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慢悠悠地念出这八个大字,面色如同鬼魅。
“秦……”秦北洋说的可不是自己的姓氏,“秦始皇的传国玉玺?”
“这八个字没错!”
秦北洋倒吸一口凉气:“这也是《韩非子》记载的和氏璧?”
“楚人卞和,在荆山中得一璞玉,献给楚厉王。玉匠认为是块普通石头,楚厉王下令砍了卞和左脚。厉王死后,武王即位,卞和再次捧着璞玉来献,玉匠又说这是块石头,楚武王下令剁了卞和右脚。武王死后,文王即位,卞和抱着璞玉在荆山下痛哭,他不是悲伤自己被砍掉双脚,而是宝石被说成石头,忠良被说成骗子。楚文王认真琢磨这块璞玉,果然发现是一块稀世宝玉,命名为和氏璧。
“当初我读这个故事,第一感受是楚王换了三代,卞和却还活着,生命真是一场马拉松。第二感受是这个玉匠绝对上辈子跟卞和有仇。”秦北洋端起碧绿的和氏璧琢磨,“这颜色绝不是和田玉,硬度更不是缅甸翠,更像是绿松石哩。”
“藏星之精,坠入荆山,化而为玉,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很少见小郡王一本正经,“这是唐朝人对传国玉玺的描述。”
“我在北京德胜门内的陇西堂打工时,玉器师傅跟我说过,中国最出名的绿松石产地,就是湖北一代,又称襄阳甸子。湖北是楚国的中心,和氏璧在荆山发现并非偶然。人们把绿松石作为镇妖驱邪的宝物,秦始皇将它做成传国玉玺,也算是有眼光了。”
小郡王跟秦北洋要比试谁更学富五车:“和氏璧后来到了赵国,秦王要用十五座城池换取这块宝物,蔺相如发觉有诈,威胁要跟和氏璧同归于尽,成就‘完璧归赵’这四个字。秦始皇统一六国,李斯以虫鸟篆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将和氏璧作为传国玉玺。秦朝二世而亡,刘邦率先攻入咸阳,获得这块传国玉玺,开创汉朝……”
“王莽篡位,西汉末代皇太后将玉玺砸碎了一个角。”秦北洋指着玉玺崩坏的一角,“就在这儿。”
“北洋,天下至宝,留此瑕疵,倒是成了鉴别真伪的依据。王莽败亡,玉玺辗转到东汉光武帝刘秀手中。汉末天下大乱,十八诸侯讨董卓,江东英雄孙坚攻入洛阳,井中捞出一个宫女尸体,在项下朱红小匣内取出玉玺——经过袁术之手,最后归属曹操。西晋五胡十六国,玉玺从司马氏到刘聪到石勒到冉闵再到慕容氏,最后回到东晋司马氏,历经宋齐梁陈四朝。人们把南朝视为正统,北朝视为蛮夷,也有这传国玉玺的因素。”
“日本皇室所谓‘三神器’也是这意思,总要有象征帝王正统的信物,中国就是这方和氏璧传国玉玺的图章。”
秦北洋想起在日本的经历,在徐福地宫中发现真正的“三神器”。
“不错,隋朝灭陈得到玉玺,接着便是大唐盛世——唐太宗李世民、唐高宗李治、女皇武则天、唐玄宗李隆基……他们都亲手触摸使用过这块图章。”小郡王帖木儿趁机多摸了几把,“哎呀,这印纽上的重重包浆,必然也留有武则天手掌心的油脂。”
“少恶心啦!唐朝灭亡至五代,石敬瑭引狼入室,契丹大军至洛阳,后唐废帝李从珂与太后、皇后携传国玉玺登玄武楼自焚,传国玉玺在大火中消失,就此成为千古之谜。”
“自和氏璧始,传至五代十国,计一千六百余年。后周帝王遍寻玉玺不得,只能自己刻了方‘皇帝神宝’的印玺。据说和氏璧在北宋末年出土,传到蔡京手里被鉴定为真品,但在靖康之变中,随徽钦二帝被金人掳走。从金到元末,朱元璋打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元顺帝北遁大漠,带走了传国玉玺,从此再无下落。”
秦北洋不敢再用手触碰这件宝物,将它放置在地宫青砖上,脱下自己衣服垫在底下,唯恐磨坏了秦相李斯篆刻的大字。
“竟然亲眼见到了和氏璧!还将它捧在手心,这块图章代表中华帝国最高的权力。谁能得到它,谁就是真命天子!历朝历代的君主,为了争夺这枚印章,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
沃尔夫娜好奇这个俄罗斯套娃大小的玩意儿,把头凑进来说:“哎呀,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中国历史。”秦北洋说了一句俄语,又用汉语对小郡王说,“王家维教授说过,中国人不是没有信仰的民族,历史就是我们的信仰。三千年前的殷墟的甲骨文开始,我们的历史从未中断,五德始终,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犹如这方和氏璧的传国玉玺。”
“世界各个民族皆有可能灭亡,唯独我们中国人不会灭亡。”
秦北洋与小郡王两手相握,深有同感:“若说元顺帝带走传国玉玺,丢失在阿尔泰山确有可能。怎么又会在汉朝的李陵墓呢?时空穿越吗?”
“答案就在这一男一女的骨骸身上!”
他们重新打开宝匣,发现最底下藏着一卷高丽纸。秦北洋小心地展开这卷纸,惊现密密麻麻的楷体红字,颜色凝积郁黑,怕是用手指头鲜血写上去的,开头便是两行人名——
大明神机营中军把总吴名
大明婕妤朴氏
“神机营?”小郡王若有所思,“莫不是京军三大营之一?”
“明成祖朱棣远征越南,得到神机枪炮法,在北京设置使用火器的神机营。明成祖曾经六次远征漠北草原,创立了神机铳居前,马队居后的火器战法,恐怕也领先于欧洲。”
“嘿,他远征的对象就是我的祖先呢!对了,这个男的是明朝神机营的中军把总,那么女的呢?婕妤?莫不是皇宫中的嫔妃称号?”
“汉朝就有婕妤了,但是地位卑贱,不享有‘妃’的封号,低于昭仪,高于美人。唐朝的武则天刚进宫服侍唐太宗时,只是个区区的才人,还不如婕妤呢。”
“朴氏?汉人中可不多见这个姓,难道是朝鲜人?”
秦北洋不说话,只往下看,血书开头是“妾朴氏,朝鲜国京畿道开城府人氏”……其后大意是朝鲜是大明藩属,朝鲜国王要给明朝皇帝进贡妃子。永乐年间,这位朴氏年方十四岁,被选中渡过鸭绿江,进入刚刚落成的北京紫禁城。她在深宫中寂寞了三年,方才第一次被皇帝临幸。
不消说,这位皇帝就是明成祖朱棣……
※※※
秦北洋想起在东海达摩山,发现舍身崖下的建文帝之墓,靖难之役被叔叔燕王朱棣篡夺帝位,被迫流亡到海上。
再看血书,朴氏说“帝甚宠幸”,封她为婕妤。不久,明成祖远征漠北鞑靼,命朴婕妤随驾侍奉。明朝大军在斡难河畔的鞑靼营地内,发现一方秦朝印章,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虫鸟篆,确定为和氏璧传国玉玺,当初被元顺帝带入大漠。明成祖六次远征漠北,也有追寻玉玺之意,正如派遣郑和下西洋实为查找建文帝。归途中,七月十七日,皇帝驾崩榆木川。按照惯例,秘不发丧。明朝还有一项惯例,便是嫔妃要给皇帝殉葬,为皇帝侍寝的朴婕妤,亲眼目睹皇帝“马上风”龙驭宾天,太监在营帐中给她准备了三尺白绫……
“马上风?不就是在男女云雨之中猝死吗?”小郡王年纪虽小,但早已通了人事,经历过的女人没有上百也有数打,“大名鼎鼎的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建造紫禁城、远征交趾、扫荡漠北、派遣郑和下西洋、编纂永乐大典,开创盛世的永乐大帝,就是死在这个朝鲜妃子朴婕妤的十七岁少女身上?”
“哎呀,你怎么说得如此活色生香。”
秦北洋脑子里也联想一番,可惜岁月从来败美人,一直败成了眼前的枯骨。
朴婕妤不想为了一个老头殉葬,便在自缢前夜,携带玛瑙宝匣内的传国玉玺,悄悄逃出营帐,穿上男人衣服,偷了一匹骏马,独自深入戈壁。
“这朝鲜少女忒也胆大了!”小郡王拍了拍大腿,“反正都是一死,无非被抓获以后,死得比较难看,凌迟是免不了啦。但她带走传国玉玺,倒也是有心了。”
朝廷派遣东厂太监与神机营负责追捕。其中,神机营中军把总吴名,苏州阊门人氏,从军七载,屡立奇功,善骑射火器。途中遭遇沙尘暴,他独自掉队游荡于戈壁滩,竟与朴婕妤意外邂逅。
吴名本要押解朴婕妤回大营,两人共乘一匹马,在风沙中到了哈拉和林古城。他是个帅小伙,朴婕妤是朝鲜国美少女,孤男寡女,前胸贴后背,天地伦常,两情相悦,自不待言。
《朝鲜李朝实录》记载永乐皇帝阳衰,就是个性无能,如何比得过年轻的神机营军官?两人干柴烈火,犯下男女私情,血书里有“大逆不道”四字,还不得逃得离长城越远越好?他们携带宝匣里的传国玉玺,一路逃到“金山”就是阿尔泰山。
山谷之中,两人被鞑靼骑兵发现,逃亡到李陵碑前。吴名与朴婕妤下马,发现个地洞钻下去。这是古时盗墓贼所打的盗洞,坠落到古墓地宫,四周都是汉画像石。
神机营军官与朝鲜婕妤,自知无路可逃,此生必将困死于此,便在高丽纸上书写血书,记录这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历程,压在秦始皇的传国玉玺底下,后人若能挖开此墓,发现他俩的遗骸,就算是和氏璧为他们陪葬了。
落款时间是“大明永乐二十二年甲辰九月二十日”——秦北洋脑中浮起中国历代纪年表,换算成西历是公元1424年,西洋的百年战争还没结束呢。
小郡王读之眼眶都发红了:“这个朴婕妤,必是性情刚烈的女子,此生若能得到这样的她,身为男人也是三生有幸。”
“别抒情啦,他们在第二道地宫写下血书,又闯入第三道地宫,结果在李陵的棺椁前,遭遇汗血宝马镇墓兽,当作入侵的盗墓贼,死于独角之下。”
秦北洋准确地推理出这个故事的大结局。
“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吗?”
到底是女人心思敏感,仅仅观察两个年轻男人的眼神,沃尔夫娜就看出了端倪。
“是!”秦北洋用俄语回答,“感人至深,简直催泪。”
看完永乐年间的爱情故事,小郡王把注意力转回到传国玉玺,贪婪地摸了又摸,好像要把自己掌心的油脂也变成包浆。
“天可怜见!我——孛儿只斤·帖木儿,堂堂的成吉思汗直系后裔,黄金家族成员。元世祖忽必烈、元顺帝妥懽帖睦尔都是我的祖先,他们也是正统的中国皇帝。元顺帝又是传国玉玺最后一个主人,于情于理于法,我都可以继承这枚宝贝!”
“你该不是做起了皇帝梦吧?”
小郡王一本正经地回答:“北洋,我若是做了皇帝,按照我们蒙古人的习惯,必为你裂土封疆,让你成为拥有数省领地的一方诸侯,子子孙孙世袭。你说,你要哪个省?对了,你不是生在白鹿原的唐朝大墓里吗?陕西省怎么样?八百里秦川沃野,以后就跟着你姓秦了。”
“做你的大头梦吧。”秦北洋哭笑不得,在小郡王头顶重重敲了一巴掌,希望把他打醒,“什么一省的诸侯,不就是如今的军阀割据吗?小爷不稀罕。”
“你该不是觉得我是蒙古人,不能做你们汉人的皇帝?你可错了,满人、蒙古人都可以做中国的皇帝,唐太宗李世民也是四分之三的鲜卑人呢,何况我娘还是苏州名妓呢。”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皇帝的时代终结没多久,袁世凯做过八十三天的皇帝闹剧,小皇帝溥仪还在紫禁城里南面称帝,至今很多中国人的脑子里,除了狗屎就是皇帝梦。”
“你莫不是在骂我脑子里全是狗屎?”
“正是!二十世纪,皇帝的时代一去不复返,谁做皇帝,谁的脑袋就要被杀下来。”秦北洋想起沙俄末代皇帝的例子,也想起巴黎地下墓穴的断头国王与王后,“小郡王殿下,你若是想要做皇帝,背叛共和,我就第一个杀了你!”
说罢,他举起手中唐刀,对准传国玉玺,仿佛要一刀将它劈成两半!
九色也长出雪白鹿角,小镇墓兽与主人同仇敌忾。
“小心小心!”小郡王用脑袋护住和氏璧,“我这不是犯了失心疯吗?北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了。”
“但愿你能信守诺言。”
“我发誓,本人鄂尔多斯多罗郡王世子,孛儿只斤·帖木儿,誓死效忠中华民国,绝不图谋叛乱称帝。”
秦北洋收起唐刀,将传国玉玺收入宝匣:“此物一出江湖,又将引来无数腥风血雨,不如留在李陵墓中,留在朴婕妤身上。这是历史的选择,我们无法改变,就让时间在此凝固。”
他将宝匣放回到女性骨骸腰间,几乎原样未动,又跪下磕了三个头。
“可惜啊,和氏璧,传国玉玺,要重新埋入历史的尘埃。”
“让还在做皇帝梦的野心家们彻底死心吧。”
沃尔夫娜拽了拽他的胳膊问:“秦,我们该如何逃出去呢?”
终于,她问了个终极重要的问题,至于答案,两个男人还没找到呢。
秦北洋在地宫中转了一圈,确认这是墓室尽头,别无出路。他不想再去动李陵的棺椁,免得再触动什么致命机关,流沙已够他们喝一壶的了。退到外面第二道地宫,琉璃火球照亮盗洞,那对明朝男女就是从这里下来的。秦北洋借助九色的力量爬上去,发现盗洞已彻底被碎石掩盖,毕竟又过去了五百年。
“这么说来,我们是被困死在这座汉朝大墓里了?”小郡王翻了翻白眼,“就跟那两具骨骸一样,也得写下血书,记录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
沃尔夫娜倒是无所谓,靠在墙上,胸口划着十字:“我在这里等待上帝召见。”
“我们将永无出土之日?”
秦北洋搂着九色的赤色鬃毛,看着它琉璃色的双眼,仿佛看到了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