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1920年,九月。
秦北洋与小郡王被困在阿尔泰山李陵墓地宫的同一日,五千里外,跨越大漠、阴山、长城、黄河……
河南,洛阳。
城南二十里,伊水两岸的龙门山下,密布着北魏孝文帝至唐宋开凿的石窟,最瑰丽伟大的是奉先寺内的卢舍那大佛。这尊数丈之高,气势恢宏的佛像底部,暗藏一个幽深洞窟,唐朝苦行僧的修行之地。
小木看着洞窟外的伊水,童年常见的风景,逆流而上十里地,便是故乡——盗墓村。
离开家乡快五年了,小木二十二岁了。父亲死后,他单干了盗墓贼,被北洋军抓了壮丁,在陕西为军阀挖墓,进入白鹿原唐朝大墓,被镇墓兽九色烧去一根指头。难忘棺椁里的小皇子。为追踪棺椁,他在上海遇见秦北洋,惊觉他的脸与小皇子酷似。经历虹口捕房大屠杀等,九死一生,他在东海达摩山被囚禁大半年,又跟海女亡命到日本。在吉野古坟的秦朝地宫,小木竟然杀死两千年前的徐福,盗走长生不老仙丹……
这年早春,东三省冰封的牡丹江畔,七层石头台阶的古墓内,小木被困一个月居然还活着,证明了长生不老仙丹有效。再度偶遇秦北洋,以及尾随而来的刺客们,受到命运的垂青,小木侥幸逃脱。
沿着南满铁路南下,入了山海关。海女始终跟随左右,两个孩子都管小木叫爸爸。海女俨然成了东北大妞,学会了抽大烟袋杆子,没事儿跟人唠嗑,想是她在海岛上的一辈子太寂寞了。她身上藏着一枚银质小佛像,视为命|根|子般保护——她并不知道,里头藏着十二枚长生不老之药。
小木不是没想过卖掉这些药丸,换回一大笔钱。反正他自己吃过,那么多留在身边反而是个祸患。但除了秦北洋、羽田大树、齐远山,又有谁会相信他?如果有人跟你说,他有长生不老仙丹,问你一千块大洋一粒要不要?多半当作失心疯或江湖骗子,直接扭送官府衙门。
长城内,每寸地下都埋藏古墓。小木重操旧业,在直隶省翻了好些墓葬,有两汉、魏晋以及唐宋。但他单靠自己一人,实在力所不逮,即便挖到许多宝物,也没力气带出来,比如几百斤重的大青铜器。他遭遇很多危险,心想长生不老又如何,如果掉进古墓出不来,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不过是被判了一场无期徒刑,不如一枪崩了爽快。
他想到的并非金盆洗手,而是要扩大人手,最好有一批人马,帮着他放风、掘墓、开棺、搬运宝藏……
小木想到了故乡——河南,洛阳,盗墓村。
半个月前,他在洛阳下火车,谁曾料到偶遇齐远山与欧阳安娜。小木反应快,立即拖着海女和两个孩子逃跑。他天生胆小,谨慎心细,暂时不回盗墓村,而是躲到洛阳城南的龙门石窟,在卢舍那大佛下,残破的洞窟中昼伏夜出。
隐居数日,走出洞窟,仰望头顶大佛,据说是仿照女皇武则天容颜塑造。小木心想,人说佛陀慈悲无边,保佑一切生灵,也包括土夫子吗?
“媳妇,娃娃们,是时候跟俺回老家了。”
小木带着海女与孩子离开龙门石窟,沿着伊水往上游而去。遥望盗墓村,一片贫瘠的黄土坡上,堆积密密麻麻的砖瓦房,一如无数坟茔。
村子附近有几亩薄田,全是老弱病残在引牛耕种。健壮成年的汉子,自然都外出掘墓了。近乡情怯,小木走到村口,只见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挂着战国古墓的青铜大钟,底下是唐宋元明清的墓志铭。
几个农村妇女在做针线活,小木向她们打招呼。
“这不是……小木吗?”大嫂们挥手,“还是那么细皮嫩肉啊,靠屁股蛋子吃饭吧?”
这句话让小木面色一沉,便拽着海女和孩子低头往里走,那些女人们赶紧说:“哎呀!我们的嘴巴可真贱呢,你都有婆娘生孩子了啊,好啊好啊。”
离家五年,找到曾经的家。常年无人居住,半倒塌的荒废状态。小木摸了摸大门的铜门鼻,老爹从墓里挖出的唐三彩夜壶,自己从小往里撒尿,不禁眼眶湿润。
海女用小拇指勾住他的手指头,靠在男人肩头说:“当家的,我可不嫌弃这个家。”
他感激地回头看着海女,亲了亲她的脸颊。
突然间,有人在背后说:“喂,这不是小木吗?”
“狼哥。”
小木看到个高大的汉子,三十来岁,光秃秃的脑门上,有个月牙形的疤痕。
“媳妇挺漂亮的嘛。”
狼哥直勾勾盯着海女,伸手去碰她的下巴,没想到海女一把掐住他的手腕穴位,拔出腰间鱼刀。狼哥被捏得差点昏死过去,但毕竟身高体壮,用力挣脱说:“小妞子野,俺喜欢,床上一定骚。”
海女不是没杀过人,正准备用鱼刀切开他的肚子,却被小木按住胳膊,冷冷地说:“狼哥,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欺负兄弟的媳妇,不仗义吧?”
“小木,我想起来了,我俩最后一次打架,你被我按在裤裆里头舔我屁|眼。”
狼哥哈哈大笑,后头还有七八个小跟班,每人都背着大包袱,手里有坛坛罐罐,刚从外地盗墓丰收而归。
说出那么侮辱的话,小木却隐忍不发,拽着海女要离开,却被狼哥拦住:“既然你叫我哥,可你这弟弟,还没说为啥回盗墓村呢?”
“我……”小木仿佛回到小时候,处处被人欺负的岁月,“我想找几个给我打下手的伙伴。”
“你也配做土夫子?你也配让别人给你打下手?我看你就跟着我混吧,至于你媳妇嘛,老规矩,老大会照顾好她的。”
狼哥如今已经成了老大,自己拉队伍到处掘墓,这些年也发了不少横财。村里男女老少都围拢过来,不下百十来人,既有青皮后生,也有生瓜蛋子。女人们要么对小木指指点点,要么哄海女的两个孩子玩呢。
小木环视一圈,面色苍白,从小被人欺负留下的后遗症。但在这盗墓村里,他是唯一出生在坟墓里的孩子。
于是,他重新鼓起勇气大声说:“盗墓村的父老乡亲们,俺小木回来啦!这些年,俺挖过你们所有人都不敢挖过的几个大墓,比方说,陕西白鹿原唐朝小皇子的大墓。”
话音未落,底下一片哗然,这座大墓在盗墓村心里头,也是极其重要的地位。他举起自己左手,展示被烧掉的一根手指头,仿佛男人的勋章。
“看到了吗?这就是镇墓兽干的。但俺小木活了下来!我还打开了唐朝小皇子棺椁,摸过他的脸!”
这下盗墓村炸开了锅,男女老幼|交头接耳,仿佛眼前瘦干巴的小木,干下了惊天动地的伟业。
“普天下的土夫子,只有俺小木接近过镇墓兽的秘密,也只有俺小木能找到打开乾陵的钥匙。”
此言一出,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对他投来崇拜的目光,仿佛今晚都要排队跟他上床了。
对天底下的盗墓贼来说,一千二百年来,从未被挖开过的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乾陵,就是一辈子必须要去一次的圣地。即便挖不开乾陵,命丧黄土之下,那也是土夫子毕生的光荣。
狼哥眼看周围人跃跃欲试,似乎要跟小木去开创万世不朽之功业,着急地吼道:“小木这家伙,从小就鬼得很呢。他的话,谁要是相信了,谁就是傻瓜蛋子。”
底下人又纷纷起哄:“对啊,空口无凭,小木你凭啥来证明?”
“小木,你要么今天给我滚犊子,要么我们当场比试。”狼哥抓起一把盗墓的铁铲,“看是你的这张嘴硬,还是我的铁铲子硬,要么你再把屁股撅起来……”
“住嘴。”
人群中出来个白发老头子,像穷人棺材板里爬出来的僵尸,破烂衣衫中能搓出两斤污泥丸子。但大家都给他让道儿,小木毕恭毕敬地双手抱拳:“黑土爷爷!”
老爷子一手搭着狼哥,一手搭着小木,朗声道:“盗墓村的乡党们,小木回家啦,这是大好事儿。狼哥已经带着队伍,干出一番成就,可谁能断定小木就不行呢?这两个孩子啊,我是看他们从光屁股长大的。我是黄土买脖子啦,但不想见他俩自相残杀。老夫有个想法,狼哥,小木,你们两位后生,能不能进行一场盗墓比武大会?”
“盗墓业,古已有之,可说墓葬又多少年历史,盗墓就有多少年历史!”黑土爷爷坐在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下,摸着那口青铜大钟说,“一千二百年,女皇武则天的年代,第一位在这里定居的土夫子,就是小木往上数七七四十九代的祖宗。这位土夫子行的大英雄,只身从齐桓公的坟墓里扛出了这口大钟,同时也被镇墓兽吃掉了一条胳膊。所以啊,你们可别瞧不起小木,没有他家的祖宗,也就没有我们这盗墓村。”
“承让!承让!”
小木嘿嘿一笑,从盗墓行来说,他也算“世家子弟”。海女搂着两个孩子坐在旁边,似乎同样脸上有光。盗墓村的三百来口人,上到即将咽气的老婆婆,下到吃奶的娃儿,全都聚拢在周围。
“唐朝开始,盗墓行就分为七大流派:中原、燕赵、河东、关陇、巴蜀、荆楚、吴越。我们洛阳盗墓村,就是中原派的鼻祖。”老爷子不知有多少岁了,身体还硬朗着,盘腿侃侃而谈,“你们看,方圆百里内的村子都很贫穷,光棍一大堆,靠天吃饭,要么外出讨饭,经常饿死人。唯有我们盗墓村,旱涝保收,家家户户都住砖瓦房,附近的大姑娘们,都已嫁给土夫子为荣。无他,盗墓挖出来的宝贝,虽不足以大富大贵,但能图个温饱,有个屋顶挡风遮雨,不用到灾荒年景卖儿卖女。”
狼哥翘着二郎腿补充一句:“还有啊,官府也不来抓我们。”
“盗墓村从不在本地盗墓,至少不在洛阳府动土,也尽量避开河南本省,到陕西、山西、山东、湖北等相邻省份挖墓。洛阳本地官员,多收受我们贿赂,因此睁一眼闭一眼。非但如此,官府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明朝末年,闯王李自成风生水起,挖了明朝凤阳祖陵。崇祯皇帝下令刨李自成祖坟,地方官总不得要领,便到洛阳请了盗墓村的老师傅。到了陕北米脂县,三峰子山,黄陵沟,地形如鱼、鳖、鸡、鹅,土石结成缡首巨碑,还有旗杆一对,茔后山势如锦屏罗列,真是万年龙穴,王气冲天呐。李自成父亲的墓被挖开,正顶长有一棵榆树,粗如臂膀,枝叶繁盛,砍了榆树,墓里竟盘着九条大蛇,长一尺二寸,头上有角,那不是龙又是什么?”
黑土爷爷年纪大了,说到这儿咽了口唾沫,没人敢去催他。唯独达摩山上的海女,抱着两个孩子,说出一口在牡丹江畔学会的东北话:“爷爷,接着唠嗑呗!”
看到海女丰|满的胸脯,黑土爷爷又来了劲:“打开棺材,所有骨节都是青铜色,额骨有六七寸白毛。为了断绝闯王的龙脉啊,我们把所有骨骸都烧了,龙穴附近挖出壕沟,将周围一千多棵树砍了个干干净净。崇祯皇帝奖励了白银三千两。据说李自成的江山原本可以坐稳九代,因为墓里有九条蛇,但被我们这么一折腾,他做了几天大顺皇帝就败亡了。可惜啊,崇祯皇帝的江山也没保住,最后让满人入关坐了天下。李自成败退路过洛阳,下令要把我们盗墓村杀干净,幸亏提前得到消息,全村老少逃上伏牛山,这才躲过一劫,但是村子被烧,鸡犬不留,连水井里也多是死牛死马。”
黑土爷爷这番绘声绘色的讲述,女孩子们吓得缩成一团,挖墓成瘾的大老爷们也胆寒了。
狼哥抠着脚丫子说:“老爷子,照这么说,军阀还不得天天找我们去刨人家祖坟?”
“你傻啊,这家军阀刨了别人祖坟,人家不来刨你祖坟?这种事儿还是少做为妙。前清闹长毛贼时,皇上命我们去广东刨洪秀全的墓。太平天国果然灭亡,但又隔了十来年,一伙儿刺客冲到盗墓村,把我们杀得个惨啊,两百来口人被割喉,抛尸在村口,只剩下几十人外出盗墓,才躲过了这一劫难。”
“俺爹跟我说过这件事儿,好像是太平天国的残党前来复仇。”
小木也想起来了,黑土爷爷咳嗽两下:“哎呀,我正是老了,怎么瞎扯淡了那么多?还是说说比武大会吧。狼哥,你手下总共多少人?”
“十二个。”
“好,小木,准许你在盗墓村里招募十二个男人。”
“挖哪个墓?”
“首先,必定是同一座墓。不同的墓,难度完全不同,太不公平。”黑土爷爷搓了搓身上的污泥丸子,放到嘴里吃下,“陕西省,咸阳县,有座唐朝大墓,折损过不少盗墓村的男丁。但你们两位都是后起之秀,索性就去挖那座大墓,看谁先能打开棺椁者为胜者!”
“好,俺这就动身。”
狼哥二话不说,带上人马与工具,当即离开盗墓村,直奔潼关而去。
“哎,这狗娘养的耍无赖,我们家的队伍还没扯呢,他就先去了?”
海女用东北话骂人,就要去追赶,却被小木拽回来:“没事儿,俺有把握赢。”
当天,小木召集齐了十二个小伙子——最大的二十岁,最小的才十六,有的挖过墓,有的则毫无经验。海女忧心忡忡,这帮菜鸟能跟穷凶极恶挖墓无数的狼哥队伍比?
天黑前,小木的盗墓队伍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