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 正文 番外二：《风铃》
“还真没听那风铃响过。”小杨说。
罗焰火睁开眼，恰好看见车子拐进胡同里，不远处，就是那间门脸小小的理发店了。
哪里是风铃，明明是铁马。那一只从纹样上看，从前，还得是等级制式都比较高的建筑上才能挂的……他其实就看过一眼。老屋子改造的小店，屋檐不高，个子稍高一点，进出都得先低头，不等进门，气势先短了三分。
他远远地看着那挂在屋檐下的铁马。今天有风，铁马微微晃动。其实，哪怕距离再近些，他们坐在车子里的人，不留意也未必能听见什么声响。
车子从小店门前经过，门恰好开了。
蒲珍一只脚踏出来，擡眼往街上一扫，那锐利的目光似乎能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扫到他脸上来……蒲家姑姑的眼睛，是真毒。
她应该只看到了车子，也未必知道是他的车，更不会看到他本人。当然，即便是看到了，也无关紧要。
从博时到这边来，最短也是最合理的路线，总要经过理发店。小杨性子活泼，很多想法天马行空突如其来，可是开车却极循规蹈矩，态度一丝不茍。他交代过小杨一次，时间充裕的情况下路线可以随意选择。结果还是一样，小杨几乎从不随意选择路线……除非遇到临时交通管制。
这倒也好。
这就显得有些相遇，更像是注定的……
他慢慢地松了松骨节。
有一阵子了，总觉得身上每一寸每一分的肌肉皮肤都时时刻刻紧绷着，不得放松。手头的事情虽然多，但帮手也多，来到他眼前的就并不比以前更多。可是他偶尔想起案头没完没了的工作，和需要应酬的没完没了的人，硬是会有种想一把火把他们都交代了的感觉。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甚至连松懈一下、应付了事都不可能。
像一颗螺丝钉，不住地被拧紧。
车子在大门前停下来，恰好一阵风刮过，他听见内院屋檐下的铁马发出悠扬的响声，原本拾阶而上的脚步停了下来。
大概他这样子看起来像是忘记了什么东西，小杨忙跟上来两步问他。
他摇了下头，这才往里走。
值班的老韩跟他问好，他点点头。
一般情况下，他回来就会直奔书房。在晚饭前，他还可以工作一段时间。这个“一段时间”有时可能持续至深夜，至少会是一个钟头。不过今天不知为何，他像是突然出现了一点故障的机器人，没有按时启动设置好的程序，走进书房去，而是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屋宇院落，走到后院来了。
屋檐的铁马随风而动，缓慢细碎的声响，就跟着他的脚步，如影随形。
他站下来，回身看了看，倒是没有人跟随，多少有点不适应，要想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昨天才交代的，至少在这儿，能尽量让他独处……他将外套脱下来，随手搭在栏杆上，瞥了眼桌子上的那盘奶酪。
盘子到这会儿还没收起来，想必奶酪表面已经风干了——那只看起来很有灵气很威风的狮子猫，才不会稀罕这风干了的食物……想到它，他莞尔。
绝没想到多年以后还能再看见它。也没想到当年因为贪吃才被捉的小猫，在他亲手端给它奶酪的时候，会只是矜持地看着，默然表示了拒绝，姿态矜贵、表情骄傲得像个国王。
老韩说，照他的交代，奶酪是常备的，但那猫不怎么来，只是有时候能监控里发现它的踪迹，身形肥肥壮壮的很好认，想必家就在附近，应该也被养护得不错……“野猫可没这么长的寿命。”老韩说的时候，语气淡淡的，像是有点唏嘘。
时间久了，哪怕只是能从监控里看一眼的交情，也会慢慢变深吧……
焰火在廊上坐了下来。
听见手机在外套上振动了几下，他过了会儿才回头看看。尽管有点儿懒得马上应答，还是拿了过来。
蜜蜜说奶奶今儿精神不错，谢谢他让人送去的茶和点心，问他吃晚饭没有。
他没马上回复。
手机扣在手里，倒是想起那天陪恽奶奶复诊，在候诊室里听到过“蒲珍”这个名字。也许只是重名，可他还是留意了下候诊室里等候的人里有没有熟悉的面孔。还好，并没有……刚才那一瞥，看蒲珍的气色样貌倒是还好，不像是生重病的样子。
可是谁知道呢，恽奶奶就在上个月，也中气十足地主持会议、一讲话就是个把钟头。
他擡手按了下眉。
铁马的响声变成“当当当”的重击，风大起来了。
理发店的铁马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响的？
印象里那个铁马的品相十分好，完整无缺……大概就是因为十分好，要想再找一个，就十二分的难了——她最近在找的，应该就是像这样一个一模一样、或者至少能匹敌的铁马。
为此，她差不多踏遍了大大小小的古董摊位……那么忙的人，见缝插针去找这件东西，想来是对她来说很重要。
这东西不贵，可是一旦让人知道你非它不可，价格自然就会水涨船高。
小文物贩子之间都会互通消息。市面上有谁在找什么东西、谁手上有个什么玩意儿待价而沽……一露头便四散开来，想捂都未必捂得住。再久一点、细节再多一点，做好了的东西就可能找上门来了。
她不会不知道这个理儿，因此看得多、说得少。可拢共就那么几个地方，她的人一出现，又太扎眼，这几天，谁都知道有个眼睛大大的美人在找一只铁马了……他倒不是听人说的，是自己遇上的。
最近他睡得晚，但醒的却总是很早，有时并不耐烦一早就处理公务，就悄悄出门逛地摊去。他不想去逛古董摊子，附近新兴的几个晓市随意逛逛，没什么收获，心情也能放松一点。他是没想到会在卖杂货的晓市摊位上遇见她——天还黑着，每个摊子上都亮着灯，太冷了，逛摊子的人不多，手里拿着的手电筒或者手机都有点儿畏畏缩缩的，伸不出手来……听见一声清脆的“这个怎么卖”时，他突然觉得后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自己可能没睡足，听岔了……可一回身，他一眼就把她给挑出来了——只隔了两个摊位，在四五个蹲在地摊前的老老少少里，一小团黑色的影子……没戴手套，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梨木模子。灯光下，她的手白得炫目。
讨价还价进行了几个来回，她还是放弃了购买。从那个杂货摊边离开，她再没驻足。看起来，这里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她走得不快，他也是，遥遥地走在她身后，像个隐秘的影子。有几次她像是要回头了，他心跳瞬间加速，也已经想好了万一四目相对，该怎么开口，才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个跟踪狂……可她并没有回头，也完全没有察觉有个人跟了她好长一段路。
晓市走到尽头，她看上去是准备走了，有一个摊主问她，姑娘找着你要的东西了吗？她摇摇头，走开了。
站在路边等车时，她低头看着脚尖。
那个神情姿态，看起来都很有点儿沮丧……她也没戴围巾，因此原本纤细的颈子，就显得更细。也许是又瘦了些……或者只是他的错觉。每次看到她，都像是比之前更瘦。
她上车离去，他也没了兴致再逛。
身后两个摊主在闲聊，说那姑娘挺死心眼儿的，铁马不少但她都不要，也不说到底什么样儿的。他站下来，他们却没有再继续聊，看着他的目光里有着希望他买点儿什么的意思。不过他也什么都没买。
知道她要找铁马，他就想起理发店那只来，额头隐隐作痛。
昨天他有事去秦先生那里，发现秦先生也在找铁马。他去的时候，秦先生已经把集萃的杂项库房翻了个底朝天。其实凡有的东西，电脑里都有存档，秦先生是不死心，寻思着是否有漏网之鱼，还拉着他看了半天。库房里确实也有那么一两个相似的铁马，细看却难以“蒙混过关”……秦先生那会儿还没提是谁要，他心知肚明，也没揭穿。临走秦先生说帮忙留意一下，这东西是个要紧的人寻的，他答应了。
秦先生说会给他发清晰一点的照片，还没发给他。不过他知道样式的，倒也不是非要照片来比对。只是那会儿，他没提这茬儿。
昨天回到办公室，他翻了下打过交道的小文物贩子的联系方式，张口先问的是最近行里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倒也没想到人家张口就说竟然铁马会成了大热门，说“连秦先生都在找”……他顾左右言其他没提自己也要寻，心里已经明白，万一照片流出去，过不了几天要多少就有多少同款送到眼前来，要多像有多像，比原物还像古董。
得亏秦先生和他都是懂行的……
罗焰火擡眼盯着屋檐下那叮当作响的铁器，皱了下眉。
要给蜜蜜回消息时，秦先生电话打来了。
有点让他意外，秦先生问他前阵子他想请蒲玺修复古书的提议，还作数吧？
当然作数。他说。秦先生是知道那提议长期有效的。他等蒲玺出手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这么来问他，一定是要再次确认他的想法和诚意，也就意味着，蒲玺是松了口了……原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可不知为何他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秦先生说老蒲开价是很高的，我知道你不介意，还是得提前说清楚。当然具体的情况，也得等他去看了古书的情况再酌情议定。秦先生稍稍犹豫了下，说老蒲还有个条件，就是如果合作意向达成，希望酬金能预先支付。
他顿了顿，答应了，但紧接着问了句蒲先生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蒲玺至少最近一段时间，从市面上能获得的消息上来讲，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虽然脾气仍然极坏、对客户仍然极挑剔、还动不动要骂客户与此同时收费还很高……但总归没有惹出麻烦来。
秦先生说并没有。
这句话说得太利落，以至于说完了，两人短暂沉默了片刻，倒让彼此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是的，蒲家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但他们得装作对此不知情……他说：“那好。等我安排好时间，约您和蒲先生到博时再谈。”
秦先生明显因为他没有追问松了口气，挂电话前又说：“昨儿你在集萃我没跟你说是谁要铁马，这个事儿也得托你上上心。我看也别外面找去了，咱们熟悉的人家儿先过一遍筛子，谁家有差不多的，先问问吧——外面的再问下去，我怕是上个礼拜出炉的都要端过来了！”
秦先生说着笑了，说要不是来来急着要，我才不干这事儿呢。
他说我会上心的。没笑。
挂断电话，他盯着屏幕，半晌没挪动。
蜜蜜发了新消息，问他忙着呢嘛，说奶奶刚才说的，他要没吃晚饭可以过来一起吃。
他看了下时间，想着手上一堆公事等着做，最好别出门了。可他起身将外套拿在手里，动作停了停，想起来恽奶奶家也是老宅……他瞅了眼屋檐下，铁马发出沉郁的响声，很有些没精打采了。
他穿上外套，给蜜蜜拨了电话，说好等下过来吃晚饭，接着问她能不能帮个忙。
他讲话一向是言简意赅，用词精准，力求使谈话对象在最短时间内明白要旨，可愣要用好多句话来描述，才让蜜蜜明白他要找什么东西……他暗暗叹了口气，蜜蜜不是不聪明的，他们也不是彼此不熟悉的，可有时候，沟通起来还是费劲。
“啊，风铃啊！家里有是有，好像都不响……你给我看照片或者画图嘛，我不就一下便懂了？等来了再说……嗨，我当什么要紧事儿呢，你正正经经说帮忙。”蜜蜜笑得很响，好像他在说什么好笑的事。“等你呀。”
正好这会儿秦先生给他发来了最新的照片，他停下脚步来看。
照片里的铁马看上去也无精打采甚至有点沮丧。
他放大照片看细节，看着看着，站了下来。
这张照片里，铁马是挂在屋檐下的。
他想象着，拍照的人，仰起头来、擡起手臂，仔细地从这个角度，按下拍摄键……额头忽然像被撞了一下，微微有点疼。
耳边也似有人轻轻叹了口气，伴着悠扬的、缓慢的声响。
如果，找不到一模一样的，要怎么办？
他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哪怕找到极相似的，也只是会提醒自己，不是那一个，而已。
他加快脚步，往院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