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地到了约定的地方,果然有几个人等在那儿,身后护送的护卫告辞回去,那几个人便请她上马车。白晓碧一言不发,木然上车。马车载着她前行,路上偶尔会停下来吃饭换马,稍作歇息,直到第二日晚上,众人才抵达目的地。
“姑娘可醒着?”车外有人恭声问。
白晓碧回神,应了一声,随手打起车窗布。
虽已开春两个多月,北方的夜依旧寒冷,远远的,天幕沉沉,千帐灯火,随地势或高或低起伏着,向远处延伸,在雾中逐渐变得模糊,火光驱散夜里的寒气。
陡然见到这等壮观景象,沉沉的头脑一片清明,白晓碧竟生出敬畏之心。迎面一队人打马而来,当先是个军官,见到车便松了口气,勒马上前,大声道:“末将乃吕副将部下扈冲,奉将军之命,在此等候多时,姑娘安好?”
白晓碧忙应了声“好”,又道:“有劳,多谢。”
再前行一里左右,马车忽然停住,扈冲在车外道:“大将军有令,营内不得行车走马,末将不敢有违,请姑娘屈驾下车。”
白晓碧依言下车。
扈冲也早已下了马,见她态度甚是温和柔顺,面色不由缓和了些,令随从递上一件宽大的黑色披风,“营内向不容女眷出人,恐生流言,姑娘莫怪。”
白晓碧接过披风从头到脚裹好,道谢,“将军费心。”
扈冲点点头,领着她步行人营,其余众人各自退去。
二人尚未接近营地就被拦下,扈冲取了腰牌,那边才行礼放行。
白晓碧原以为会看到将士们围着火堆喝酒谈笑的景象,谁知一路走来,才发现并不似想象中那般热闹,除了巡逻值夜的士卒走来走去,极少见到其他人,一切井然有序。他们前行不过一里路,已遭到了好几次盘问。
终于,扈冲带着她走到一座普通营帐外,门口守着两个兵,其中一名进去通报,很快又出来让二人进去。
帐内燃着明亮的灯,温海安然坐在椅子上,正与两名将军看地图。
扈冲上前,“末将参见王爷,石将军,吕副将。”
温海点点头。
旁边那白袍将军道:“先下去吧。”
扈冲应下,退出帐去。
白晓碧原无心情,退至旁边静静等待,谁知刚刚站定,就觉得有些不对,抬眼看,只见方才说话的白袍将军正拿眼睛瞥着自己,似有笑意。
俊眼弯眉,面容秀丽,被那银色战袍白色战披一衬,立马变得高大威武,女气尽去无遗,再看只觉英气通人。
怪不得声音这么熟悉,想不到他换了装束,一时竟没认出来!白晓碧惊喜,见他点头示意,也忍不住低声招呼道:“贺……吕公子!”
“是吕副将。”温海淡淡打断她,转向吕乾二人,“今日暂且到这里,再报与吕大将军看看。”
吕乾与石将军恭声应下.退出营帐,再没多看白晓碧一眼。
灯光里,温海踱至她面前,“许久不见,为师甚是想念。”
白晓碧目送吕乾离去,闻言回神,“师父。”
温海搂过她,“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白晓碧浑身僵硬,这一整天在马车上,只要合眼,脑海里便浮现出昨晚那肮脏恶心的一幕,几乎连饭都吃不下去,她实在不能再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更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在那个人身上,那个有着亲切微笑的人。
想起姑娘那淫|荡的姿态,极度快乐的神情,半是享受半是痛苦的呻|吟,心头如同被大石压住,她几乎又要呕吐。
温海是什么人,立即察觉不对,“怎么了?”
面前的脸只要不笑,就会透出几分冷酷,此刻白晓碧终于明白当初在山里时,他抱着她迫不及待的样子是什么意思,原来男人都想做这些恶心的事!
不能接受他也和那种事扯上关系,白晓碧飞快地挣开他的手臂往后退。
温海不是叶夜心,哪里肯迁就,轻易地扣住她的手腕,“怎么回事?”
白晓碧慌不择言,“你们都讨厌!无耻!”
温海哦了一声,将她拉回臂弯,“先说不像师父,如今又骂无耻了,我怎的无耻,你倒说说?”
白晓碧再不说了,只是挣扎。
温海的脸骤然冷了,“他对你做过什么?”
手腕上的力量忽然加重,白晓碧吃痛,“放手!”
“他对你怎样?”
“没有没有!他只是亲那些姑娘!”
吼出这话后,白晓碧恨不能咬断舌头。
见她不像说谎,温海面色稍和,松了手,“你知道些什么?”
白晓碧见瞒不过去,便缩回手藏到背后,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温海看着她片刻,反倒笑起来,“你说的是这个?”他迅速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下,“当初我也曾这样对你呢。”
白晓碧拿手捂住嘴,“师父!”
“这些事不是无耻,”温海掰开她的手,“男人有了喜欢的姑娘,就会和她成亲,会亲近,会做一些事,否则如何传宗接代。”
白晓碧一声不吭。
温海道:“你看到他亲别人,不高兴了?”
白晓碧窘迫,转移话题,“师父不是十王爷么,怎的变成了九王爷?”
“往常是十王爷谢天成,如今却是九王爷谢天海口。”温海再看她几眼,缓缓收起笑意,“匆忙赶路,你必定也累了,且在我帐里歇着,军中禁止携带女眷,明日你须变一变装束。”
房间里,叶夜心正就着烛光在洁白的扇面上作画。
门开,黑衣人急急走进来,“少主不该放她走。”
叶夜心道:“你的意思?”
黑衣人毫不迟疑,“快马追回。”
叶夜心道:“一个丫头而已,何必费这么大力气。”
黑衣人道:“一个重伤,一个毫无武功,从那么高的悬崖跌下去,竟然都没有死,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她是佑护谢天海的人?原该将她交与主公,可暂去主公疑心,对少主大有好处。”他停了停,又道,“少主若不想害她性命,找个地方将她藏起来,不令主公知晓便是,怎能放她回去?”
“即使父王不知道,谢天海也会告诉他。”
“少主此番行事实在欠妥!”
叶夜心看着他。
黑衣人垂首道:“恕属下直言,放她回去,后患无穷,少主不该为一个丫头耽误大计。”
叶夜心道:“你担心得对,但要说那丫头注定是他的福星,我却不太相信。”
黑衣人道:“少主师从天心帮,怎能不信天意?”
叶夜心道:“做逆天之事的人还少么?”
黑衣人嗟叹着退下。
清风里放旗招展,上书一大“吕”字.气势十足,兵士列阵以待。
几个月下来,白晓碧也习惯了军中生活,身上已是男儿装束,对外只称是吕乾的远房堂兄弟,跟着来历练见识的,她也自觉地回避不多说话,众人当她年纪,也不怀疑,今日跟来观战,温海只派人护着她远远站在山头。
两边战鼓齐响,当先一名银袍将连斩对方三将,收刀回身,自腰间拔出宝剑朝天一挥,身后人马立即潮水般向前涌去,苍天之下,原野上密麻麻一片,似涌动征战的蝼蚁。
马蹄乱尘,战袍浴血,对方明显呈溃败之势,这边却士气大涨,呼声震天,踏着尸体乘胜追击。
半个时辰过去,厮杀声渐弱,只有尸横满地。
白晓碧两腿发软。
“吕副将亲自上阵,岂有不胜的!”旁边的校尉一脸自豪,“当年吕大将军威名无人不知,若非皇上自断臂膀,削了他老人家的兵权,那逆贼岂能有今日?!”转脸忽瞥见白晓碧神色如土,他顿时疑惑,“吕兄弟?”
白晓碧迅速地镇定下来,摇头道:“没事,大哥说的有理,我们下去吧。”
他们正待转身下山,忽然一队人马从旁边抄近路直冲上来。二人观战之处原不惹眼,温海只派了数十兵丁保护,哪知对方会突袭,一时竟无法拦阻。
校尉大惊,吩咐众人,“我留在这里,快送吕兄弟下去!”
话音刚落,那队人马已冲上来,当先是名黑袍将,他冷笑着,二话不说,举枪刺倒外围的一个兵丁,直取校尉。
校尉倒也沉若,一把推开白晓碧,自己就地打了个滚避开,抽出腰刀去砍黑袍将战马的马腿,“送吕兄弟走!”
转眼间,这边十多个兵丁已被刺翻。
黑袍将策马上前,大笑,“姓吕的?果然没白来,带回去!”
为避免引起对方注意,温海特地将她送到这里观战,想不到对方竟盯上了,此刻派小队人马冲上来,显然是要拿活的做人质。白晓碧暗暗后悔,叶夜心虽无心害自己,吴王却未必,万万不能落入他手上。想到这里,她顾不得其余人,转身朝山下飞奔。
才跑出几步,就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一只手臂伸来将她捞上马,顺势向山下俯冲。
白晓碧匍匐在马背上,死命地挣扎,无奈那人力气甚大,一时动弹不得。
她正在着急,忽见一骑迎面冲来。
高大的黑色骏马,寻常将士的轻便金甲红战袍,穿在他身上竟格外不同,阳光底下,金甲闪闪,英武夺目,恍若神将,人未走近,气势已及。
黑袍将先也被震呆,继而发现对方只是普通将士装束,并没带一兵一卒,甚至连武器也无,这才放了心,壮着胆子挺枪刺去。
红袍将微微一嗤,抬手,轻易地便夺下了枪。
黑袍将尚未反应过来,枪尖掉转,人已被挑起在半空,重重摔落于地。
红袍将随手丢了枪,见那几个散卒逃去,也不去追,只将白晓碧捞过来抱在怀里,面色如平日那般从容淡定,“原以为你胆子够大,如今看来,还是差远了。”
场景太过惨烈,白晓碧不忍地看着地上黑袍将的尸体,“他……”
“在沙场上可怜别人,死的便是自己。”温海扳过她的脸,“若非我及时赶来,你便要被吴王的人拿去,将来他若用你要挟我,祸事就多了。你有这分悲悯之心就好,杀与不杀,我自有道理。”
白晓碧点头,半晌道:“他真的拿我要挟你,你会救我么?”
温海不答:“不是师父了?”
白晓碧重复,“他真的拿我要挟师父……”
温海打断她,“你以为我该怎样?”
白晓碧沉默片刻,道:“跟着你的人太多,你不能拿他们冒险。”
“理当如此,但我又怎会不管你?”温海难得地笑了一下,“不要胡思乱想,今后再不许你出来观战,省得出事。”
白晓碧低头看看环着自己的手臂,欲言又止。
这话不论是真是假,听着都很温暖。
半晌,她回头朝山上望,见先前那校尉带着两三个兵走来,这才松了口气,想起为保护自己无辜而死的那几个士卒,心里又一阵难过。
温海带着她行至军中,下马后便不再理她,缓步朝前走。
知道他为了避嫌,白晓碧紧紧跟在后面。
这边吕乾已鸣角收兵,大胜而归,正向一名黑袍主将察报,“……斩敌八百,降六百一,活捉二将,共折了七十九个兄弟,伤三十五,如今他们都已退回城内。”
那黑袍将军沉吟片刻,挥手,“就地安营,守住城外要道,不得放走一个。”吕乾领命,过去吩咐将士。
温海上前,“吕副将勇武过人,虎父无犬子。吕将军用兵如神,更胜当年。”
黑袍将军大笑行礼,声音洪亮略显豪气,“王爷谬赞,臣不敢当。”
这就是传说中的神武将军吕复?白晓碧悄悄打量着,面前将军四十儿岁的样子,白面有须,眉宇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模样与吕乾相似,只是多了几分稳重老成。怪不得先皇曾戏称他是“玉面将军”,只可惜他平生跟随镇国公南征北战,入朝之后虽有封赏,却始终不得重用。镇国公死后,皇上极力扶植亲信,堂堂神武将军竟被派去南海清剿流寇,直到京城告急,才被急召回来,终是错过良机,回天无力。想来今日他能重上沙场大展身手,一雪前耻,也是扬眉吐气的。
温海道:“此战告捷,吕将军意下如何?”
吕复摇头,“恕臣直言,城内粮草充裕,围困之法乃是下下之策,久攻不克,势必影响士气,若那边再增派援兵,于我甚是不利;再者,眼下六月将尽,七、八月便入秋,天气渐寒,实在拖不得。”
温海笑道:“吕将军想必已有妙计,本王就不多问了。”
吕复忙道:“臣惶恐,唯有竭尽所能,不负王爷厚望。”说完迟疑了一下,又道,“如今王爷乃正义之师,国不可无主,王爷当以大局为重,早日正名,以皇命号令天下,于我三军更为有利。”
温海想也不想便拒绝,“皇兄被乱臣所害,不过数月,本上怎好急这些?”他抬手阻止吕复再说,“此事再议,吕将军不必多言。”
众将叹息。
温海再说了两句,忽见吕乾走来,先前保护白晓碧的那个校尉跟在他后面,满脸惭愧之色。
吕乾先朝温海行礼,又笑看白晓碧,“杨校尉十分不安。”
杨校尉抱了头盔,单膝跪地,满脸羞惭,“末将无能,险些害了吕兄弟性命,幸得王爷相救。”
温海令他起来,安抚了两句。
原来他本是坐在军中看视,见白晓碧遇险,才临时夺了匹战马上去。王爷亲自冒险救人,而且是一区区小卒,简直不可思议,但这人若是神武将军的侄子,那就可以理解了,足见王爷爱护臣子之心。众将感慨之余,再看白晓碧一副文弱的模样,都忍不住暗中叹气。吕将军四子,个个英勇善战,最小的才一十四岁,也已立过两回战功,吕副将更是十三岁就上了战场,谁知这侄儿竟如此无用,手无缚鸡之力,竟还劳动王爷,简直丢尽吕家的脸面。
军中藏了女人,不能不让大将军知道,吕复早知道白晓碧身份,弄清缘故之后,正色道:“我朝存亡,如今尽在王爷一人,王爷以身犯险,实为不妥。”
温海瞥了白晓碧一眼,含笑道:“吕将军言之有理,本王也是一时情急,下不为例。这里就交给吕将军,本王先回帐歇息。”说完就走。
心知给他添了麻烦,白晓碧毅然,待要跟上去,忽然想起自己是吕乾的远房堂弟,如今“叔父”与“堂兄”都在,一时竟不好就走,只得停住。
做臣子的,特别是忠臣,对天子的女人向来无好感,尤其是能让未来天子以身犯险的女人,吕复重重地哼了声,也不理她,大步就走。
吕乾忍了笑吩咐,“王爷亲自救你,还不去谢恩,用心学习,多多聆听教导。”
白晓碧慌忙应下,快步追上去。
见她走路摇摇见晃的样子,众将再度侧脸叹息。
白晓碧走进帐内,温海己经坐在桌前看信了。
她走过去倒了茶水给他,“师父今天不该以身犯险。”
温海拉起她的手,眼睛依旧看着面前的信,“我今日救的,却不是徒弟。”
白晓碧当然听得出话中意思,半晌道:“死的十王爷是假的,十王妃难道也是假的么?”
温海侧脸看她。
白晓碧也看着他。
温海丢开信道:“皇兄派她来监视我,她知道的事太多,我原有心救她出来,但她父亲是朝中阁老,极其顽固,倘若知晓我们的事,后患无穷。”
真相被证实,白晓碧艰难地道:“所以你……杀了她,嫁祸吴王,就不会有人说出去了。”
温海道:“心软难成大事。”
所以正元会也同样成了牺牲品,白晓碧面色微白,想要抽回手,“你答应收我为徒,就是想利用我转移他们的视线,让皇上和吴王他们都注意我、跟着我去找辰时生人,而你却在暗中策划大事。”
温海面不改色,“你想得太多了。”
“是么?”白晓碧垂眸,“傅小姐可有来找过你?”
温海目光一闪,“你见过她?”
白晓碧道:“她逃得性命,前些时候还曾行刺叶公子,险些被拿住,或许有些事她已经……想明白了。”
温海皱眉,隐约有些不耐烦,“她行事向来鲁莽。”
白晓碧忍不住道:“她是你表妹,正元会终究是因你而出事。”
“这些都是男人的事,不是你该管的。”温海将她拉至怀中,语气柔和了些,“这么多忠臣良将追随我,我不能为一两个人的事置他们于不顾,过去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也并没料到你竟肯随我赴死,如今我既救你,自然是喜欢你,会保全你。”
头一次听他说“喜欢”,白晓碧别过脸,“我只是寻常人,不配王爷看重。”
温海道:“不配王爷,就配郡王么?”
白晓碧暗惊,“王爷说什么呢?”
温海淡淡地道:“此人暗藏野心,智计更胜吴王,不可留。”
白晓碧看着他。
温海也看着她。
“叶公子救过我。”
“我也救过你。”
当日他说的没错,是她太幼稚,喜欢不切实际地幻想,最终只落得失望,白晓碧默然许久,低声问:“师父方才说的那些,是真话?”
温海扬眉,“师父?”
白晓碧脸一红。
温海微露满意之色,放开她,“时候还早,你先去睡会儿,今晚可能不太清静,吕将军有安排。”
白晓碧想起一事,问:“沈家不也追随你么,怎的不见沈公子?”
“我派他办事去了。”温海重新取过信看,“你若留着心思,再想别的男人,必不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