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鼓声大作,那边惊慌,只当要攻城,派了重兵在城上把守,孰料这边迟迟无动静,直到天亮时分鼓声才歇住。两日下来,守城的将士已十分疲惫,那守备倒也不笨,知道是虚张声势,戒备丝毫不肯放松。直到第二日夜,城内忽然火起,大乱,原来吕复派了一队识水性的人自河道潜人城内,里应外合,终于还是拿下了城池。
入城后照常庆功,吕复亲白勉励将士,说了番豪气的话,无非是夺回京城,早日助王爷铲除逆贼,人人有封赏之类,将士们听得热血沸腾。
温海与几个重要将领在里面喝酒,白晓碧不好进去,独自坐在阶前。
往来兵丁巡逻,刚打了胜仗,城上已重新设置人手戒备,渐渐地也有百姓敢出来行走了,一切井然有序,看着面前景象,白晓碧越发敬佩吕复。
能引来这许多能臣良将誓死追随,这个人本身也不简单,可他是未来的皇上。白晓碧不知皇宫内院的日子,却亲眼见过朝廷选美的场景。朝廷曾有官员奉旨点美充实宫掖,当时门井县也在其中,凡未婚女子都要奉诏入宫,结果惹得一片混乱,但凡有女儿的人家,都急急觅婆家,随便给个簪子什么的就算完了行聘纳采等礼,竟连对方长相年龄也顾不得了,所幸当时白晓碧年幼不满十三岁,这才逃过。
可见在众人眼中,入宫并不是什么好事,纵使运气好得了荣华富贵,有了名分,那三宫六院妃殡无数,进去了究竟算是哪一个?色衰爱便弛的故事,白头宫女的悲叹,书里戏里都有,里头竟越看越像是个笼子,飞进去,就再也飞不出来。
头顶星光璀璨,白晓碧忐忑无奈。无论王爷还是郡王,都不是她想要的,宁可嫁个寻常人家,宁可辛苦操持家事,夫唱妇随。
三个将领从门内出来,大约是打了胜仗而高兴,说话声音也很大,不过是些玩笑话,忽然有人道:“想不到今日还做成了件喜事,九王爷英明,将来登基,定然是中兴之主,吕将军之子个个勇武忠良,女儿自然也贤惠,正当人主中宫。”
“你喝多了,叫九王爷听到‘登基’二字,又要发火。”
“怕什么,人人都知道那是迟早的事。现下九王爷不肯,乃是因为顾及先皇,足见其贤孝。”
“吕小姐的事难道不是戏言?”
“你傻了,虽是戏言,却由石将军提出来,可不就是九王爷的意思?看吕将军的面色,心里早已允了,听说他那四女儿生得很是貌美。”
“……”
白晓碧兀自发呆,其中一将已看到了她,喝道:“准在这里坐着,不知军法么?”一边说,一边过来就要踢。
可巧其中一个正是先前保护白晓碧的杨校尉,见状连忙拉住他,“莫将军休要动手,好像是吕副将的兄弟。”
白晓碧也已回神,站起身,“是我不懂规矩,将军莫怪。”
那莫将军她是认得的,名唤莫志忠,是吕复手底的爱将,与吕乾年纪相仿,生得也浓眉大眼,只不过皮肤黑些。莫志忠愣了下,大笑,“原来是小吕兄弟,一个人在外头做什么,还不进去喝酒!”边说边拿手拍她的肩,又皱眉,“生得这样单薄,竟没几两肉,斯斯文文的像个女人,若不是你,我还当姓吕的都是神了。”
杨校尉笑道:“莫大哥心直口快,吕小兄弟不要与他生气。”
白晓碧尴尬,“其实不曾习武。”
“纵然舞文弄墨,也不能只要几两骨头不要肉。”莫志忠不容分说,拎着她的胳膊就朝里面走,“还不进去跟你叔父贺喜呢,王爷向你堂妹提亲。”
厅上坐着十来个人。
温海安然坐于主位,面色平静,右边下去第一位是吕复,第二位是吕乾,其余一些将领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纷纷饮酒说笑,忽然见有人进来,不由都抬头看。莫志忠丢开白晓碧,笑道:“小吕兄弟竟一个人在外头发呆,我把他叫进来了,这么大的喜事,做侄儿的可不该跟叔父敬个酒么。”
经他一闹,众将也跟着起哄。
白晓碧根本没料到会被拉进来,站在众人中间,看着手中被强递上的酒杯,未免手足无措。
别人不知她身份,吕复与吕乾却是明白,顿时都尴尬不已。
吕复轻咳了声,责备莫志忠,“王爷跟前,岂容你放肆!”
其实军中将士素来豁达,尤其是庆功宴,极少拘礼,众将领隐约发现不对,各自疑惑。
吕复到底不安,看温海,“这……”
温海面色平静,“难得她一片心意,吕将军何必推辞。”
心知场面太僵,白晓碧轻轻吸了日气,微微一笑,既不看温海也不看众人,上前举杯,“叔父征战半生,屡立战功,侄儿一向敬重,如今追随明主,只望早日助王爷平定叛乱擒得逆贼,那时侄儿再来敬你老人家一杯,”
众将这才回神,都叫好。
见她并未有嫉妒之色,吕复反有些赞赏,接过酒喝了。
白晓碧再倒了杯酒,走到温海面前,“这杯是向王爷道喜,愿王爷早成大业。”温海看着她片刻,接过酒放在旁边,点头示意她退下。
那莫志忠再提了酒壶过来,拍拍她的肩,“斯文人就是不同,小吕兄弟这话说得更好听。来,我也与你喝一杯。”
白晓碧哪敢跟他喝酒,推辞道:“不善饮酒尽”
莫志忠笑道:“怕什么,醉了大哥背你出去,看不起大哥么?”
众将都大笑。
旁边吕乾见势不对,忙过来夺了酒杯,“莫大哥喝多了,我这兄弟生得腼腆,你别为难她,要喝酒找我来。”
莫志忠再要说话,忽听温海冷冷道:“吕小兄弟既不喝酒,且去我房里,将昨日的文字抄上一份。”
白晓碧最初被张公子退亲,伤心更多是因为颜面;看到叶夜心与姑娘亲密,好些天吃不下饭,却是气愤难过;如今听到这消息,竟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激动,反觉坦然,因为这类事早已在预料中。
白晓碧退出门外,在笑闹声中缓步朝房间走。忽然,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白晓碧心下大骇,急忙挣扎,接着眼睛开始模糊,只闻得一股奇异刺鼻的味道,最后,她失去了知觉。
再度醒来,人已经在一个马车里,一个长相不错表情却很冷酷的黑衣女子守在旁边。见她醒来,黑衣女冷冷吩咐手下,“给她喝水。”
白晓碧自然认得她,片刻的疑惑过后,一颗心猛地往下沉。
她是叶夜心身边的人,可叶夜心既放了自己,怎会再派人来劫持?除非……她是听命于吴王的!
白晓碧瞥了眼车窗,天色大亮,此刻已被偷运出城了吧?
果然,黑衣女带着她马不停蹄地前行,几日后便进了一座城。
再次被用了迷|药,醒来时,白晓碧很意外,因为她发现自己非但没有在牢里,反而被安排在了一个干净舒适的房间的床上,轻薄柔软的纱帐,质量上乘,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
这是哪里?
正在疑惑,房间里突然响起说话声。
“她果然没死,若非七娥报信,你还想瞒着我到儿时?”声音有些苍老。
“儿子知错,父王何必动怒?”熟悉的声音。
“你自作主张,眼里可有我这个父王?”冷笑声。
“父王言重了,只是……”他似乎有点无奈,“我是真有些喜欢一不想害她,所以不敢叫父王知道,否则她必定性命难保。”
老人大笑,语气中疑虑尽去,“就等你说这句话。”又轻哼了声,“还以为你真的翅膀硬了,背地里瞒着我做事。”
他含笑道:“儿子怎敢。”
老人的声音又变得严厉,“再喜欢也不过是个女人,怎能为她耽误大事?江山都握在我们父子手上,将来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糊涂!”
他忙道:“父王教训的是。”
“落崖未死,连谢天海都逃出了命,这丫头果然有些运气,老夫倒要看看,谢天海这回又怎样救她。”老人踱了儿步,语气略显得意,“派人严加看守,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脚步声远去,床上的白晓碧轻轻地吐出口气,老人的身份已经毋庸置疑,能让他叫父王的人还能会是谁?如今果真落人吴王手中,实在是逃脱无望,巧的是又遇上了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应该担心。
他竟然说喜欢她?
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那夜看到的情形,白晓碧慌忙闭了眼睛,打消妄想。这话自然是为了去其父吴王疑心才随口说的,他出手狠辣,视人命如儿戏,身边姑娘一个又一个地换,和她们亲热到那种地步,也不妨碍他说走就走,只怕过段日子连她们的名字都不会记得,纵然有着温柔的脸,内心却是实实在在的无情。
或者,不是完全无情,至少他是真的不忍杀她。
她看到了那样难堪的事情,如今该用怎样的态度见他?
白晓碧紧张得握起了双手,望着纱帐外的人影,大气也不敢出。
“还要装多久?”一只手撩起纱帐,俊美温柔的脸又出现在上方。
床是个敏感的地方,白晓碧慌得坐起来,“叶公子。”
叶夜心低头看着她,“这么快就见面了,小丫头当真好运气。”
“我说我没什么福的,走到哪儿都背运得很,是你们找错人了。”自晓碧尴尬的笑,很是担忧,“你爹现在知道我还活着,会不会责罚你?”
叶夜心不答,“饿了没有?起来吃饭。”伸手去拉她。
白晓碧敏感地避开,飞快下地,“你爹……打算怎么处置我?”
叶夜心没计较,“你该想得到。”
见他这样,白晓碧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渐渐地自然多了,“他想拿我威胁我师父?”
叶夜心反问:“拿你要挟谢天海退兵,能有几成把握?”
白晓碧不答。
叶夜心道:“就要白白丢了性命,怕不怕?”
白晓碧勉强一笑,“我能活到什么时候?”
叶夜心展开折扇,替她驱除暑热,“这里是平州,他们最快也要一两个月才打过来,你暂时还不会死。”见她松了口气的样子,他又忍不住笑,“得过且过,为何不求我放了你?”
白晓碧摇头,“我不想再欠叶公子什么,何况放了我,你怎么跟你爹交代?”两父子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那么亲密和安全。
“现下我不能放你走。”叶夜心在椅子上坐下,“先吃饭,我就住在隔壁院子,想要什么就叫人来说。”
桌上放着封信,信的内容不多,意思却明明白白;温海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好坏,帐内一片沉寂,一将伏在地上不敢起来。
吕乾怒道:“军中混进奸细,竟无人察觉!”
地上那将碰头,“末将知罪,愿领责罚。”
旁边吕复亦起身上前,“老臣治军不严,才使得白姑娘落人他们手上,有负王爷厚望。”
温海看看他,忽然一笑,“美人易得,良将难求。行军作战,派奸细卧底原不稀奇,谁人没有疏忽之处,吕将军太苛责了。”又转向地上那将,“下不为例。”
原以为这次是要受军法处置了,想不到竟能逃过,那将又惊又喜,更加羞愧,泣而不起。
温海示意吕乾扶起他,“此事不必再提,先卜去吧。”
吕复终是不平,“眼见我们必胜无疑,却因此让王爷退兵,逆贼岂是守信之人,果真遂了他们的意,将来必定又要得寸进尺。”
温海淡淡地道:“那是他的意思,本王却没答应。”
吕复精神一振,“王爷是想……”
沉默。
“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