走廊的门被打开来,打断了枪中的话。
“的场医生,”管家走进来,用嘶哑的声音说,“对不起,可以来一下吗?”
10
“现在,我们针对动机来讨论吧。”的场被鸣濑叫离坐位后,枪中转向大家说,“不管凶手是谁,一定会有杀死榊由高的理由。虽然现在常有所谓‘无动机’的疯狂杀人,可是,依我看,这里并没有那种精神异常者。
“我们之中有理由杀死榊的人,首先是名望,其次是兰、甲斐。”
“枪中,怎么连你都这么说呢,你认为我恨榊吗?”名望不服地撅起嘴巴。
“起码在旁人眼里,你不是很喜欢他。”
“那不只是对榊吧,我没有喜欢男人的癖好。”
“还有,从你今天早上所说的话可以听出来,你认为昨天我们会迷路,都该怪一直走在前头的榊。因为他的关系,我们被困在这里,破坏了你挽回婚姻的计划,所以你恨他。”
“是、是,”名望赌气似的举起了双手,“总之呢,从今天开始我就是‘鬼怒川’了,以后只要说到这个姓又要被嘲笑。”
“至于兰,就如名望刚才所说,为了爱的纠葛。还有,不能回东京参加试镜,也可能让你产生恨意。”
听到枪中这么说,兰已经不想做任何反驳。她低下头来,不断叹着气。
“甲斐,你欠榊钱是事实吧?”
枪中的目光一转到甲斐身上。甲斐就缩起了壮硕的身体,点了点头。
“借了多少?”
“不是很大的金额,大约50万。”
“嗯,你应该不会为这么一点钱杀人吧。不过,也很难讲,现在借你钱的人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你也有可能借了更多的钱。他要你回去就还他,你有办法吗?”
“总会有办法的。”
“哦——”把视线从甲斐身上移开后,枪中又用指甲弹一下已经空了的杯子,“其他人就没有什么动机了。”
“谁说的,”兰抬起阴沉的脸,用沙哑的声音说,“如果你怀疑我,也该怀疑彩夏跟深月啊。”
“哦,为什么?”
“因为彩夏喜欢由高啊,由高那个人就是那种调调,来者不拒,所以,好像陪她玩了一阵子。”
“不要说了!”彩夏用激昂的声音打断兰的话,“你没资格这样说我!”表情跟口吻不再那么孩子气,跟平常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她用憎恶的眼神瞪着兰。
“他真的玩弄过你的感情吗?”枪中问。
彩夏涨红着脸,暧昧地摇着头,说:“榊长得帅,身材又好,我的确是喜欢过他。可是,也不是真的爱上他啊,所以怎么可能因为他玩弄过我的感情就恨他呢。”
“说得真好听。”
兰气冲冲地反瞪彩夏一眼,彩夏也不甘示弱地反驳她:
“我看是你在忌妒我吧?”
“我忌妒你?你……”
“好了,别吵了。”枪中无奈地制止她们,“兰,你说深月也有动机,为什么?”
“因为,”兰嗫嚅地说:“榊最近骚扰过她。”
“真的吗?”枪中看着深月。
深月的表情还是那么沉静,只是多了一点凝重,她缓缓地摇摇头说:“事情没那么严重,他是约过我几次,可是,我都没答应过。”
“他强逼过你吗?”
“怎么可能。”
“哟哟,真是这样的话,枪中一定也会很不高兴吧?”名望一说,“枪中,你向来很宠爱深月,如果那家伙敢动深月一根寒毛,你一定会很生气吧?”
“开始反击了?”枪中耸耸肩说,“这一点我不能完全否认,所以,也算是一种动机吧。”
说完,他用带有某种意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好像在对我说——如果他骚扰深月,你也有相同的动机。
“结果,只有忍冬医生完全没有动机。”
“枪中,这也未必吧?”
听到名望这么说,忍冬医生把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说:
“我也有动机吗?”
“有可能啊,譬如说,你的小女儿去东京的大学就读时,在那里认识了榊。”
“你是说她可能被榊诱惑、玩弄过?”
“没错。”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巧啦。”老医生摇晃着圆圆的身体笑着说,“真的太巧了。”
“对不起,说了这么失礼的话。”枪中瞪了名望一眼。
“没关系,这个房子本来就充满了令人惊讶的巧合。”
“该怀疑的事还真多呢……”枪中喃喃自语地说,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个房子的人也……”
这时候,被鸣濑叫出去的的场回来了,时间大约是下午2点多。
“我有件事要告诉各位。”女医一进来,就神色紧张地对我们说,“不过,在说之前,我要先确认死去的榊先生的本名是不是叫李家充?”枪中回答“是”,女医又问:“他是李家企业社长的儿子吗?”
“没错,怎么了吗?”
我一点都猜不出来她到底要跟我们说什么,不过,从她的语气,可以知道她带来了非常重要的信息。
“电视新闻里出现了他的照片。”的场边说边坐回原来的位置。
“电视新闻有他的照片?”枪中惊讶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警察正在找他。”
“警察?”枪中更惊讶了,半跃起身子,说,“怎么回事,他犯了什么罪吗?”
“嗯,”女医点头说,“他是8月在东京发生的那起强盗杀人案的重要嫌疑犯……”
11
那个案件发生在8月28日星期四深夜;有人闯入东京都目黑区李家产业会长李享助家中,杀了李家一名警卫后逃逸。
依现场状况判断,凶手是搜寻财物时被警卫发现,所以杀了警卫。不过,死因是后脑部撞击引起的脑出血,所以,也可能是在缠斗中发生的意外。凶手可能也吓坏了,所以没有带走任何财物就跑了。
那个房子太大了,所以案发当时的声响没有吵醒任何人,被杀的警卫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案发两个月后,警察还是查不出一点线索,案情陷入胶着。一直到最近,才出现了有力的目击者。
那个目击者说,在推定的案发时间,有一辆可疑的车子停在李家附近的马路上,他看到一个人影突然从李家冲出来钻进车子里,然后加速离去。目击者根据记忆描述的车种、车号,正是榊由高——李家充的车子。
于是,警局便将榊由高视为重要嫌犯,开始通缉他。当然,在这之前一定做过更详细的调查,只是我们正好被困在雾越邸,只能从电视得知大略的消息。
“榊是那个案件的凶手吗?”听完的场的说明,枪中显得非常震惊,“可是,他是李家会长的亲孙子啊,怎么可能……啊,对不起,这种事问你也没有用。”
“不,枪中,这也是有可能的。”名望奈志插嘴说,“也许我不该批评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可是,榊是李家是最糟糕的一个,做事又不够深思熟虑。他有可能因为钱不够花,抱着好玩的心态闯入他熟悉的爷爷家偷钱。”
“抱着好玩的心态当小偷吗?”
“可能是喝酒后的一时冲动吧,而且……他好像有嗑药的习惯。”
“药?”枪中沉重地皱起眉头,“你是说他有服用毒品的习惯?”
“不是的,不是那么不健康的东西,是比那种东西稍微健康一点的东西,像大麻啦,不然顶多就是LSD而已。”
“LSD是健康的药吗?”
“因为毒性比较低啊。”
“你也吃过吗?”
“才没有呢,我的体质不用靠药物,也会自动兴奋起来。”
“是吗?对了,昨天榊好像也说过他需要某些开销——兰,你知道什么吗?”
“我不知道——”
兰一脸苍白,拼命摇着头。看到兰这样的反应,枪中更眯起了眼睛严厉观察她,但是,很快就把视线转向了的场,问:“这则新闻是什么时候播报的?”
“听说第一次播报是在15日晚上。”
“前天吗?”
昨天晚上我只听到一半的新闻——“今年8月发生在东京都目黑区李家……”果然就是报导那个案件。如果那时候彩夏没把收音机从桌上摔下来,我们当场就会知道,警察把榊当成嫌疑犯,正在到处找他。
警察恐怕也已经询问过与剧团相关的人,掌握到我们13日前往信州的线索。说不定,前天我们离开后,就有警察去御马原的旅馆查询过了。而应该在这一晚回到东京的榊又没现身,所以,他的嫌疑就越来越重了。警察一定想不到我们还在信州,而且陷入了这种状况中。
昨晚,这个榊又不知道被什么人杀了,这两个案件之间究竟有没有什么关联?或只是单纯的偶然而已?
“我有点疑惑,”甲斐平静地说,“关于在这个事件——8月的事件中,死亡的警卫的姓。”
“姓?”枪中喃喃念着,眼睛骤然一亮。
“他好像是姓鸣濑吧。”
“没错,的确是。”
我们面面相觑,心情难以形容。雾越邸那个刚迈入老年的管家的脸,跟“鸣濑(naruse)”这个姓重叠在一起。刚来的那天晚上,深月说到“naruse”这个姓时,我立刻联想到“鸣濑”这两个汉字,就是因为我看过8月那起案件的新闻,那个姓还残留在记忆之中,所以很自然地浮现出来。
“的场,”枪中正言厉色地问,“他——这个家的鸣濑先生,下面的名字是什么?”
“孝——孝顺父母的孝。”
“被杀死的警卫的名字是‘稔’,年约40多岁吧。”
“难道……”的场停顿半晌说,“你认为那个人是鸣濑的弟弟或什么人吗?”
“不可能吗?”
“我没听他说过。”
“可是,这个姓并不常见,即使不是弟弟,也可能有什么血缘关系。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有杀死枪中的强烈动机,你不认为吗?”
女医沉默不语,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缓缓地摇着头;似乎是不否认也不赞同。
令人不舒服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一颗心仿佛被悬挂在即将坍塌的废屋梁上。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复杂,眼神飘忽不定,时而看看走廊或天花板。宽敞的房间里飘荡着不信任、疑惑、混乱、不安、焦躁、恐惧……各种情绪,相互牵制着。
“枪中,”的场打破沉默说,“还有一件事,我想最好告诉你。”
“什么事?”
“关于放在尸体脚下那双木屐的事。”
“嗯,你说吧。”
“这件事是末永告诉我的,”她不露半丝情感的眼睛,朝上看着枪中,“你也知道那双木屐是放在大厅装饰架的玻璃箱中,箱子里有一个装了水的小杯子,末永每天都会补充杯子里的水。”
“这样漆才不会干掉,对吧?”
“没错,昨天他去加水时,发现玻璃门微微开着。”
“那时候木屐还在玻璃箱中吗?”
“嗯,可是位置好像跟原来不太一样。”
“哦——也就是说,在那之前,曾经有人打开玻璃把木屐拿出来?”
“这个房子里的人都说没碰过那个箱子。”
“你是说我们之中有人碰过吗?”枪中缓缓抚摸着下颚,“末永先生是在昨天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说大约是傍晚6点。”
“我知道了。”枪中点点头,用锐利的眼神扫视全桌的人,“昨天下午6点以前,有没有人碰过木屐的玻璃箱子?这个人未必就是杀死榊的凶手,如果没做什么亏心事的话,应该可以坦然承认。”
没有人回应枪中的询问。
“看来,”枪中推推眼镜框,眼神严厉地说,“这个人是做了什么‘不可以承认的事’,也就是说,昨天碰过箱子的人就是凶手,大家同意我这样的判断吧?”
12
这一天下午,雪还是不停地下着。
被外界孤立的“暴风雪山庄”——这是古今中外的侦探小说中经常用到的异常状况。现在,就在这种状况中,以雾越邸为舞台,上演着一出杀人剧。而且,剧情还脱离现实甚远;是侦探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模仿杀人”。
午餐后的“审问会”一结束,我就一个人来到楼下的礼拜堂。
我非常喜欢那个空间的幽静和微暗,仿佛空气的粒子就那样静止着、沉默着;光的粒子疏疏落落地飘荡在其间。我会有一种“很怀念”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小时候曾去过附近的教堂吧。总之,我现在只想一个人想些事情。
礼拜堂的门敞开着。
我在前排右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微弱的光线透过圆顶天花板的彩色玻璃,洒落在祭坛的十字架上,为十字架涂满了微妙的色彩。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用虚无的眼神俯视着我。
只睡了三个多小时,当然会睡眠不足。我的眼睛浮肿,全身微微发热,觉得很疲惫。可是,情绪却非常亢奋,毫无睡意。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占据我脑部一大半面积的,还是那个案件。
为什么被杀?是谁杀了他?凶手毋庸置疑一定是这栋雾越邸里的某一个人。可是,是如白须贺所判断的,凶手是包括忍冬医生在内的我们八个人之中的某人吗?或是枪中所提到的“可能性”,凶手是居住在这栋屋子里的人之一呢?在8月的案件中被杀死(被榊杀死)的警卫,真的可能跟鸣濑管家有血缘关系吗?
浇水壶的水、红色木屐——这些特地为尸体准备的道具,究竟有什么意义?虽然已经知道是模仿北原白秋的《雨》,可是……
被当成凶器之一的那本书,暗示着凶手确实是依照白秋的诗《雨》来布置杀人现场,可是,凶手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模仿呢?
还有,尸体那种不自然的姿态,应该也是凶手做出来的,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也是一个疑问。双手环抱身体般的姿态,跟《雨》的内容完全扯不上关系,凶手做这么奇怪的事,难道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我东想西想,就是找不出答案。脑中一片混乱,漫无目的地空转着。只有时间在外面狂吹的暴风雪的声声催促下,匆匆与倦怠的身体擦身而过。
除了那个案件之外,还有一片黑云盘踞在我心中。那就是今天早上回房睡觉之前,枪中在图书室里对我说的话……
昨晚,从9:40左右开始,我们一直在讨论下一次的公演内容。枪中表现出最近难得一见的热情,发表他对新戏的意见和方针,还不时把中途进来看书的甲斐拉进来讨论。就在凌晨3点多钟,甲斐离开图书室之后,枪中突然问我:“喂,铃藤,你对深月知道多少?”
昨天,在同一个房间里,他也问过我相同的话。那时候,我也是毫无心理准备,像个初恋的国中生,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会喜欢深月呢?简单来说,就是因为她很漂亮;她很漂亮,所以深深吸引了你——这样的说法既简单又明了。当然,绝对不单纯只是这个原因,不过,我觉得即使是也无妨;甚至觉得这样的感情更纯真。
“我也很喜欢所有看起来漂亮的东西;不论是人、物或观念。
可是,深月这个女孩又是这之中最特别的一个。她真的是太完美了,她的存在具备了艺术之美——啊,你不必这么担心地看我,我从来没想过要以男人的身份来占有她,甚至觉得那么做对她是一种冒渎。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因此否定你对她的感情。”
我听得出来,枪中的话绝对没有挖苦或调侃我的意思。
“铃藤,你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美吗?”枪中问,“——你不知道也无所谓。我想是因为她心中存在着‘舍弃’的情感;一种平静的‘舍弃’。”
“舍弃?”我不解地重复这句话。
“你不懂吗?”枪中微微叹了一口气,“‘舍弃’观是她现在的心态,她已经舍弃了一切;不是绝望或老年人的那种觉悟,而是无可奈何地舍弃未来,平静地过着现在的生活,所以才会那么……”
“为什么?”我无法忍受地打断了枪中的话,“那是什么意思?”
可是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默默摇着头,仿佛在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然后缓缓站起身来,不再理睬我。
他所说的“舍弃”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必须舍弃?
她——深月究竟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想到这里,突然听到背后有微微的声响,是某种硬物发出的“叩咚”声。我吓一大跳,站起来转过头去。门还是敞开着,我好像看到一个身影霎时消失在蓝色门的阴影中。
“谁?”我的叫声在冰冷而微暗的礼拜堂内,卷起小小的旋涡回响着。
“是谁?”
没有人回应。
我疑惑地走向大门,又喊了一声“是谁”,然后探头往门外看。可是,门口一个人都没有。难道刚才的声音是我听错了;刚才的人影也是我的错觉?——不,不可能,即使因为睡眠不足而疲惫不堪,也不可能。
的确有人站在那里,这个人本来要进礼拜堂,却因为看到我在,又退回去了。听到我叫他也不回应,匆匆离开了现场。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那样落荒而逃呢?
当我从礼拜堂离去时,脑中纷杂凌乱的疑问,又添了一个。
13
走出礼拜堂,我看到旁边墙壁上有很大的装饰柜。里面收藏着日本古代人形(人偶),还有一个区域并排着各种能面(能剧面具)。
人形的种类有御所人形、加茂人形、嵯峨人形、衣裳人形……之中又以御所人形的数量最多。人形的肌肤修饰得十分白皙,肢体丰盈,三头身的头部简单画着天真的眼鼻。据说,人形是从婴儿形状的“除魔人形”——“婢子”发展出来的。其样式多彩多姿,有趴着的、站着的;穿着能衣裳的仿人物人形、戴着能面具的机械操控式人形;还有脚部三处弯曲的“三折”精密人形。
看完各种姿态、衣裳、表情的人形后,我不由得发出了感叹声。我虽然不太清楚他们在古董上的价值,但是,还懂得如何欣赏他们不可思议的美。一直盯着他们看,就会产生错觉,仿佛听到他们的呼吸声和说话声,令人毛骨悚然。那种诡异的感觉,正好跟四周都是石砌墙壁的微暗大厅的气氛非常契合。
我想起枪中用来形容这个房子的几句话——纯西洋建筑的房子里,洋溢着日本情趣、混沌与调和、走钢丝般的平衡感……没错,也许真是这样吧。
可是,现在我最强烈感受到的是:漂荡在这整栋屋子里的某种“情感”般的东西;但是那东西非常模糊,只能凭我的直觉去感受,无法做明确的分析。如果硬要用言语来形容的话,应该就是“祈祷”吧——这个房子在祈祷。
建筑物的每一个部分以及数量庞大的收集品,浑然成为一体,同时各自祈祷着;默默地专注地向某种东西祈祷着……(到底是向什么祈祷呢?)
离开人形橱柜后,我穿越大厅,站在壁炉前。那个收藏木屐的玻璃箱子,还留在装饰架上。为了防止干燥,里面深蓝色台子的一角,放着一个装了水的小杯子。这个箱子高30厘米,宽度、深度都是50厘米,前面是双拉门。这个门,昨天傍晚时刻微微开着。
抬头往上看,就是那幅镶金边框的肖像画—名叫“Mitsuki”的已故白须贺夫人。那沉寂的微笑,与芦野深月的脸重叠着。
我又想起了枪中说的“舍弃”……
“铃藤。”
突然听到叫我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刹那间还以为是画里的人开口了。
“可以跟你谈谈吗?”
声音的主人正是深月本人,我惊慌地回过头去,看到她正从正面楼梯缓缓地走下来。
“什么事?”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热起来了。平常她找我说话,我并不会如此脸红心跳。到了这个年纪,当然不可能完全没有恋爱经验。会有这种反应,只是“时机”问题——因为她出现时,我正好边看着画边想着她的事。啊,不,我不应该找这种借口。对我而言,深月跟我以前爱过的几个女孩完全不一样,她是很特别。
跟她认识三年多了,我却从未向她吐露过半点。
“我想跟你谈谈。”刚开始深月有些吞吞吐吐的,好像犹豫着该不该说,“关于8月的事。”
“8月的事?你是说李家会长家发生的案件?”
“嗯。”
“你有什么线索吗?”
“嗯,其实,案发当天晚上快12点时,榊曾经打电话到我住的地方。”
“真的吗?他有什么事?”
“他说他住的地方有个舞会,问我要不要去。”
“那么晚突然找你去?”
“是啊,现在想起来,当时的他好像不太对劲。”
“怎么说?”
“说话口齿不清,又很轻浮,我本来以为他喝醉了,可是又好像不是。”
“那是怎么了?”
“刚才名望奈志说,”深月眯起细长的眼睛,神情有些哀伤,“榊好像有嗑药的习惯,所以,我想那时候他说不定是……”
“我懂了。那么,你拒绝他了吗?”
“嗯。”
“也就是说——”我开始叙述从深月话中可以很容易联想到的事,“那一晚,榊在自己房间举办吸大麻或是LSD之类的舞会。案发时间是深夜2点到3点左右,所以,如果他是凶手,恐怕就是在他打电话给你,被你拒绝后,在药物的作祟下,犯下了那件案子。
“啊,可是你说他办了一个舞会,那么,他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应该不是一个人吧?还有其他人在吗?”
“没错,”深月点点头,“我听到兰的笑声,在电话的另一端。”
“你是说她也有可能一起吸大麻?”
那么,兰很可能知道那之后发生的事。我想起刚才枪中询问她时,她的反应是——脸色更加苍白,而且很不寻常地用力摇着头。
“电话那一端,只有希美崎吗?”
“这……”深月又哀怨地眯起了眼睛,“我不敢如此断言,因为我觉得好像还有一个人在。”
“除了她之外吗?”
“嗯,我并没有清楚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榊也没有说出任何人的名字,可是,从他说话的样子可以感觉出来。”
“会是谁呢?”
她欲言又止,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
在这段沉默中,我瞬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除了我跟深月之外,还有一个人在这间大厅的某处。这个人一直屏住气息,偷听着我跟深月的谈话。
我不由自主地看看四周,可是,没有半个人影,只看到通往走廊的那一扇双开门,稍微打开了一点缝隙。到底是谁在那一扇门后面呢?当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深月开口了。
“我还是想不出所以然来,”她的手指滑过发丝,嗫嚅地说着,视线停留在我脚下附近,“也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人,所以还是不要随便乱说吧。”
“可是,这件事说不定跟那起案件很有关系呢。”
“所以就更不能乱说了,”深月轻轻摇着头说,“如果搞错了,会很严重的。”
“可是……”说到一半,我就停下来了,因为我无法强迫她说出她不想说的事;也不可以那么做。“这件事你跟枪中提起了吗?”
“不,还没有。”
“还是跟他说比较好吧?”
“嗯。”
她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可见,她心中猜测的那个“问题人物”,应该不是枪中。
可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先把这件事告诉我,而不是枪中?因为她下楼来正好碰到了我吗?还是……哎呀,不要想那么多了,就当她多少有些信任我,才告诉了我吧。
我把思绪复杂的头朝下,视线朝上,偷偷注视着深月。她身穿黑色窄裙、黑色毛衣,毛衣领口露出了白衬衫的领子。她的视线也是微微朝下,好像在寻找下一个话题。
她的脸,突然出现在我今天早上所做的梦的记忆中,让我一阵惊愕。今天早上,鸣濑叫醒我之前,我正梦到有一个人在玻璃墙的另一边,握紧拳头猛敲着玻璃。那个怎么看都看不出来是谁的——这个人的脸,居然跟深月的脸重叠在一起。
难道那就是深月吗?如果是的话,那个梦究竟象征着什么?
其实,再怎么想都是枉然,因为即使找出了象征意义,也只是摸索出我自己内心的某种情感而已。
可是,我感到忐忑不安,心情起伏不已——这就是隐藏在那场梦底下的情感。我想都不用想,就直觉地这么认为。瞬间,我下定决心问她,关于今天早上枪中在图书室所说的那个字眼——“舍弃”。
“我不要!”
我还来不及问,就听到激动高亢的女性声音响彻挑高的大厅。我跟深月都惊讶地抬起头来,往声音出处——环绕石墙的回廊方向望去。
“不要!我不要!”
我看到鲜艳的黄色洋装,仿佛被隐形人的手玩弄般,在咖啡色扶手栏杆前飘飞旋转,并以缺乏秩序的不规则且不稳定的脚步,在回廊移动着。
“兰!”深月惊叫一声,“你怎么了?”
“不要,不要说了!不要过来!”兰不理会深月的呼唤,用痉挛般的叫声嘶吼着,语气慌乱,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我跟深月发现情况不对,赶紧冲上楼梯。
“不要说了,我求求你!”
根本没有别人,兰却用双手捂住耳朵,用力甩着头。鬈发被用力甩着,肩膀像得了疟疾般抖动着,已经脱落一只鞋子的双脚蹒跚地乱踩着,使兰的背部用力撞在墙壁上,又弹起来冲向栏杆。
“希美崎!”我赶紧冲上去,抱住她差点飞出栏杆的上半身,“好危险,你清醒一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听到了!”她看着我,梦呓般喃喃说着。那双眼睛飘忽不定,没有焦点;放大的瞳孔充满了强烈的恐惧。“我听到了,我听到了!”
“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了,啊……”兰双手捂住耳朵,摇着头,“到处都喃喃说着话,墙壁在说;天花板、窗户、绒毯也都在说,连图画、人形都是活的!”
她说得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或演戏。如果这是演戏的话,我就得对她身为演员的才能刮目相看了。
“你听,你听呀,听到了吧?!”
“那是幻觉,”我万般无奈地对她说,“冷静点,墙壁和天花板怎么可能说话呢?”
“不!”兰惊声尖叫,挥开了我的手,“它们会说话、它们会说话,到处都是说话声,挥也挥不去,向我冲过来了……”
“希美崎!”
“兰!”深月在我背后叫着她,“你清醒一点,到底怎么了?”
“他们说下一个是我。”
她好像真的听到墙壁、天花板在说话,难道是视听错觉?可是,为什么会……
“我会被杀、我会被杀!”她松开捂住耳朵的双手,开始拼命拨弄自己的身体;像个在恍惚状态下跳着滑稽舞蹈的未开化民族。
“啊,你们看,我的身体已经瘫了。”她疯狂地诉说着,“我的骨头瘫软了,哇,溶化了,一点一点溶化了,他们开始杀我了,我就快死了,我、我已经……”
“你清醒一点啊,希美崎!”不管我的语气多么强烈,都得不到令人满意的回应。
“我什么事都没做啊!”兰把乱舞的双手贴靠在脸颊两侧,对着我说,“我什么事都没做,我只是在车子里等而已,我还说不能那么做,可是……”
她的脸不断靠近我,好像要把我吞噬,红色唇膏脱落的斑驳嘴唇唇角冒着白色泡沫。
“芦野!”我先用力按住兰的肩膀,以防她又把身体探出栏杆外,再回过头去对深月说,“快去叫枪中来,还有忍冬医生,麻烦你了!”
14
兰精神错乱的情况相当严重。火速赶到的枪中、忍冬医生,和我三个人好不容易才把她带回房间里。可是,她还是不断说着莫名其妙的梦话,又拼命想挣脱,医生只好让她再服下镇静剂。
这场骚动平息后没多久后,我跟枪中为了实践“现场百遍”的基本侦探法,再度探访温室。时间是下午5点多,太阳已经落山了。
“她好像瞌药了。”走在开着壁灯的大厅回廊上,枪中以沉重的声音说,“忍冬医生也说,她大概服用了什么强烈的迷幻药。”
“应该是吧,不然那个样子,只能说她真的是疯了。”
“兰房间里的桌子上,不是有看似那种药物的东西吗?”
“好像是有药片盒吧?”
“没错,里面有几颗药,体积非常小,是一边大约只有两毫米的锥形白色颗粒。”
“是LSD吗?”
“大概是。”枪中苦涩地叹了一口气,“麦角酸二乙酰胺(LSD)的幻觉作用比大麻还要强,不过,不像迷幻药或古柯碱那么容易上瘾。大概是因为这样,名望才说那是‘健康的药’吧。”
“那么榊果然瞌那种药啰?”
“嗯,他跟兰两个人。在这趟旅行中,也瞒着我们吃那东西。其实,我也不会怎么去苛责这种事。”
我这才想起来,昨天过中午时,一起走进餐厅的榊跟兰,脚步都有点奇怪——好像喝醉了般摇摇晃晃——这或许也是前一天晚上瞌药的后遗症吧。
“兰这家伙,榊死后受到打击,想逃避这个事实,结果不但逃避不了,还引起了幻觉。”枪中皱眉咂嘴,大概是想到警察介入时的状况,正在头痛吧。
“枪中,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告诉他刚才深月说的8月28日晚上的事。
“唉,那就更糟了。”枪中在回廊的转角处——挂着雾越邸那幅画的地方——停下脚步,右手掌贴放在额头上,说:“也就是说,除了榊之外,兰也可能涉及8月的那个案件。”
“刚才她一直喊着‘我什么事也没做,我只是在车子里等着而已’。”
“没错,原来是那个意思啊,”枪中的手还是贴在额头上,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当她知道凶手可能是鸣濑,为了替警卫报仇才杀死榊时,她开始慌张起来,怕跟8月那个案件有关的自己也会遭到杀害。”
“我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服用大麻、LSD之后,还有气力去杀人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那种迷幻药不是会让人全身无力、对什么事都没兴趣、什么都不想做吗?”
“一般是这么说的,你服用过吗?”
“一次而已。”
“听你的口气,大概不是很兴奋吧?”
“听得出来吗?”
大学毕业后,有过一次那种机会。在此,没有必要说明是在怎么样的场所,不过,当时服用的是“哈吸(印度大麻)”。的确如枪中所说的,对我而言不是—个很好的经验。
“那种药是一种神经扩张剂,会产生什么效果,跟服用者的精神状态及所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例如,对音乐有兴趣的人,听觉会变得异常敏锐,连平常听不到的微小音波都可以听得到;甚至还会有‘看声音’、‘触摸声音’的感觉。喜欢绘画的人,也会在色彩上出现同样的感觉;如果是在充满情欲的气氛中服用,就会让那种气氛更加高涨。至于你,”枪中看着我说,“大概是感觉和体认如排山倒海般,不断往你体内啃食;或是陷入不断让自己的思想变成思考对象的状态中吧?”
他说得没错,我记得当时的我可以感觉并思考我所感觉到的事、我所想的事,然后再置身事外去感觉、去思考……陷入那样的无限状态中。
“这是常发生在你这种人身上的案例,我年轻时第一次服用时,情形也跟你一样,真的很疲惫。”枪中斜嘴微笑,“所以,服用那种药物,还是有可能引起暴力或犯罪的冲动。例如抛开了不安,变得异常乐观等等。不过,也可能像兰刚才那样,侵袭大脑的恐惧感反而越来越剧烈,被拖入疯狂的噩梦中。”
想起刚才她在这个地方的狂态,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一直在想,深月所说的‘另—个人’到底是谁呢?会是我们剧团的人吗?”
“我觉得好像是。可是,她说不能确定所以不想说。”
“她就是这样的人。”枪中又开始往前走,边低声说,“稍后我再问她吧。”
我们从大厅走到一楼的中央走廊,转入侧廊,走到尽头,打开那扇紧连着走道的蓝色门。玻璃墙壁外,雪还是在平台外灯照亮的黑暗中狂乱飞舞着。霎时,一股寒气窜入领口,吐出来的气也冻结了。遍及全屋子的暖气没有延伸到这里,冷得让人全身颤抖。
温室里的灯开着;一进去,温度急速上升。一屋子的绿、浓郁的花香、鸟在笼子里歌唱的声音,让今天早上看到的榊的尸体,又活生生地浮现在我脑海里,于是,我又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走进温室后,我们先往左边通道走去。被当成凶器的书跟皮带散落处——褐色瓷砖地板上现在还看得出失禁的痕迹。大概是考虑到警察来时的状况,所以一直放着没打扫吧。皮带跟书不在那里,今天早上的场小姐说过,已经用塑胶袋密封起来,跟尸体一起搬到地下室去了。
“凶手在这里杀了榊,”枪中两手插在牛仔裤裤袋中,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自语着,“然后,把两个凶器都留在现场,只把尸体搬到中央广场。”
“忍冬医生说女性也可能做得到。你认为呢?”
“我赞成,要把他抱起来可能很困难,可是拖就容易了。”
“如果是拖,应该有痕迹吧?”
“这是瓷砖地板,所以不易留下痕迹。”枪中稍微弯下腰来看看脚下,摇了摇头。接着,我们又折回去,走向从入口延伸到中央的通道。
“嗯?”他突然在圆形广场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我说:
“铃藤,你看,”他指着前面那一带,“这些花是怎么了?”
“好惨哪。”我瞪大眼睛,“完全枯萎了。”
那里是嘉德丽兰盆栽并排的区域。昨天到温室来时,枪中说“很像兰”的大朵黄色嘉德丽兰,昨天还鲜艳地盛开着,现在却完全枯萎了。
“今天早上是这样的吗?”枪中问。
我摇摇头,说:“不记得,那时候哪有心情注意这种事。听说这种花很脆弱,可是,会在一天之内就枯萎吗?”
“不知道,”枪中抚摸着下颚说,“如果要追究原因,应该是水吧。”
“水?”
“嗯,就是从浇水壶流出来,洒在尸体上的‘雨’,害花朵吸收了过多的水而枯萎,这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就算是也未免太……”
我的视线从花朵上移开,往上方移动。视线先是落在交错成几何图案的黑色铁骨以及镶嵌其中的玻璃上,再移动到中央广场的正上方,随即捕捉到玻璃上的龟裂痕迹。
成十字型交叉的两条裂痕、昨天裂痕产生后的场所说的谜一般的台词、这个房子里到处都是我们的名字、摔坏的“贤木”烟具盒……”
“谁!”
枪中突然对着某个方向大叫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怎么了?”
“好像有人在那根柱子后面。”枪中走到广场的圆桌旁。
“谁在那里?”他对着温室深处喊,可是,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任何声响。
“真的有人吗?"我慢慢走到他身边,问,“你有看到人影吗?”
“好像有看到,”他疑惑地皱起眉头,更往里面走去,“是一个穿黑衣服的身影。”
我想起在礼拜堂发生的那件事,当时,我听到背后有声音就回过头去看,看到一个身影消失在门后面,那个人好像也穿着黑衣服。
“如果有人就快出来……”
“怎么了?”
这时候,背后有声音打断了枪中的叫喊。我回头看,的场小姐正从入口处朝这里走来。
15
“怎么了?”的场小姐直直向我们走来,重复问着这句话。表情跟昨晚之前一样冰冷,声音也十分冷漠。
“我看到,”枪中指着一片绿意的温室深处说,“好像有人在那里。”
“是你的错觉吧?”女医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人啊。”
“可是……”
“你们已经检查完现场了吗?”的场绕到拼命往温室深处看的枪中前面,两手叉腰挡住了他的去路,仿佛在袒护枪中所说的“在那里”的某人,“有没有枪中什么线索?”
“没有。”枪中微微耸肩,死了心似的转过身来,把手放在圆桌上说,“关于8月那件案子的事,你问过鸣濑先生了吗?”
“问过了,”女医站在原地说,“可是,他说跟他无关,那个被杀死的警卫跟他毫无血缘关系。”
“是吗?”枪中点点头,但并未因此完全解开他心中的疑问。
因为,如果鸣濑是凶手,那么,即使真的有血缘关系,鸣濑也会否认到底。
“这些嘉德丽兰是什么时候枯萎的?”
被枪中这么一问,女医也微微“啊”了一声,眼镜下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女医今天早上大概也专心看着尸体,没有注意到花的状态。
“昨天还开得很漂亮呢,难道是已经过了盛开期吗?”
“不知道,我也不是很了解花的栽培。”
“我想过可能是被浇水壶的水淹死的,或者——”枪中的视线离开嘉德丽兰,在温室内缓缓绕了一圈,“或者这也是你昨天所说的‘这个家会动起来’的其中一个‘动作’呢?”
“我无可奉告。”
枪中冷眼看着言辞暧昧的女医,两个人之间的心理上关系,好像跟刚才完全倒过来了。
“我可以继续问早上没问完的话吗?也就是关于雾越邸这个房子的特质。”
“这……”
“你说全看个人的想法,只要不去在意,就不会觉得怎么样。”枪中深思似的抚摸着下颚,说,“我说过我大概可以了解你的意思,采取某种想法的话,就自然会看得到这个家的特质,以及这个房子所拥有的不可思议力量。的场小姐,你们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人是怎么想的呢?”
的场小姐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抖动着嘴唇,却没有说出只言片语。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二楼餐厅的椅子数目。”枪中斗胆继续说,“十人坐的餐桌竟然只有九把椅子,少了一把,好像为了配合我们的人数。而你又说,坏掉的那把椅子,是在前天中午突然断掉的。当然,这很可能只是巧合,可是,换一种角度来想,也可能是一种暗示。餐厅椅子变成九只的同一天傍晚,就恰巧来了九个人。说得极端一点,好像是用九这个数字,预言了一种未来。你觉得呢?”
女医把视线朝下,没有回答。
“迎接我们到来的这个房子,好像早就预期我们会来似的,以各种方式显现出我们的名字。而其中一个‘贤木’烟具盒摔坏之后,今天早上就发现了榊由高的尸体。这也是一种暗示;如果做更积极的解释,也可以视为一种预言。”
说到这里,枪中停下来盯着女医看。经过短而异常紧张的沉默后,女医猛然抬起头来,用低沉的声音说:
“这个房子是面镜子,它本身不会做出什么事.只是会像镜子一样,映照出进来这里的人。”她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沉静的眼神,也好像注视着宇宙的尽头,“从外面来访的人,通常最关心自己的未来,为了将来而活。对你们而言,现在的时间只是连接未来的一瞬间。所以,这个房子就会映照出来你们的心情;像跟大家的心之存在方式产生共鸣一般,开始预见未来。”
我看着对峙的枪中跟的场,有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被某个巨人抱起来,身体不断地往空中浮升。在温室四处啼叫的小鸟声,像沉静的波纹蓦然扩散开来,逐渐形成更大的旋涡,仿佛要把伫立在温室中央的我,缓缓拉到一个不知名的场所。
“镜子?”枪中喃喃重复着。
女医眨眨眼睛,缓缓摇着头说:“我刚才所说的,都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所以,请不要误解了,这些话没有一点根据:既不科学也很滑稽。说不定,真的只是单纯的巧合呢。”
“你自己相信哪一种呢?”枪中问。
的场小姐没有回答枪中这个问题,淡淡地接着说:
“其实也没发生什么超自然现象,所有发生的事都只是一般的自然现象。那只椅子会坏掉是因为该坏了;烟具盒是因为某种震动滑落下来的;而这些花也是……”她看了嘉德丽兰一眼,又轻摇着头说,“总之,我能说的就是——要怎么想,全凭个人意识了。”
暗示、预言、映出未来的镜子……我到底该相信多少?我整个人陷入不可思议的漂浮感中,无法做任何判断。这种事的确太不科学也太荒唐了,我并不想跟那些被灵魂、幽灵之类的事冲昏了头的女学生一样,不做任何评判就去相信那种事。还不如把它解释成单纯的“偶然重叠”比较符合现实,也比较有说服力。不过,我也确实无法全盘否定那些事。那么,如果真如那个女医所说的——这个家是一面“镜子”,那么……我不寒而栗地看着枯萎的黄色兰花。
16
时间是下午7点。
跟昨天差不多时间上桌的晚餐,几乎没有人碰触。大家的食欲都比中午更低落,餐厅里弥漫着沉重、郁闷的气氛。
在中午的“审问会”之前,大家可能都还不能完全接受“发生了那种事”的事实。虽然一定会造成冲击,也会对不曾经验过的事产生困惑和紧张,但是,还是会觉得好像是在虚假、缺乏现实感的时空中。
现在,接受度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冲击转为不安;困惑转为恐惧;紧张转为疑心——很明显地渐渐在改变形态。可以想见,这些都会如黑色乌云一般,不断膨胀开来。兰刚才的狂乱,也多多少少会造成影响。眼看着一天又要过去了,外面的雪却还是没有减弱的趋向。
用餐间,枪中沉默地思考着;深月跟甲斐也是一样。兰没有出来,大概是前天累积的疲劳,还有医生开给她的镇静剂的效果,所以一直没醒来吧。自认为“复原得最快”的彩夏,也失去了平日的活泼,连名望奈志都很明显地沉默下来,虽然照常帮他准备了筷子,他却完全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偶尔刻意说个笑话,也没有人笑。只有—个人几乎没什么改变,那就是忍冬医生。他不但把晚餐吃得精光,还毫无顾忌地跟与自己女儿同名的女医交谈着。不知道是他太粗线条,还是故意装出这个样子。不管怎么样,他那个样子多少缓和了现场令人窒息的气氛。
“对了,乃本,”忍冬医生边在咖啡里加入一堆糖,边对彩夏说,“昨天我帮你想了新的名字。”
彩夏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眼睛看着天花板。她并不厌恶(?)的榊被杀了,而凶手就在这个家里。现在的她,大概也没有心情去管姓名学的事吧。
“也许我不该说这种话,不过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最好还是早点把不好的名字换掉。”老医生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昨天我也提过,你的名字的外格——表示人际关系的格,是12画,很可能会遇难或短命。”
“什么?!”彩夏完全张开了眼睛,“难道榊的死也是我的名字害的吗?”
“不是的,”忍冬医生连忙挥挥手,说,“当然不是的,这只是一种心理问题。在目前的处境下,每个人都会越来越不安,心也会不断往黑暗的地方走去。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所以,我才想帮大家除去一些不安的因素,即使是一点点也好,对精神卫生比较好。”
“原来您是关心我们啊。”双肘抵着桌面,双手交错顶着下颚的彩夏,表情缓和下来,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谢谢您,医生。”
“不要这么说。”忍冬医生抚着白胡须,很不好意思地干咳了几声,“所以呢,我帮你想到‘矢本彩夏’这个名字。”
“yamoto?”
“我只把乃本的‘乃(no)’改成‘矢(ya)’,这样下面的名字就没有问题了。”
“就这么简单吗?”
“外格的笔画是乃本的‘乃’,加上彩夏的‘夏’,可是,我觉得彩夏是个很好的名字,所以只改‘乃’字。我突然想到把二画的‘乃’改成五画的‘矢’,外格就会变成15画,是个好数字。加起来的总格—姓名整体笔画是31,也是非常好的数字。你觉得怎么样?”
“几乎跟本来一样,不觉得改了什么。”
“你希望把名字也全改掉吗?”
“不,怎么会呢,我很喜欢彩夏这个名字。”彩夏天真地笑着,向医生行了一个礼,“从今天起我就用这个名字,可以吗,枪中?”
“嗯,随便你。”枪中微微笑着,喝下没加糖的咖啡。然后对忍冬医生说:“医生,兰不会有事吧?”
“希美崎小姐吗?嗯,我也不敢说,总之,镇静剂蛮有效的,应该不会再发生刚才那种事了。不过,最好还是把那种‘药物’拿走吧,那个药片盒里装的就是那种东西吧?”
“嗯,大概是,”枪中苦涩地点点头,“也许交给医生保管是最好的方法。”
“我是无所谓啦。对了,等一下我再去看看她吧。”
“拜托你了,还有,如果那时候她的意识清楚的话,请转告她拉上门闩。”
我们住的房间,不能从门外上锁或开锁,只有里面有个简单的门闩。所以,只有里面的人可以拉上门闩锁住门。
“你认为她会有危险?”忍冬医生问。
枪中微微摇着头说:“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小心一点总是好的,我只是这么想而已。”
我只是这么想而已——枪中特别加上了这个可有可无的注解。可是……
我想起傍晚在温室里的事,偷瞄了的场小姐一眼,然后紧紧闭起眼睛。暗示、预言、映出未来的镜子——我实在不愿去相信,但是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我相信枪中一定是跟我一样的心情。
好想抛开一切,好好睡一觉。吊灯的灯光,刺激着充血的眼睛,疲倦感也不断从体内涌出来,但大脑却还是处于兴奋状态。
我想即使就这样回到房间,钻进被窝里,恐怕也很难睡得安稳。
“对不起,忍冬医生,”我面向正喝着咖啡的忍冬医生,“今晚可不可以也给我安眠药?我睡眠不足。”
“哎呀,”忍冬医生看着坐在隔壁的我,说,“你好像真的很疲倦呢,睡眠不足却睡不着吗?”
“嗯。”
“也难怪啦,好,你会不会过敏?”
我回答说“不会”。
“还有没有其他人需要?”医生看看全桌的人。
“我也要。”彩夏举起手。
医生点点头说:“没有其他人要了吗?那么,我回房间去拿皮包。”
过了一会,忍冬医生抱着黑色皮包回到餐厅。甲斐跟名望刚好跟他擦身而过,去上厕所。医生把皮包放在餐桌上,打开青蛙嘴般的皮包口,开始在里面摸索。我从旁偷窥了一下医生摸索的皮包,各种排装药杂放在听诊器、血压计等器具之间,凌乱不堪,简直就像小孩子的玩具箱。看来,这个医生也不是个很严谨的人。瞬间,我感到不安,实在很难相信他可以搞得清楚哪个是什么药。
摸索了一阵子,忍冬医生好不容易才取出一排药说“就是这个”,淡紫色的小椭圆形药锭并排着。
“这是新药,一锭就很有效。请回到房间再服用,在这里服用的话,恐怕回房间途中就在走廊上睡着了。”
医生又对我们叮咛一次注意事项,然后才从一排药中撕开两锭,分别递给我跟彩夏。
17
井关悦子把餐桌收拾干净后,我们就趁的场小姐离开时,把阵地转移到隔壁沙龙。
“收音机不是还没拿去还吗?你今天不用听新闻了啊?”名望奈志隔着桌子对彩夏说。
“不用了,”彩夏靠在沙发椅椅背上,像拼命跑过百米赛跑般虚弱地说,“现在再担心火山爆发的事,我的头脑就要爆炸啦。”
“没想到你的神经这么细呢,彩夏,我还以为你不会有什么感觉呢。”
“白痴才会没有感觉吧?!”
“你还是会想榊,对不对?”
“讨厌啦,不要连名望都这么说嘛。”
“的场小姐说傍晚的新闻报导了三原山的消息。”忍冬医生安慰紧绷着脸的彩夏说,“好像会成为长期喷火,但是没什么重大伤亡。总之,近期内不必太担心。”
我坐在壁炉前的矮板凳上,听他们在沙发上的对话。枪中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瘦弱北极熊,两手交叉在胸前,不停地在沙龙里走来走去,过了好一阵子才走到我附近来,说:
“你看起来真的很没精神,只睡三小时果然不行。”
“枪中,你的脸色也很差呢。”
我这么回答他。枪中原本就瘦削的脸颊,看起来更瘦了,眼睛四周也出现了黑眼圈。
“看来我们两个都不会长寿。”枪中耸耸肩说,然后走到壁炉旁,“等一下可不可以到我房里来?我想在睡前再跟你讨论一件事。”
“你知道什么了吗?”
“没有,”枪中撅起干燥的嘴唇,“虽然我做过很多不负责任的推测,还是没有结果,看来我是不太有做侦探的才能。”
接着,他突然想到似的,把手伸向放在装饰架上的音乐盒——这个螺钿小箱子上的波斯风味图案,是用各种贝壳、玳瑁、玛瑙装饰而成的,枪中用双手轻轻打开了盖子。
从音乐盒里流泻出来的音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露出复杂的表情,倾听音乐盒所演奏的悲戚旋律。
下雨了,下雨了,我想去外面玩,没有雨伞,红色木屐的夹脚带也断了。
我下意识地配合着音乐,哼起这首歌的歌词。每一字每一句,都跟今天早上看到的杀人现场的影像重叠着。
第一段结束后,曲子又回到最初。就这样重复了三次,在第三次时拍子越来越慢,不久就没有声音了。
“发条转到底了吗?”枪中关上箱子,微微叹口气,从壁炉前走开了。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是白秋吧?”我说。
枪中轻轻“嗯”了一声,把靠墙的矮椅子搬到我旁边坐下来,说:
“前天晚上我们也在这里听到音乐盒的音乐,那时候是忍冬医生打开的吧?所以,并不是没头没脑地就冒出了这首歌,而且这个家里的人应该也知道这个音乐盒里有白秋的《雨》。”
“凶手是因为白秋,还是因为《雨》这首歌呢?”
“不知道。”
“刚来的那天晚上。我们讨论过白秋的事吧?”
“没错,因为那边的柜子里有那本书。”枪中看着斜背后墙上的装饰柜,“我们跟彩夏谈起了很多白秋所写的诗,那时候,大家都在这里,忍冬医生打开音乐盒时,大家也都在。正好在那个时候,管家进来了。”
“没错,就是那样。”
“你比我了解诗人北原白秋,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白秋吗?”我摸索着胸前口袋里的香烟。这趟旅行我带了几包来,现在几乎快抽光了。“说到白秋,首先联想到的就是柳川。因为他的故乡在现在的福冈柳川市,老家是历史悠久的造酒厂。白秋是家里的长男,本名应该是石井隆吉。”
“柳川、石井隆吉啊……”枪中嘟嘟嚷嚷地重复着,好像还是对名字特别敏感。
“20岁前中学中辍,上京后进入早稻田英文科先修班,但是不久后也中辍,进入‘新诗社’,开始在《明星》上发表作品。”
“早稻田、《明星》…一嗯,那个‘PAN会’也跟白秋有关吧?”
“嗯,退出‘新诗社’后,跟木下奎太郎一起发起了‘PAN会’,应该是1908年吧。”这个冠上希腊神话牧羊神名字的“PAN会”,是活跃于“方寸”、“SURUBA”、“三田文学”、“新思潮”的年轻美术家与文学家交流的场所;除了白秋与木下奎太郎之外,还有吉井勇、高村光太郎、谷崎润一郎等杰出成员,成为兴起文坛所谓耽美派的原动力。
“1909年24岁的时候,他自费出版了处女诗集《邪宗门》;‘PAN会’的机关杂志《屋上乐园》也是在那时候创刊的吧。”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过,我不太认同这些文学史上的事实,会成为解开“《雨》模仿杀人”之谜的关键。
“如果你要知道得更详细,最好去图书室查吧?”
听到我这么说,枪中苦恼地耸耸肩说:“说得也是,不过,我还是想先听听你的白秋观。”
“哪谈得上是什么白秋观,我又不是研究白秋的专家。”
“可是,他是你喜欢的诗人吧?”
“算是啦。”我在手指之间玩弄着没有点燃的香烟,“关于他的说法很多,不过,可以肯定他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总合诗人。跨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在近代诗、创作童谣、创作民谣、短歌等各个领域中,都留下了划时代的功绩。就这一点来看,我觉得他真的很优秀。”
“一般人听到白秋,一定会先想到童谣吧,‘MotherGoods’这首翻译歌也很有名。”
“应该是吧,即使是对诗或文学毫无兴趣的人,也一定知道几首他写的童谣,我可不是在说彩夏喔。甚至有些评论家认为,白秋最优秀的资质与才能,都充分发挥在童谣中。”
“哦,那你怎么想呢?”
“我喜欢初期的白秋,也就是他20来岁——开创‘PAN会’时候的作品。”
“像《邪宗门》或《回忆》吗?”
“其他像《东京景物诗集及其他》,还有歌集《桐之花》,都非常鲜明强烈。现在再看,不但不觉得陈旧,而且鲜明强烈得令人惊悚,不由得屏气凝神。说不定在现今时代来看,才更有那样的感觉。非常艳丽,有着恶魔般的——甚至可以说是猎奇之美,但也带着几许悲戚和滑稽。”
《邪宗门》与《回忆》都是这样,接下来的《东京景物诗集及其他》,应该也同样是白秋初期诗风到达最高xdx潮的诗集吧。出版是1913年,但是,制作年代要追溯到三年前,正好跟《回忆》重叠,排在《邪宗门》之后。他的初期创作原本就受到德莱尔与魏尔兰等法国世纪末诗人的影响,难免会有这样的倾向。但是,这些充满浓浓异国情绪、神秘与梦幻,甚至颓废到无可救药的感觉诗、官能诗,都盈溢着异样的魄力。
我第一次接触这些作品,是在中学时代。当时,我也认为“白秋=童谣”,所以印象上的极大落差,让我错愕不已。
“原来如此,我也喜欢初期的白秋。”枪中露出满意的微笑,“《回忆》中不是有一首名为《制作人形》的诗吗?小学时我不小心看到,因为文字描写得太强烈,害我那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得好害怕——不对,跟害怕又不太一样。”
说完,他眯起眼睛,开始背诵那首诗:
“长崎的、长崎的
人形制作真有趣。
彩色玻璃……蓝色光线照射下,
反复搓揉白色黏土,用糨糊搅拌,
混入抛光粉,黏糊糊的迅速放在木工旋盘上,盖上再掀起,头就成形了。”
我接着念:
“那是个空虚的头颅,
白色的头转呀转……”
枪中露出一丝笑容,看着我说:“怎么样,比《雨》更适合用来当模仿杀人的题材吧?”
“的确是。”我点点头,又把手指之间玩弄的香烟收到口袋里,“后来,这样的文风因为某个事件而改变了。他隐藏之前颓废到无可救药的情趣,转变成‘歌颂人类’、‘毕恭毕敬的祈祷’等诗风。”
“你是指通奸事件?”
“对。”
这是发生在1911年——大正元年的事。白秋跟他一直很思慕的有夫之妇发生关系,对方丈夫到法院告他,结果他在市谷拘留所被拘禁了两个月。虽然很快就无罪释放了,但是,也因为这件事改变了他的诗风。
“那位女性叫什么名字?”
“俊子——松下俊子。”
“哦,好像没什么关系。”枪中一直想在我们的谈话中,找到具有某种意义的名字。
“喂,枪中”,我说,“我们最好把焦点放在白秋作品中的童谣类吧?毕竟这次案件所显示的是《雨》,所以,扩大思考范围也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说得对!”枪中沉重地点点头,“说到白秋的童谣,最先想到的就是‘赤鸟运动’吧?”铃木三重吉在1918年7月,创办了《赤鸟》杂志。创办前分发的简介中说,这是在日本“创作童话、童谣的最初文学运动”,以“创作具有真正艺术价值的童话与童谣”为目的。
“当时,文坛的人全都参加了,例如鸥外、藤村、龙之介、泉镜花、坪田让治、高滨虚子、德田秋声、西条八十、小川末明等等……不胜枚举。”
“童谣又以白秋跟八十为代表。”
“这两个人经常被拿来比较,有人说白秋的童谣比较田园;八十的童谣比较都市,也有人说两个人的创作动机不同。”
白秋在1919年的第一本童谣集《蜻蜒的眼睛》的前言中说:
真正的童谣要用易懂的小孩子语言来歌颂小孩的心,同时对大人而言也必须具有很深的意义。但是,如果勉强自己在思想上培养出小孩子的心,反而会导致不好的结果。必须在感觉上让自己完全变成一个小孩子——也就是,要深知“童谣是童心童语的歌谣”。当时的白秋,将主要对象设定在九岁以下的小孩,立志创作完全以“童谣”为基准的新童谣。而八十的动机,除了想给小孩子们优质的歌之外,也在一开始时就考虑到了成年读者;因为他希望可以唤醒大人们幼年时期的情绪。
不过,白秋的意识后来逐渐产生变化,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所设定的对象年龄也逐渐提高。1929年出版的《月与胡桃》中更提道:“我认为写童谣时,不必特意回到儿童时候的心。只要用跟作诗、作歌同样的心与同样的态度去写就可以了。”
“《雨》是什么时候的作品?”枪中问。
我稍微思考一下,说:“应该是他刚开始创作童谣时的最初期吧,大约在《赤鸟》创刊没多久后。如果我没记错,这首《雨》跟八十的《金丝雀》,是《赤鸟》最初的作曲童谣。”
“哦——”
“对了,你知道《雨》的作曲者是谁吗?”
“我下午查过了。”枪中瞄了一眼通往图书室的门,“是一个叫弘田龙太郎作曲家,我本来还期待会发现一个比较有意义的名字呢。”
18
“可以插个嘴吗?”一直没有说话,垂着头坐在沙发上的甲斐,突然开口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枪中从椅子上站起来,往沙发那边走去,“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什么都行。”
“好。”甲斐的一只眼睛啪哒抖动似的眨了一下,“我在想,住在这栋屋子里的,真的只有他们几个人吗?”
“哦?”
“白须贺、的场、管家鸣濑、留胡子的男人末永,还有在厨房工作的那个女人,她姓井关吧?加起来一共是五个人。中午枪中提出这个问题时,的场说就只有这五个人,可是,我总觉得至少还有一个人住在这里。”
他的声音不是很有自信,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到他这句话,一定都在那瞬间倒抽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这么想?”枪中问。
甲斐不安定地晃动着视线,说:“我没有很明确的证据,可是,例如——对了,是彩夏吧?昨天在温室碰到你们之前,她不是看到那边楼梯有人影吗?”
“嗯,我跟枪中他们去冒险时看到了,那之前的晚上也听到了怪声。”彩夏很严肃地回答。
枪中尽管点着头,还是说:“可是,并没有清楚看到是什么人,也有可能是白须贺啊。”
“你说得没错,所以我才说只是有那种感觉。”甲斐用手按着太阳穴,偏着头说,“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昨天我们在温室碰到的场时,她端着的托盘上,有一个茶壶跟两个杯子。”
“是吗?可是,这又能看出什么呢?”
“一般来说,用人不太可能在温室喝茶,所以,那两个杯子,其中一个应该是为白须贺准备的,那么,另外一个呢?”
“也可能是的场小姐陪他喝啊,的场小姐感觉上并不是用人,白须贺先生也尊称她为医生。”
枪中嘴巴这么说,心中一定也怀疑是不是有“另一个人”存在。因为今天傍晚,他也在温室看到了某个人影;我也跟他提过我在礼拜堂看到人影的事。
“我也这么觉得。”轻轻梳拢着长发的深月,也开口说,“今天早上我听到了怪声。”
“第一次听你说呢。”枪中皱起眉头看着深月,“什么时间?在哪里?”
“是今天早上的场叫醒我,叫我赶快下楼的时候。在那边——前面走廊往我们房间那个方向的尽头,不是有扇门吗?跟通往大厅那扇门的结构一样,也是毛玻璃的双开门。”
她说的那扇门,是通往第一天晚上鸣濑带我们上来时的楼梯。
“今天早上那扇门是锁着的,所以我们所有人都是从大厅那个方向下楼的。可是,就在我正好经过那个门的前面时,听到门的另一边有声音。”
“脚步声吗?”枪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脚步声怎么了?”
“那种脚步声,很像是脚有问题的人在走路,就是很像拐杖撞击地面的声音,叩吱叩吱,很坚硬的声音。”
彩夏前天晚上说在大厅楼梯平台听到的,也是“某种坚硬的物体撞击地面的声音”;今天我在礼拜堂听到的声响也是。
“我想那个人应该是正在爬楼梯,那边的楼梯不是没有铺绒毯吗?所以我隐约可以感觉到,那个脚步声好像是往上——往三楼去了。”深月的脸显得好苍白,细长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我们到下面餐厅时,除了井关之外,所有人都到齐了,不是吗?那么,我听到的应该是井关的脚步声,可是,那时候她应该正忙着为我们准备三明治,而且,她也没有用拐杖。”
“不错,很好的推测。”枪中佩服地眯起了眼睛,“唯一可以反驳的是,说不定她只有在爬楼梯时需要拐杖,那时候她正好有事上三楼去,就被你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可是,她为我们准备用餐时,还有收拾餐桌时,都看不出来她的脚不好啊。”
“嗯,的确看不出来。”
“还有一件事,”深月接着说,“今天早上男士们跟着的场去温室时,我不是跟彩夏、兰三个人留在餐厅吗?那时候,我……”
“又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的,”深月轻摇着头说,“是钢琴的声音,非常小声,所以,听不出来是什么曲子。”
“是从哪里传来的?”
“我不太能确定,不过,应该是从上面传来的吧。”
“可能是在放唱片吧?”
“应该不是,中途还停了几次。如果是放唱片的话,怎么会中断那么多次。所以,应该是有人在某个房间弹钢琴。”
“有没有可能听错?”枪中非常慎重。
“我也听到了啊。”坐在深月旁边的彩夏说,“听不出来是什么曲子,不过,的确是有人在某处弹着钢琴。”
“看来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喔,”名望用手摩擦着尖尖鼻子的下方,把嘴撅成新月形笑着,“深月的观察向来很敏锐,你最好留意这件事哟,侦探先生。”
枪中把眼镜往上推,低低“啊”了一声。
名望故意吓人般地说:“不是常有‘禁闭室疯子’这种事吗?”他好像不是开玩笑,嘴角虽泛着笑意,眼神却显得很认真,“你们想想,会偷偷摸摸住在这种乡下,一定有什么原因。山下那些城镇村庄,对他们的评语不是也很差吗?”
“你是说这个家里有一个脚不好的疯子,为了避开世人的眼光,所以躲在这种地方?”
“没错,说不定这个人就是杀死榊的凶手,模仿杀人这种事,也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做得出来。譬如说,他以前曾经杀过人,那时候正好响起了《雨》这首歌。”
“嗯,就最近流行的异常心理学来看,是很有可能。”这句话听起来有点不负责任,但是,枪中的表情还是显得很认真。“看来,只能再去探的场的口风了。”
结果,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了。
我们已经讨论过所有“这个雾越邸有第六个人”的可能性,至于这个人是谁,除了名望提出来的意见之外,没有人有其他意见。“禁闭室疯子”这一揣测,虽然有点不切实际,但是,在我们目前所处的环境中,还是造成了很大的震撼。我想一定有很多人跟我一样,眼睛盯着天花板,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跟昨天晚上一样,大家在9点半左右解散,各自回到房间。
枪中叮咛大家,睡觉时一定要把房间里的门闩拉上,大家都用力点了点头。
19
“我做了这个表。”
晚上10点,我依约来到枪中房间,枪中把他用四张报告纸做成的表拿给我看。他在这个表中,把这个家所有人(已经知道的人)的不在场证明,以及可能杀死榊的动机等,做了一个整理。
“做成表后,不在场证明一目了然,可是,动机还是看不出所以然来。我做过各种探讨,可是,都不足以构成杀死一个人的动机。”枪中把书桌前的椅子让给我,自己坐在床边,低声说,“我是不是还有什么疏漏,是不是有什么隐藏的动机……”
我一边漠然听着枪中的话,一边想着,旁人可能那么容易了解一个人的杀人动机吗?可以判断出这个动机够充足还是不足吗?我总觉得,动机这两个字说起来简单,可是,毕竟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是一个人的“心”。这种东西,除了本人之外,没有人可以看得清楚。
“对了,”我把表还给枪中,提出散落在脑海中的疑问之一,缓缓问他,“你还是那么在意名字的事吗?我们在谈论白秋的事时,你让我有这种感觉。”
“啊,嗯,”他接过一览表,丢在床上,低声回答说,“是啊,我确实很在意。”
“因为在这个屋子里发现了跟我们同名的东西,你认为那些东西的暗示,可能以某种形态跟案件扯上关系吗?”
“好难回答的问题,我也不太清楚,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很在意。”
“的场说这个家是会映出来访者未来的镜子,对这句话你相信多少?”
“这也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大概是累了,枪中用手指按着两边眼睑,“基本上,我认为自己是个很难逃出近代科学精神的奴隶。以我的立场,应该要否定超科学现象或神秘主义思想。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对我的信仰依托十分怀疑。”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你知道Paradigm(典型)这个字吧?”
“嗯,大概知道。”
“‘科学家们共同运用的概念图示,或模式、理论、用具、应用的总体’是科学史家托马斯·奎恩在《科学革命构造》一书中提倡的概念。不只是自然科学,在社会科学、人文科学上,研究者也都不能脱离当代的代表典范。也有整个框框大转变的例子,譬如天动说被地动说给取代了,还有从牛顿力学转为相对性理论,再转为量子力学:这就称为ParadigmShift(典型转移)。
“这个词不只应用在科学领域中,整个架构也沿用到我们的世界观、意识、日常生活模式中;这种情形就称为Meta-Paradigin(转变典型)。”枪中停顿一下,又把手指按在眼睑上,“总之,我们常常透过代表这个时代或社会的某种Paradigm来看事物或思考一不对,应该说是被养成了这种习惯,不过这也是难免的事。而从近代以后到现在的Paradigm,就是所谓的近代科学精神——机械论世界观、要素还原主义。我们会以所谓‘正确’的价值为前提,依据‘科学性’、‘客观性’、‘理论性’、‘合理性’……等各种言辞或概念来掌握事物或思考事物。例如欧纪斯特·迪庞、夏洛克·福尔摩斯、厄里拉·古恩等,活跃在古典推理小说中的侦探,都是典型的例子。像‘客观性’这个东西,早就被理论物理学给否决了,可是,并没有因此动摇了一般人的世界观、价值观。”
“‘客观性’被否决了吗?”
“对,因为海森堡德国物理学家所提出的不确定性原理,而召开了有名的索尔维会议……啊,不要讲得太深奥了。总之,就是说观测时,一定要有身为观测主体的‘我’存在。所以,重要的不是身为客体的存在,而是主体跟客体之间的互动。说得更仔细一点,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根本就是我们自己所体认到的结构。
“这当然关系到粒子这种极小的世界,但是,其他学问领域也都紧跟着这样的思考方向,驱使Paradigm往同样的方向前进;例如相互作用论、解释主义等方向。”
我听得有点不耐烦了,拿出刚才在沙龙没有吸的香烟,塞进嘴巴里。
“枪中,回到原来的问题,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个嘛,”他欲言又止,前齿轻轻咬着下唇,眉间刻画出深深的皱纹,“老实说,我也很迷惘。”
片刻,他接着说:“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是真的,毕竟一切都是从这一点开始,也在这一点结束。”
“好暧昧的说法。”
“所以我说我很迷惘啊。”枪中两手抵着床铺,转转脖子解除酸痛,“不过,也可以有这样的极端想法——你知道幸岛猴子的故事?”
“猴子?”我顿时哑然,“什么故事?”
“很有名的故事啊。”枪中瘦削的脸颊,突然浮现出自嘲般的笑意。他说明给我听:“有人给栖息在宫崎县幸岛的日本猿猴一个沾了沙子的脏马铃薯,刚开始,猿猴并不想吃那颗马铃薯。这时候,有一只年轻母猴,想到可以用水把马铃薯洗干净再吃。就这样,在猿猴的社会里产生了‘洗马铃薯’的新文化。不久后,这个文化扩展到同一个岛上的所有猿猴之间。又过了几年后,当洗马铃薯的猿猴达到某个数量时,就产生了一种异常变化。”
“异常变化?”
“嗯,真的是异常变化。为了解说上的方便,把‘某个数量’当成一百只好了。当第一百只猿猴学会洗马铃薯后,不出几天,住在岛上的所有猿猴都开始洗马铃薯了。”
“突然吗?”
“是啊,简直就像那第一百只猿猴的出现,是某种临界点。以‘职务实习教育法(Ro1eP1aying)’来说,就是‘提升了水准’。而且,从那时候起,隔着海的全国其他地区也自然而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真的吗?”
“这是莱亚尔·瓦特逊在《生命潮流》中介绍的案例,不过,好像有很多人怀疑他的资料有多少可信度。”
即使是科学白痴的我,也听过这个作者的名字跟他的著作。
这本书最近十分受瞩目,成为所谓“新科学”的点火先驱。
“当相信某件事的人数达到某个数量时,就会有上万人相信是真的。这一点,从思想、流行等社会现象,就可以很明显看出来,在自然界也广泛存在着。瓦特逊假设出一个还不为人知体系‘偶发体系’企图以此现象来做理论性的说明。”
枪中的视线落在我的膝盖附近,像念咒语般继续说着:
“还有一个很类似的‘形态形成场理论’,是鲁帕德·歇尔德雷克的学说。他说同品种之间存在着某种超越时空的联系,会透过‘形态形成场’产生同品种同伴的共鸣,不断反复出现。从某种品种进化而成的新品种,拥有自己的‘形态形成场’。当新品种的数量达到一定数目时,就会促使栖息在远方的未进化同种,也产生同样的进化。这样你懂了吗?”
“嗯。”
“有趣的是,不只是生物,连物质都会发生这样的现象。瓦特逊也提到,一个关于甘油结晶化的有名故事。甘油这种物质,在20世纪之前,大家都认为不可能以固体形态存在,没有一个化学家可以做到结晶化。结果,有一次意外发现在各种条件重叠下自然结晶的甘油,许多化学家就以此为样本,做到了甘油结晶。就在这期间,发生了异常变化。当某个实验室的化学家成功将甘油结晶化后,同一个屋子里的所有甘油就突然都自然结晶了。而且这个现象还在不知不觉中,扩展到世界各地。
“歇尔德雷克解释说:这时候,‘甘油会结晶’的主题,就在甘油这个物质的‘形态形成场’中成立了。”
我丝毫插不上嘴,静静听他讲述。他看着我的脸,自己也浮现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深深叹了一口气。
“所以呢,我想做一个假设,就是‘某种旧房子拥有预言的能力’;或是如的场所说的‘会映出来访者的心’——这样的主题,说不定已开始在这个封闭场所之外的世界各地成立。你认为呢,铃藤?”
20
我点上嘴角的香烟,默默望着窗户,直到香烟缓缓烧到烟屁股。窗外的百叶窗帘是开着的,在掩盖玻璃的漆黑中,隐约可以看到断断续续飘落的白色物体。看起来很像有人从屋外窥伺着这个房间,让我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睛。
枪中坐在床沿,拿起刚才的不在场证明及动机一览表,一手扶着眼镜镜框,盯着一览表看。他时而叹息,时而低声念念有词,但是,已经不再对我说什么了,我也没有话对他说。
头像麻痹了般沉重,所以,也不可能再去思考枪中之前说的话。思绪在脑中空转着,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思考;也搞不清楚枪中刚才说的话到底有什么含意。
风突然增强,玻璃窗抖动了好一阵子。微微打盹的我,被这样的声响惊醒,又把视线拉回到枪中脸上。
“那件事你问过芦野了吗?”我问。
枪中沉重地点点头,说:“她还是不告诉我她觉得‘另一个人’是谁,不过,听她的语气,应该是剧团里的人,而且那个人也一起来到了这里。”
“果然是。”
“那么,除去你和我,这个某人应该是其他三个人中的一个,也就是名望、甲斐或彩夏。”
“枪中,你认为是谁呢?”
“我觉得他们都有可能,也可能不是,例如,”枪中的视线又落在一览表上,“名望表面上看起来跟榊和兰都不合,对兰的态度尤其尖酸刻薄,可是,他这个人说话向来很难确定有多少真实性,也可能全是演出来的。甲斐看起来老实,不像是会嗑药的人,可是,实际上如何就不得而知了,说不定他根本无法拒绝榊这么强势的人。彩夏也是一样,她跟兰的关系不好,可是,有榊居中协调,情况可能又不一样了,你认为呢?”
“很难说。”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性。”
“什么?”
“就是深月,她本身其实跟事件有关,故意说出这种好像跟自己毫无关系的谎言。”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你可以确定绝对不可能吗?”
我无言以对,此时,我深刻感觉到,我完全违反了象征“侦探”这句话的行为。枪中说得没错,对我而言,深月是非常特别的一个人,可是,我并不能因此就在这个事件上给予她特别待遇。我不由得大叹一口气,偷窥枪中的脸。他把一览表放在膝盖上,手抵着下颚,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沉思着。
我又把视线转向漆黑的窗户,发呆了好一阵子。
“喂,枪中,”进他房间后,我第三次提出相同的问题,“关于这个房子你刚才说了一堆,可是,你的结论到底是什么?”
其实,这也是对我自己的一个疑问。枪中沉默不语,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用手抵着下颚,缓缓地摇着头;好像是在告诉我,他也不知道。
“如果在温室看到的嘉德丽兰的样子,真的是在暗示着某种未来,那么,不就代表兰也会跟榊一样死掉吗?”
“也许吧。”枪中喃喃回应,从床上站了起来,背向我缓缓走向落地窗,“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我也只能相信了。”
“你对那个龟裂有什么看法?”我提出突然浮现脑海的疑问。
枪中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不解地问:
“龟裂?”
“就是温室的天花板啊,昨天在我们眼前裂开的那个十字型裂痕。”
“啊。”
“如果那个‘龟裂’也是这个房子‘动起来’的结果,那么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呢?”
“嗯,说得也是,目前就只有那个意义不明。”枪中又转向落地窗,喃喃说着,“十字型的龟裂,到底代表什么呢?”
没多久后,我就回到了自己房间;时间大约是凌晨12点多。
我记得走出枪中房间时,还特地看着自己的手表确认过。
被不知何时会停——讲不定就这样持续到世界末日——的暴风雪包围的雾越邸之夜,越来越深了。
(我不知道中文论坛手打小组天涯凝望手打)
中场休息一
远处传来风的声音。
我坐在相野候车室里的冰冷板凳上,回忆过去。带来冬天讯息的白雪,在密度越来越高的窗外黑暗中,亮晃晃地飞舞着。那首歌的旋律,继续在我耳边缭绕着。
四年前11月17日的那个晚上,在那栋屋子的那个房间里,我跟枪中秋清两个人的对话,字字句句都在我脑海中苏醒过来。于是,我又想起枪中给我看的不在场证明及动机一览表,不胜唏嘘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回想起来,那张表中其实隐藏着重大含意;可能是一种巧合或暗号,也可能是一种暗示或预言。可是,当时的我怎么会看得出来呢。
总之,究竟是谁杀了榊?我们必须知道这个答案,尤其是被赋予侦探任务的枪中,更是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
跟我谈完后的第三天,他以明快且具理论性的推理,在大那晚我从他房间离不断理还乱的疑问。回到自己房间后,我马上服下忍冬医生给我的安眠药,上床睡觉了。
医生说得没错,那种药非常有效,不到十分钟我就被拖进了迷迷糊糊的深眠沼泽,贪婪地浸淫在不足的睡眠中。
但是,我还记得在我沉睡之前的朦胧意识中,有某种不明形态的不祥预感,瞬间快速膨胀爆炸开来。我全身颤抖,滑落在通往无法回头的睡眠斜坡,发出像病人般的梦呓,喃喃吟唱着北原白秋那首《雨》的第二段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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