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作品集
上大学的时候,小二喜欢去听音乐会,询问同去的音乐学院的女生:“你看我这声音条件,能学声乐吗?”女生回答:“好好练几年,能上师范类的音乐系。”研究生毕业,他在成都工作,闲来打听声乐课的教师价钱,每周上一次课的话,所有的工资也就都交给老师了。1988年他去美国接着念博士,在那边工作,参加了一个华人合唱团,唱男高音,排练《半个月亮爬上来》、《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每年交100美元的团费,请指挥、请钢琴伴奏,张罗着演出, “我们演出租场地,有人捐钱,有人去到中国餐馆、牙科诊所拉赞助,还要拉朋友来听我们唱歌。”2006年他回到上海,加入一家台资企业,担任研发部门的主管,他发起了一个合唱团,号召各个部门的年轻人来参加。公司在浦东的工业园区,20多个职员下午4点排练1小时,到5点钟下班坐班车回家,他们唱:“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祖国···”。小二不喜欢流行歌曲,一想到唱歌就总得四个声部,排练3个月,在一次公司内部的演出之后,这个合唱团无疾而终。
“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好强,上班努力工作,下班之后还要学习,参加各种培训,在上海这样的地方,想买一套房子结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他们都受过很好的教育,但生活的挣扎对每个人来说都大同小异,他们或许根本就没心情唱歌,可能还觉得我这个老头儿怪怪的。我是78年上的大学,88年就到美国去了,有时候我觉得我们那帮去美国的人,就像到那里建立了一块文化保留地,没有跟着中国这20年快速发展,所以还保持着80年代的一些特点,喜欢文学,喜欢和艺术有关的东西。”小二在公司里会有另外的称谓,网络上用的名字是小二,他不到50岁,因为打羽毛球、打篮球、骑车上下班显得更年轻些。他去台湾出差,看着同事们加班到晚上十点,忍不住问:“你说你们这么辛苦,可你们对人类文明有什么贡献?”他的专业是电机,服务的这家台资企业给这个世界提供各种各样的电源,但小二觉得,能用风力、太阳能发电才算是对人类文明有贡献,他向陌生人介绍自己的时候说是“工程师”,再多说一句就有些自嘲——“就是整天拿个烙铁做电路”,他说这份工作的好处是能维持自己富足的生活。
公司里没人和他谈论人类文明,也没人知道他还写诗写小说:“我1985年分配到成都工作,就和李亚伟、万夏那些莽汉派诗人认识了,那时候开始写诗,不过写诗是个辛苦活儿,写了20多年,自己满意的诗也就20首。在美国我开始写小说,我都40多岁了,忽然有了灵感,我想写的是一帮中年人,他们对失业的恐惧,其实他们什么都有了,又害怕失去,他们到美国来,然后被生活拖着向前走,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
他的作品在“红墙论坛”和“文心社”上都可以找到,其中一首诗叫“自画像”,分成两段,第一段写于1987年:“带着未泯的童心/抓各色彩笔 /随意地写人生。”第二段写于1999年,“十年前的那幅画像/已被妻女们涂改的面目全非/异国画布上的我/陌生地看着自己。”
在美国的十来年,小二一直保持着看小说的习惯,起初是邮购,然后在当当网上买书,那些书飘洋过海,两个月后到达他在美国的家,他看莫言、苏童、余华、格非、韩东、朱文,他像个文学青年一样回母校清华大学拜访在那里当教授的格非,格非说,《红楼梦》和《金瓶梅》最好看,于是小二再次捧着《红楼梦》看,依旧看不下去。格非和小二还聊起雷蒙德·卡佛,“卡佛的小说,词汇量不大,你们学工科的人写小说,不能像文科生那样讲究词汇,多看看卡佛的小说有帮助。”
那时候小二已经看过了卡佛的很多小说,还翻译了他的《论创作》,他说,他的许多看法和卡佛很相近,许多长篇小说他读不下去,卡佛则说,“我对长篇叙事小说失去了兴趣。在一段时间里,别说是写,就连读完一篇都觉得费劲。”小二和别人讨论自己的小说,会搬出卡佛的话,“这个世界上才华有的是,但一个能持久的作家必须有自己独到的观察事物的方法,并能对所观察到的事物加以艺术地叙述。”小二家庭幸福,妻子和两个女儿在美国400平米的大房子里住着,院子里有游泳池,可他同意卡佛所说的:“尽自己最大能力写出来的作品,以及因写它而得到的满足感。是我们唯一能够带进棺材里的东西。”
他从网上旧书店里淘到一本卡佛小说的中译本《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花城出版社1992年的版本,定价6块6,现在涨了20倍,小二说:“我花了150块钱买来的,总得看看,结果第一篇小说的第一段就翻错了,‘顺便看看能不能定点儿货’,应该是‘能不能蹭一点白食’,还有《真跑了那么多英里》,里面主要是一些关于汽车的词不准确,备用胎,千斤顶还有和破产有关的词,卡佛写小说用词很简单,但他用了很多俚语。”
小二最早动翻译的念头来自一个长篇小说,澳大利亚作家ANDREW LINDSAY 的《面包师的狂欢节》(The Breadmaker's Carnival ),“我看了那小说非常喜欢,写的是一个镇子上的面包师,错把迷幻药放到面包里了,结果小镇上的人全都特有表现欲,里面有个瘸子,发明了独腿舞。这小说让我明白,人生在世,先是吃喝,是男女之情,然后有宗教上的愿望,这是跟着别人走,最后还会有自己的表现欲。我当时已经约好了一个朋友合伙翻译,不过我们没有推动力,400页小说,我们不想折腾一年也没人理。短篇小说一天翻一点,十多天就能翻译出来一篇。”
小二搜集了卡佛所有的作品集、评论、传记和中译本,他先选择那些没人翻过的篇章,也重翻那些已成经典的作品,比如《离城这么近有这么多水泊》,“这小说的题目就特别难翻,So Much Water So Close to Home ,So Close to Home是一句常用的感叹,比如街上看到一个车祸或火灾,大家说So Close to Home,好像是灾难离我们很近的意思,我们还会说一句俗语,SO MUCH WATER LET THE FISH TO TURN,意思是有回旋余地,我和一些朋友一直在商量怎么翻译这个名字。”
其实,小二还喜欢美国作家欧茨 Joyce Carol Oates,还有 Dennis Lehane,《神秘河》的作者,外表写的是侦探小说,小二喜欢他的原因之一是“词汇量大,写通俗小说,还要我经常查词典”,但现在他只想把卡佛的小说翻译好,“其实卡佛的小说很多都和他的生活有关,他18岁就结婚,老婆17岁,当女招待,推销员,所以他描绘最生动的是底层的生活。我看了他的许多传记和评论,这对我的翻译有帮助。我总把卡佛的小说先看上好几遍,直到感觉所有的人物在我眼前都动来动去,可惜我的中文不太好,他说什么,他的情绪我都清清楚楚,但我很难找到中文中那些口语化的词和它对应起来。这是我的困难。我一年翻译十多篇,再花两年,能把他30来个最好小说都翻译出来,如果能出书我会非常高兴,现在有朋友看了我的翻译,说看卡佛的调子就是小二的调调,这已经让我很满足了。”
网上能找到一个叫“寻找雷蒙德·卡佛”的博客,博客主人叫“3rdcolour”,家在兰州,职业是公务员,他说:“开始只是喜欢卡佛的小说,可网上就那几篇,其他都找不到,就想建个blog看有没有相同的爱好者,大家一起来找,或者看能不能自己做点翻译的工作,结果在blog上认识了小二。”小二翻译好一篇卡佛的作品,就给“3rdcolour”寄过去,后者发布在博客上,于是“寻找雷蒙德·卡佛”成了小二的一个重要阵地。另一个阵地是豆瓣上的卡佛小组。小二说:“那个博客现在的访问量也不到两万,但我觉得能在上面认识一两个朋友就很满足。豆瓣那个卡佛小组,我刚上去的时候只有三个人,后来有50人,100人,现在到了180人,我就很高兴,我想我得赶快翻译赶快发上去,要不然人都跑掉了。”
小二在网上知道了用“电驴”可以下载到原文的卡佛作品,但也会把那些网上找不到的书,用扫描笔一行行的扫到电脑上,不过,这个“海龟”有很强的法律概念,贴上去英文原文的时候总强调,10天之内就会撤下来。老婆有时候不明白他如此折腾个什么劲,小二说:“这不是畅销书,我又不用靠这个养家吃饭,我这么大岁数剩下的时间做点我喜欢的事,能有一两人鼓励我就很高兴了。”
两年多来,小二从翻译中得到的收入是一块钱,来自一本叫《DDF》的杂志,不定期发行,每期页数为50-80页,封面和内文是打印机打印的,手工装订。 征稿内容包括小说、诗、批评、翻译、访谈。稿费按篇目计算,不论长短,每篇一元。作者可获赠当期刊物一本。《差事》最初发表在1987年6月的《纽约客》上,这是卡佛平生所写的最后一篇小说,写的是他的文学偶像契诃夫的死亡。现在小二正在翻译卡佛早期的一篇小说,叫《哈利之死》,“很像爱伦坡的小说,他用很冷的笔调写,自己的朋友哈利死了,他怎么搞到了哈利的女朋友,然后哈利的女朋友也死了,他怎么搞到了哈利的游艇,你一猜就能猜出来是叙事者就是凶手。”
2008年,小二在美国参加的那个合唱团要来上海和北京演出,这让他很是兴奋:“我们唱歌要有人听,写字要有人看,这大概就是表现欲吧。”
海龟小二,高管小二,都是一个成功者的形象。他也是理财的好手,“我住在达拉斯,买了几个10万美元的公寓,出租,我的一个女房客,带着4个女儿,每个女儿都有一个姓,她现在的男朋友是加拿大人,在加拿大还有自己的三个女儿,男的每个月挣2000多块钱,女的也挣2000块钱,每个月的房租给我一张支票,过两天也许就给我打电话说,对不起他们自己花冒了,银行里可能就剩下900块了。房子10万块,月租1000块,一年就一万多,十年就可以买房子。可银行不会借钱给他们买房子,他们是刚浮到水面上的人,没被生活呛死,可他们每天还要抽烟喝酒开PARTY,每天把帐单对付过去就好了。我跟这些人喝酒,看橄榄球,赌球,有时候我觉得他们就是卡佛小说里的人物。”
卡佛专写一些不成功的人的故事,也遭到美国右翼评论家的批评,说他没有给美国涂脂抹粉,说他不够乐观,卡佛自己说:“但这些人的经历和那些成功者的一样有价值。我把失业,经济和婚姻上的问题当成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人们总在担心他们的房租,孩子,以及家庭生活上的问题,这才是最本质的东西,是百分之八十,九十,或上帝才知道具体比例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