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梦见的奔跑、黑暗、寂静和恐惧,被轻快得可怕的脚步所追赶,还有我的手的灼痛——除了现在我的脸也在灼痛之外——那块煤的掉落,以及羞耻和空虚……
那部分总是一模一样,但结局不同……
我想到我成了瞎子或是死了,抑或既瞎又死。这时一道光在黑暗中出现,一道来自上方的蓝光和一道来自下方的绿光,我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宁静的草地上。我的脸并不很痛,因为一头四足食草动物正用光滑的舌头舔着它。尽管我头痛欲裂,我还是站立起来,想搞清楚我是在什么地方,那地方很眼熟,虽然我一时叫不出它的名字来,不过,那没关系,因为这地方一片安宁,安宁确实不需要名称,
一个姑娘打一座低矮的山岗边绕过来了,她同样没有名字,那也没什么关系。她在空气中行走,因为她没有双脚。但她的嘴唇漾着微笑,她伸出手越走越近,我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一种燃烧的感觉飞快沿着我的胳膊上升,以越来越宽的弧度在我的身体里环绕,直到我觉得生气勃勃,充满活力。当她最后将自已的手抽回去时,一块水晶卵石留在我的手掌之中,晶莹别适,而又充满神秘。
她的嘴唇动了动,可我听不到声音。
“这是什么?”我问。
她显出困惑的神情。她不耐烦地耸了耸肩,指指自己的耳朵。她的嘴唇又无声地翕动。
那人轻而易举地、不用什么力气地按住我。我身下的气垫床陷得更深了些。那人坐在床沿上。貌转动着头。我是在某个住所。房间比我自己的斗室大,但并不非常宽大。家具似乎很舒适,而且富于色彩,但并不奢华——我所躺的床、两只深座的椅子、一只放满老式书籍的书柜、四壁覆以壁毯,只有一扇打开的门除外。
“你别去任何地方,”那人温和地说,“今晚不走了。你身体不好,不能走。”
我宽心了,不是完全放宽,而是宽缓了一点儿。那人好像很和善。貌心里一片混乱,但有个想法变得清晰起来。“那危险。”我脱口而出。
他眯起眼睛。“为什么?”
我将手放到前额上,想了想。我眼睛阖上一会,而后又睁开。“不大想得起来。有人追我。一个穿黑制服的枪手。他要杀死我。他还要杀死你。”
那人缓缓露出微笑。“那可不容易办到。在我长大的地方,我们碰上的麻烦事接二连三。自我来到布兰库什,生活太平静了,我觉得自己半死不活的。眼下,若你就是乍看上去所像的那种人”……他的眼睛诡谲地闪着光……“那你是根本不会有任何麻烦的。你将死去,你的尸体将被处理掉。”
“你说什么?”
“你穿得像个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可你不是,皮肤太白,手太柔软。你所穿的服装是别人的,腰围比你大,前胸和肩部却比你小。恕我冒昧,我说你是个修道士。”
“神父助理,”貌说,不知不觉间学着他那说话干脆利落的样儿,“或修道土。你说‘没有确定主人的雇佣兵’,那是什么意思?”
“胆大妄为,风流倜傥的高价雇佣兵。无拘无束地把弄枪,无拘无束地玩女人,无拘无束地花钱,要是有人给他们一点钱,就无拘无束地倒戈转向。”
“我想我杀掉了他们三个。”我说,那回忆使我浑身一阵阵微微发颤。
“你这个神父助理该得勋章,”他微笑着说,但我认为我在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种尊敬的新口吻,“再像那样痛痛快快干掉几个,你就成首领啦。”
突然间我恍然大悟。我用臂肋支起身。“我在什么地方?他们能……”
“不能,除非他们跟着你。”他的眼睛好像眯得更窄,“发现你时,你在街上不知所至,晕头晕脑的,差一点就要倒下去了。躺下去,放宽心吧,养养力气。我把你拖到这儿来了,但是,再往前走你就得依靠自己的力量啦。”
他从一只小箱子里挑了一个薄薄的白色圆筒,放在唇间吸了吸。一缕刺鼻的甜丝丝的烟飘浮到空中;那人的眼睛更明亮了。我第一次仔细看他,我知道我怎么会将他误认作那个姑娘了。那不仅是由于金发;他皮肤细腻,尽管略有点日晒后的棕褐色,他的嘴唇好像比男人自然的色泽红些,当他站立起来时——就如现在——个子显得细小,虽然他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种猫一般的优雅与柔韧力。
“你问你在什么地方,”他说,边踱步边从他那小鼻孔里袅袅地送出淡淡的烟缕,“你是在弗雷德·西勒所开的书店里。”他嘴唇一弯,淡蓝色的眼睛眼角一翘,露出一个并不快乐的微笑。……“面向大众的书商,业务坏透了。告诉我,你这是怎么搞的?”
“搞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那双眼睛最后离开了,那声音也随之离开。我陷入一种麻木状态。我被吃吃的笑声唤醒,那笑声来自很远的地方。
“你需要休息,”一个声音说,“需要治愈灼伤的时间。开枪时,你准是飞快抬起手来保护眼睛。幸好没伤视力。你现在的样子确实不太好看。眉毛和睫毛差不多全被烧光啦。脸看上去就像生肉似的。”
“我怎么办呢?”我无力地问,“我就像个修道院墙外的婴儿。”
那吃吃的笑声又响起来了。它几乎成了咯咯咯的痴笑。“那可是个配备齐全的婴儿啊。衣服、钱——5000克罗纳帝国票,都是100克罗纳一枚的。”
我的眼睛睁开了。
西勒咯咯地笑。“钱在腰带里。”
我将没有烧伤的左手伸向腰间。
西勒哄然大笑。“那还系在你腰里。要是我想抢你的钱,我就不会留下你的性命,让你为此发愁了。我碰到的事总能搞个水落石出。那个被你剥掉衣服的雇佣兵囊中充盈。若那足他染手此事所付的代价,那他或那件事真是代价高昂啊。除非你盗了修道院的金库。”在我挣扎要起来时,他戳了戳我的肋骨。“别在意。那无关紧要。最后说一句——你有一把至少值500克罗纳的枪,还有相当可观的弹药”
他把我外套的一边前襟拉下来,露出塞进加衬布口袋里的一排细长的金属管。“一共10支。一支足可进行约100次短爆,10次长爆,或一次巨大的爆炸。其动力足以供这家店10年时间的用热和照明。每支50克罗纳——要是你能搞到的话。呵,这是没有怀疑的。你的配备很不错啊。”
“钱可买不到自由,”我说,“或安宁。”
“这些钱能够买到的东西会使你大吃一惊呢——要是你知道去什么地方,知道怎么花钱的话。而且知道怎么保护那些钱,那里面的学问可多着呢。你得好好学,受点儿教育,心千万别软,加上鸿运高照,你或许能够死里逃生的。”
死里逃生。当一张脸在我心头浮现之际,我抖颤了一下。“我逃不脱那个追赶我的黑脸人。”
西勒的脸一尖。“谁?”
“我不知道是谁,”我说,我疲惫难受,无休无止的提问使我冒火。“他长着黑脸膛,大大咧咧,同时又胆大包天。冷酷无情的黑眼睛。坚实有力的下颌;大得出奇,可压根儿不好笑的鼻子。他是个大个子——至少跟我一样高。”
“萨巴蒂尼,”西勒说。他的声音低微无力。他那淡棕色的脸似乎变白了。
“你认识他?”我傻乎乎地说。我太累了,已经不再会感到惊奇了。
“我认识他,”西勒说,几乎是自语,“我们见过两次面。一次在麦克劳德。一次在联合天体。可我干我的,他干他的——并不直接发生关系。这次——”他耸了耸肩,但他脸上的神情是困惑的。“萨巴蒂尼在联合天体有差使,那会使他脱不开身,直到有个更滑头、更狠心、更聪明的人出现。”
“可联合天体在100多光年之外。”我反对道。
“就是啊,”西勒喃喃地说,“谁想到……’’
他那毫无目的的动作变得目的明确了。他走向一堵墙壁,将壁挂拉开。在他的手指下面一块墙壁打开了。那里面是一张小橱。他挑选了几样东西,将它们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其中有支枪,虽然那跟我从雇佣兵手里拿过来的那支枪不一样,他的枪枪管长而细,他将枪插进外套里面的腋下。
的手不由自主猛地缩回来;墙壁滚烫并冒烟。
我咬紧牙关,集中浑身力气跨出一步。房间稳住时,我额头上已冒出汗珠。总共有十步路。我小心翼翼慢慢跨了五步,仿佛在深渊之上走钢丝。跨第六步时我打了个趔趄。最后的四步我是一头扑过去的。最后我双手死死抓住了门椽,不让自己裁出去。
“好样的,”西勒拍着我的胳膊说,“我必须搞确实,你是值得带着一起走的。”
我使出老大的劲抬起头。西勒的脸呈一片模糊的粉红色。我像吐苦药丸似的用力说出这句话:“嗯……要是我……出不来呢?”
西勒的声音里台着冷冷的一耸肩。“我或许会把你留在这儿。”
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我身后的房间,但壁洞外的空间却一片漆黑。西勒手里一根细管子变成一支手电,照亮了一个走道。我走了几步。那走道其实是两堵粗糙墙壁之间的一个尚未完全闭合的空间。尘垢满地、蛛网遍布,到处是杂乱的破扳、金属和塑料块,还有其他被弃的建筑材料。
在我身后,西勒将一扇厚厚的塑料门滑移进壁洞,按了门边一个按钮。一条细小的火线飞快围住了门椽,并喷出火来。
“这一下,”西勒吃吃笑着说,“若你们不将这房间烧尽——他们或许不会——那就让他们去琢磨我们是怎么离开的吧。”
他将我的左臂环绕在他肩上,引我走下那条霉气扑鼻的走道。尽管我疲乏不堪,可我还感到纳罕:身材瘦小的西勒怎么能承受着我的重量却又不显出费力的样子。路似乎没完没了,照在前面的光表明,那条走道没有出现任何变化,这条道是不可能走到头了。我踉跄而行,脚下腾起的阵阵灰尘呛得我直咳嗽,我只顾向前走,直到时间和距离变得毫无意义。
到那条没完没了的路的尽头脚步停下来了,我止了步,西勒从我腋下钻出来。我斜依在某个又硬又粗糙的东西上,西勒在一堵白花花的墙壁前作出几个模模糊糊看不分明的动作。这时墙壁所在之处出现了一扇门,我到里面,眼睛在一片眩人眼目的金碧辉煌之中直眨巴。
我迷路啦。我不连贯地想。我们打空间的一扇后门出采,进入了皇帝的宫殿。
但我知道我这么想是错的。什么地方有个声音在轻轻地说:这是一个卑微的书商的房间,但我那受到震撼而一时看到了清晰景象的感觉不赞同这句话。
卑微?这话不对!那些嵌在墙壁里的几乎具有三维真实感的图画肯定是天才们的作品。那些墙壁本身在隐蔽光和经过柔和处理的色彩辉映下,显得奕奕煌煌。闪闶发光的椅子和一张坐卧两用沙发蹲在铺着厚地毯的地板上。一个壁龛里放着几只高高的书橱,书橱里是一排排封面豪华的书籍。房间一角矗立着一台超大型电视机……
那房间呈现出一片令人目迷的绚烂色彩。我抬起一只手,挡在跟睛前面。我再次死死抓住门椽支撑自己……
西勒说了些什么,可我只听到一连串毫无意思的声音。
我向前跨了一步就摔倒了。在撞上地板之前,我毫无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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