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的教育便开始了。我躺在一张大床上。房间已不是昨晚看到的那间。我觉得得到了休息,但当我试图挪动时,僵硬的肌肉发出了强烈的抗议。我的脸觉得硬邦邦的。手痛,后脑勺上起了个包……
“你的枪在哪儿?”西勒在门口轻声说。他的声音就像蛇的咝咝声。
我坐起来,边发出呻吟,竭力要甩掉睡意。
“你的枪在哪儿?”西勒又问,声音更轻了,我注意到他那支枪管细长的枪悬在他松弛的手指间。
我摸摸自己胸口。我发觉只摸到光溜溜的皮肤。掀开平整柔软的毯子,显露的只是这么一个事实:我赤身裸体。
门口传来一个细小的爆裂声,仿佛有人从唇间用力驱出空气。什么东西嘶嘶响着穿过我的剪短了的头发。我抬眼看。枪不再悬在西勒的指间了。它笔直对者我。那枪口多小啊。我傻乎乎地想,不比针头大。
“什么……”我开始说话。
西勒打断我:“要不是我,换了随便哪个人,你这时候就没命啦。”
我局促不安地往身后掠了一眼。就在我的头部上方,有一根一半嵌进墙壁的小针。
“好。我学到了一课。”我说,将手伸到上面,想去拔墙上的那根针。
“若我是你,找可不会去碰它,”西勒满不在乎地说,“那有毒。”
我的指尖在离针2.5厘米处抖颤起来。
“第二课,”西勒说,“永远别碰你所不了解的任何东西。依此类推:永远别卷入一件事,在你知道自己希望得到什么,知道自己将要丧失什么以及对立面的强弱和性质之前。”
西勒用一把镊子拔去墙上的针。他小心将针放进一只小玻璃瓶,塞好瓶塞,把瓶放进左侧口袋。
“那你并不是按自己所说的话做的,”我毫不感激地说,“否则你就不会将我弄进来啦。”
“那,”西勒说,“你就错啦。”
说了这话后他不做声了。
我穿好衣服吃了早餐后,他轻轻给我的脸和手敷了新的油膏。他的两只手暖烘烘潮滋滋的,让人觉得不愉快。
“在我的想像中,你绝不是一个英俊的人,”西勒干巴巴地说,“所以你在容貌上的改变不能真正说成是破相。你的脸要一个星期才能完全恢复。除了眉毛和睫毛,也许还有一点儿疤斑之外。手的恢复时间可能要长点。若你能活那么长的话。但你可以由此出名:你是受到过闪光枪直接射击而惟一活着的人。”
我断定西勒那套房间是隐藏在一座被弃置的仓库里的。在那间有点过分豪华的卧室的一扇门前,有一道台阶通到下面一个地下室。那地下室很大,足可以用来作为练习射击的隐蔽靶场。那天,在石头、污秽物小虫和啮齿动物中间,我学到了一些武器的初步知识。
西勒手里把弄着我的闪光枪。“有人说布兰顿发明了能量储存电池。或许他只是发现了它,重新发现了那个原理。
练了射击之后,我就练从肩袋里往外掏枪。可我无法练得像西勒那样,动作像猫一般急速。他到上面房间里吃东西时,我检查了他的外套。他的枪袋里别着一个用一根弹簧、一个卡扣和一段用于松扣的小杠杆构成的巧妙的小装置。枪插进去时,它就使弹簧翘起来了。当手伸进口袋,将枪稍微从那个装置中拔出一点时,小杠杆就松开卡扣,枪就向上弹。送进手掌。
我把那个装置从他的口袋里卸下,装进我自己的口袋。
西勒回来,穿上外套,一下将枪插进袋里,他显出困惑不解的神情。我们掏枪了。我的枪对准他时,他的枪还没有完全拔出来。
他皱起了眉头,但这个表情慢慢化成一个不悦的微笑。“你可比我想的聪明,戴恩。不管怎么说,你在外面会有机会的。”
我要将那装置还给他。
“留着用吧,”他说,“我还有。”
我继续练习。掏出枪射击……掏出枪射击……掏出枪,转身,射击。练到那些动作就像呼吸一般无须加以控制。西勒说声“戴恩”,枪就出现在我手里了。他小心跨上前一步,动作轻轻地连灰尘都几乎不受搅动,而我却已经飞快转身,蹲伏,枪对着一个变得乌黑的石头人形喷发火焰了。
我们较量了几个小时。
“望着对手的眼睛,”西勒说,“眼睛是决心的镜子。眼睛显示内心意图要比手早。萨巴蒂尼除外。他的眼睛永远不改变表情,吻一个姑娘或残害一个孩子都一个样。”
我将没有上电池的枪对准西勒。他的手就会像蛇一般飞速蹿出,把枪挡开,推到一边,并掏自己的枪。
“不要靠得这么近,保持枪的距离,让枪始终紧靠自己的腰部或臀部。你必须使我无法用枪,并始终保持足够距离,教我无法扰乱你瞄准目标。”
又练。掏出枪射击……掏出枪射击。不久我便能一听见石头中间有跑动声就掏出枪,将一只老鼠打得冒烟,在尘土中扭动。过了一会儿,西勒也来参加这一游戏了。
“好枪法!”他说,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下一只是我的。”
那种啮齿动物的数量急剧减少。
西勒教我如何持刀和用刀,如何无声无息地、最终地致敌于死地,如何决斗,在你持刀而敌方赤手空拳时如何对付,更重要的是,在形势倒转时如何对付。他教我如何做袖鞘,并给我一把利刃插到袖鞘里去。最后,他不是滋味地承认,即使在雇佣兵世界里,我也会有生存机会了。
吃过晚餐后,西勒带着我的衣服走了。他留下一件线缝处紧紧绷绷的长度仅及我膝头的袍子。我搜索了那套房间。我只发现了一个没有门窗的地下室,没有发现其他的楼层或通道。这里只有一扇上了锁的门。
我不停地在那套房间里到处去,最后我往书橱里面看。浏览那些书名,大多数书籍似乎都是小说。我一路看过去。但最后我走到一只放满比较严肃的书籍的小书橱前。那些书籍所涉及的广阔学科揭示了西勒其人的某一方面,对这一方面我是未曾想到过的。
有一些关于犹大的书。我可以把《预言书》、《教会》或《仪式书》和《仪拜仪式》诸书取下来,但这些书我烂熟于心。其他的书对我毫无意义,如《原理》、《能量和基本电路图》、《机器和人类遗产》等等技术书。我所接受的是宗教教育,面不是世俗教育。
我最后抽出来的那本书封面已经破损,书页也被翻得指痕累累的。书上没有标明作者,也没有出版方面的详细情况。有的只是书名——《论星系力量》,我坐进一把深座的椅子看起来。我缓慢仔细地看,可时间过得飞快,因为那本书大有名堂,我像尝到新奇的美味,头脑几乎陶醉般地飘飘然了。书中的一切都令人着迷,但其中一段我至今差不多仍能逐字记诵。
我们必须面对力量的现实,了解堡垒世界是理解问题的关键,因为那座堡垒是没有钥匙的。让我们清晰地看看它,用不被梦想所眩惑、不被虚假的希望所蒙蔽的眼睛。
防卫是最重要的。其象征即是那座堡垒。在堡垒之内是保卫它所必不可少的所有的人和补给品。让进攻来临吧。进攻来自无比遥远之处,来自距离几光年之外的地方,进攻带来的是它所需要的由人组成的庞大军队,它所需要的作战武器,它必定要消耗的弹药,为供它的人吃穿所必需的堆成山的补给品。让进攻越过那巨大的壕堑,吃掉它的补给品,将它的能量消耗在遥远的路途之上,因厌倦、疾病与纷争而损兵折将。让进攻来临吧,让保卫者们下定决心,进攻永远不能成功。
想想那消耗,考虑考虑力量经济学吧。发起一场进攻的种种需要会耗竭一个天体的人和财富。一个天体保卫自己需要什么呢?一圈无人驾驶海岸火箭和一个有效的监控系统。只要那些火箭没有在空中被扫光,进攻船只就无法通过,假如对这种防御武器的生产加以适当调节,它就能轻而易举地弥补损失。若进攻者所在天体不率先对征服行动无法餍足的需要作出反抗的话,他们就必定会等待并瓦解。
假如进攻不顾种种纷争,无视种种损失而取得成功,那就请想想所付出的代价。在成功后面是一个支离破碎的行星,它的资源被滥用在征服上,它的人民陷于穷困之中,忍饥换饿。揭杆而起。请想想所得的是什么。一个无可榨取的天体。进攻部队的指挥者身居一个现己属于他的堡垒之中。他是统治者,他的前统治者再也不能对他发号施令了,就像他在征服之前无法使防御者服从他的命令一样,若有人说到忠诚二字,我不知其所言为何意。在一座堡垒之内惟一的忠诚是忠于其本人。
那就是堡垒心理。而这也是一种堡垒心理:一个人处于另一个天体之上,他就是敌人,不是同胞而是异类。我们将憎恨他。
这就是堡垒政治:防御必须坚定,而且它必须是有效的。坚定和有效的民众无法共有的特性,无法长时间共有而不消散。
这两点只能从上而下强制实施。一个堡垒必须由一个人或少数几个人统治。民主是不可能的。
在有记载的历史中出现过民主政体。屈指算来,为数寥寥。它们的命运如何?它们改变了政府形式,或政府形式为它们而改变。逐渐加强的中央集权使它们变成了独裁统治,抑或它们被征服。
历数星系的主要力量。个人统治者,教会,商人。统治者是满足的,教会是满足的,商人感到满意。惟一的失政者是人民。
那么,没有希望了吗?回答是,没有。人民无法反抗,因为他们没有能力。他们没有能力进行战斗,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能力进行思考,或者,即使有思想也没有能力传播。人民是无知无识的。统治者们使人民始终处于这种状态。要是出于某个奇迹,他们造了反,那会怎样呢?在随之而来的大混乱中,最近的天体就扑将下来进行征服。
我们就这样看着焱星星并为黄金时代而叹息。我们的叹息是没入虚无之中的一缕虚无的风……
西勒拿着我的衣服进来时,我合上书,将书放在一边。几件衣服已经改过,合我的身了,颈项四周的深色污迹也已去除。
附近没有一个看上去像雇佣兵的人,西勒报告道。要是萨巴蒂尼仍在寻找,那他就是在秘密地下,西勒听说大教堂正在修缮。修缮工作进行得很匆忙,因为有传言说大主教可能视察布兰库什。说到大教堂的时候,他的眼睛看着我,可我的脸由于灼伤的皮肤不能动弹,所以几乎就像是面具。
我穿衣服时他望着我。
“那姑娘留下了什么?”他随随便便地问。
“她留下……”我开口说,又打住。
“什么?”西勒急切地问。
“我想不起来。”
“坐下,”他说,“我们该谈谈了。”
我坐在一张椅子的扶手上,觉得疲惫不堪。我脸上作痛,头又痛起来了。
“谈什么?”我问。
“谈那姑娘,她为何进入教堂,她在教堂里留下了什么,以及你为何得将它交给我,”西勒直截了当地说。他那不动感情的自信的声音使我心寒。
“我……”
“注意,”他说,“你记得的。你不要装模作样了。”
“我不能,”我疲乏地说,“我无法将它交给你。即使我能把它交给你,我也不会。”
西勒讥嘲地微微一笑。“那是一块用晶莹的水晶做成的小卵石。一个商人在外围地区一颗小行星的一些废墟中发现了它。那些废墟很古老,古老得无法描述。它们表明,那个业已消亡的种族具有太空飞行能力与可观的文明程度。那商人发现了它,要它,并拿了它,他疑心它含有一个有价值的秘密。他在布兰库什登陆时,隐情泄漏了出去。他被杀身亡;他的船员们也惨遭屠杀;那个天体的位置不得而知了。但那块卵石结果落到了皇帝的手中。他警惕地守护着它,可昨天它在皇宫里被人偷走了。”
我听着。这个信息可能有用,若它正确的话,但它证明不了任何东西。“你怎么知道那姑娘要把它拿来给你呢?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芙莉达。她是皇帝最小的爱姬。”
西勒把那姑娘、她和皇帝的关系,以及她离宫时的装束描述了一番。我听着,胃里一股奇异的难受感觉在不断增大。
“这可不是证明,”我说,使劲将难受的感觉咽下去。“这一切萨巴蒂尼可能早知道了。再说即使她准备把它交给你,我为何也要给你呢?”
“你想要什么,伙计,凭据?”他问道,他的声音高起来了。“你可以拥有那块卵石,可你永远不会拥有任何别的东西。你甚至活不了很久啦。把它交给我!”
我困惑地摇摇头,“我不能。”
“为什么?”西勒尖叫着说,“生命对你无所谓?你不想离开布兰库什?重新开始生话?卵石对你毫无意义……”
卵石对我毫无意义。那块卵石使我现在来到这儿;它使我失去了成为神父的希望,使我恐惧并面临死亡和严刑的威胁;它使我杀死了三个人。但是,即便带来更多的不幸……我也不能将它拱手相让。
“我不能!”我说,“它有意义你不会明白的。”他不会明白,不可能明白,对于他这一点,我足确定无疑的。
他瞪大眼睛怒视着我,脸色煞白。
“你对我很好,”我歉疚地说,“你冒了极大的危险将我藏起来。但是,若你因此指望我放弃那块卵石,那我就无权再在这儿呆下去了。”
我从椅子里站起身,慢慢向门走去。这儿曾暂时作过我的庇护所。在不到一天时间里,我曾将西勒的住处视为第二个修道院,一个逃离人世的避难地。那一天的自卫训练是像模像样的,跟现实无关。现在……
“别犯傻,戴恩,”西勒极为厌恶地说,“你走不了的,”他的声音变轻微了,成了低语,“除非你放聪明些,否则你永远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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