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墓。
果然是从石头里开凿的墓道,秦北洋的肺叶快被癌细胞烧穿了,瘫软下来大口呼吸,仿佛溺水者被人工呼吸抢救回来。九色在他身边转悠着,沃尔夫娜抬起他的头颈,为他灌下一牛皮囊的水。
秦北洋回过神来,血管重新奔腾起力量,竟然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了。为了防范捷足先登的白俄人,小郡王掏出手枪开道,九色又钻到前面去了。
墓道修得如同可以跑马车,但石壁简单而光滑,并无复杂的装饰。斜坡墓道的尽头,墓室门已被白俄人炸开,花岗岩石板粉碎,简直比盗墓贼还可恨。
九色已变化出雪白的鹿角,浑身长出青铜鳞甲,成为幼麒麟镇墓兽。
琉璃火球慢慢飞了一圈,照出结构宏大的地宫。汉代多为竖穴木椁墓,通常从地面垂直往下挖出一个长方形土坑,再横向挖出墓穴,用砖块垒起成摆放棺椁的墓室。但也有特别巨大的王陵,直接在石头中建造黄肠题凑的棺椁。所谓黄肠就是去了皮的柏木,用量极为巨大,阿尔泰山不太看得到松柏,估计不会是这种形制。
沃尔夫娜第二次进入中国古墓,依然躲在秦北洋身后瑟瑟发抖。墓室门里全是沙子,小郡王几乎整个人陷进去,像沙漠中最危险的流沙。幸好在秦北洋的安排下,每个人腰间都系着绳索。他硬生生将小郡王从沙子里拽回来。帖木儿面色苍白,脸上全是沙粒,嘴里都吃了好多土,要是再晚几秒钟,就要活活窒息而死。
“死……人……”小郡王连续喘了几口气,趴在秦北洋的胳膊上,“我在流沙底部摸到许多死人。”
“殉葬的古人?”
“不知道,但尸体还没凉透呢,关节也能转动,脸上的胡子毛发都在!也不是木乃伊。”
秦北洋并不信邪。古墓带给他生命,让他神清气爽。他关照小郡王与沃尔夫娜给他抓紧绳子,他和小镇墓兽九色一起潜入流沙看看。他憋足了一口气,就像潜入深海。只要有九色在旁边,便能化险为夷。九色用鹿角开道,流沙宛如海水,从他们两边川流不息,同时也扑面而来。琉璃火球烧出亮光,让他看清楚黄沙底下的真相。
他看到了死人。
苍白的脸,戴着大盖帽,破烂的军装,白俄人的面孔。这个人七窍流血,眼睛和嘴里全是沙子,宛如活埋,必然死得极度痛苦。不止这一具尸体,全是刚死去的白俄人,堆积在流沙底部,身上还有武器。有的胳膊与手指断裂,彼此纠缠一团,临死前的绝望挣扎……
最后一口气用尽前,秦北洋浮出流沙表面,抱着小镇墓兽的赤色鬃毛,大口喘息:“白俄探险队全军覆没了。”
他又说了一遍俄语,沃尔夫娜捂住嘴巴:“伊万诺夫呢?”
“我不可能看每一具尸体,但他多半死了。”秦北洋又说了句中国话,“咎由自取!”
话音未落,地宫头顶响起沙沙的声音,初听像细雨绵绵,很快成了沙尘暴,到处落下一堆堆黄沙,整座大墓犹如翻转过来的沙漏瓶子。
“糟!”
小郡王招呼大家快点逃命,但墓道上方也如瀑布般倾泻流沙,堵住逃生去路。他们重新往地宫里而去,短短半分钟,流沙已堆高几十厘米,埋到每个人的腰间,就像沉船中进水的船舱。九色几乎被埋得看不到了。这座大墓里的杀人机关就是流沙,沃尔夫娜已被埋到了脖子,眼角全是泪花,看来还是贪恋生命。
“九色!”秦北洋声嘶力竭地叫喊“上墙!”
小镇墓兽冲出流沙,居然爬上地宫墙壁。它的四只爪子,原本只是蹄子,突然长出锋利的尖钩,如同攀岩的钉子。秦北洋抓住九色的脖子,又把沃尔夫娜拽上来,最后是小郡王帖木儿。三个人都抓住九色,就像抓住救命稻草,壁虎般贴在墙上。但流沙不断上涨,再次追上腰部。
“九色,你还能往上走吗?”
小镇墓兽的躯壳内发出热量,毕竟它的体内有数颗灵石,拥有其他镇墓兽数倍力量。它带着三个大活人爬到地宫顶部,全靠四肢的利爪固定。这下秦北洋、小郡王、沃尔夫娜悬吊在半空中,仿佛三个人体吊灯。
流沙又涨上来,早晚会把地宫填满,不剩一丝一毫缝隙。沃尔夫娜的臂力单薄,双手与小臂摇晃,就快支撑不住了,即将坠落……
千钧一发关头,秦北洋发现地宫顶上,隐隐闪出一片反光。九色的琉璃火球向这道光飞去,居然照出几块水晶,犹如一面多棱镜。
小镇墓兽拖着三个悬吊的人,一步步踩过天花板,艰难地对抗地心引力。
流沙再次埋到脖子。秦北洋一只手抓着九色,一只手抽出三尺唐刀,用力砍碎这些水晶。这座山的地质结构不会有水晶,必是造墓时安装的,果然背后是个出口。
小郡王第一个爬出去,他抓紧沃尔夫娜的胳膊,将她也拖出来。秦北洋吃到两口沙子,在窒息前逃出生天,最后一个才是九色。
两男一女一兽,身上脸上头发上全是沙粒,倒地仰天喘息。呼吸古墓里的空气,对秦北洋来说就吃灵丹妙药。沃尔夫娜的胳膊不住发抖,几乎要抽筋起来。
第二道地宫。
再也没有流沙,九色的琉璃火球闪过,才见到地宫墙壁上,刻满了汉朝常见的画像石。
秦北洋见过画像石的拓片,多是描绘汉朝人的日常生活,从迎来送往到酒席宴饮、婚丧嫁娶、钟鸣鼎食、飞禽走兽。也有历史故事与神仙世界,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伏羲女娲、西王母、三足乌、九尾狐等等妖魔鬼怪……
但在李陵墓的画像石上,却描绘着截然不同的草原游牧生活。大漠旷野,飞沙走石,万马奔腾。匈奴人的帐篷,弯弓射大雕的骑士,冰封的北海。石头上还画着个身着汉人服饰的老者,四周一群羊羔,标出名字“苏武”。
苏武牧羊?而这“北海”就是遥远的贝加尔湖。秦北洋想起在冰封的湖面上,见到成千上万冻死的僵尸,其中就有沃尔夫娜的儿子。
紧挨下一块石板,刻画穿着匈奴服饰的男子,旁边标注“李陵”二字,就是这里的墓主人。李陵与苏武相聚饮酒,又在草原上依依惜别。这边是“苏李泣别”的典故。苏武出使匈奴,在贝加尔湖边放羊十九年不屈服,终于得到回家的机会,李陵安排酒宴送别苏武——
“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
司马迁的《史记》记下这段对话,便是名垂千秋的李陵《别歌》。
地宫里的这块画像石,恐怕也是李陵生前的内心写照,甚至可谓是自我辩护的告白。
秦北洋竟有几分伤感,自己在俄国生活过,又在蒙古草原流浪,远离故乡多年,何尝不是李陵的心情?
忽然,他发现头顶有个盗洞,不晓得什么年代形成的?让人惴惴不安。
穿过画像石博物馆般的地宫,秦北洋无暇一一观赏。
下一个墓室门,琉璃火球往里照了照,发现了第三道地宫。
※※※
地狱般的暗影之中,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宛如一锅即将烧开的水。
这是镇墓兽被触发苏醒的征兆。接着一声刺耳的嘶鸣,还有喷鼻子,撩蹄子,甩马尾巴……
马蹄声,绿色的双眼,竖起鬃毛,无须扬鞭自奋蹄。这是一匹马,也是一头龙,体型修长纤细,肌肉强劲,肩长耆高,颈部弯曲高昂的,诚千里马也。
白马非马。
而早这匹雪白的骏马肩部,似乎还在流血?不,这不是血,而是汗。
“汗血马!”
小郡王高声呼唤,他生在蒙古草原,见惯天下名驹,却唯独不曾亲眼见识过汗血马——汉武帝为它牺牲几万人的生命,劳师远征西域。李陵必定见过大宛国的天马,甚至……这就是李陵本人的坐骑?将军死后,爱马殉葬,共赴幽冥世界,并非没有先例。
当这匹马嘶鸣着冲到跟前,头顶心长出一只尖角。
秦北洋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发热了。九色吐出琉璃火球攻击这匹马,却被它轻巧地腾跃躲过。当汗血马从头顶飞过,秦北洋才看清它头顶的尖角,不同于九色的一对鹿角,那是个螺旋形的独角,就像个长长的钻头。幸亏他在地上打了个滚躲开,马头上的角撞入地宫墙壁,当场捅出个碗口大的洞眼。若是刺到人的身上,必然是戳得个透心凉,胸口一个大窟窿。
“独角兽?”
沃尔夫娜说了一句俄语,西方人传说的独角兽,就是一匹白马配上螺旋形的独角。
它是千年不死的神兽,既是独角兽,也是独角的汗血马,来自西域大宛国,纵横欧亚草原两千年。
它也是镇墓兽。
一击未中,汗血马从墙上抽出独角,便与九色的鹿角迎头相撞。
角与角的战斗,又是个火星撞地球。这匹马将他们当作盗墓贼,力量并不逊于九色,灵活性与速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北洋心想,当年在李陵的五千步兵之中,必有秦氏墓匠族的成员,跟随将军一起被俘定居在匈奴。李陵死后,他就为主人营造墓穴,以及这尊汗血宝马镇墓兽。不知道这位秦氏,有没有在草原上传播镇墓兽的技艺,如今在哪个民族里还有这一支血脉?
他慢慢转到汗血马背后,双脚在地宫墙壁上借力,腾身而起,挥舞安禄山的唐刀,狠狠劈向汗血马的中段。
刀锋切开镇墓兽后背的刹那,秦北洋听到骏马痛苦的呼号。
四蹄再也无法站立,像尊雕像轰然倒地。九色的鹿角刺入汗血马的胸口,琉璃火球灼烧马头。李陵的镇墓兽失去抵抗,变成一堆抽搐的青铜。
“九色,不要!”
秦北洋知道小镇墓兽想要干嘛,九色的眼里写满饥饿与贪婪。但是面对灵石,谁也无法阻拦九色。它用鹿角挖出汗血马的心脏,一块热气腾腾布满泡沫,让人看一眼都会头晕目眩的黑色石头。
九色吃下了汗血宝马的心脏,这是它吞食的第六个镇墓兽的灵石,真不知它的小身体里怎么放得下那么多宝贝?
小郡王与沃尔夫娜满头冷汗地出来,一度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墓葬里的探险可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
就在这第三个地宫里,他们看到了李陵的棺椁。
唐朝以后的棺椁通常有带弧度的棺盖,更像一艘上大下小的船。但汉代棺椁是直线条,总体结构就是个正方形的木箱子。
秦北洋不是盗墓贼,无意于破坏这座大木棺椁。他对墓主人下跪叩头,祈求李陵原谅自己的闯入,更要原谅九色杀死了汗血宝马镇墓兽。
忽然,传来沃尔夫娜的尖叫声,小郡王扶着她的肩膀,发现地宫里躺着两具腐朽殆尽的骨骸。
秦北洋走在鬼影森森的地宫之中,发现骨骸身上有散落的甲片,那是宋朝以后才有的山文甲,而汉朝多是扎甲或鱼鳞甲。地上落着一把明清时代的腰刀,而不是汉朝的环首刀。从两具骨头的骨盆形状来看,似乎是一男一女。
“盗墓贼?”
“第二道地宫中的盗洞,多半是他们打下来的。”两具骨骸的肋骨与脊椎骨,有着明显的断裂破损,秦北洋判断道,“汗血宝马镇墓兽杀了他们,独角穿透了身体。”
骨骸背后有一根铜管,中间部分有个圆形凸起,表面布满铜锈。秦北洋拿起来掂量,像一支粗短的猎枪,前后中空,表面还有孔洞。北方人至今还在使用三眼铳,就跟这玩意儿很像,只不过那个是三管,后面用木棍固定以手持。
“火铳!”小郡王认了出来,啧啧称奇,“元代发明的火器,也是明朝火器的主力。”
“汉朝的李陵墓里怎会有火铳?”
看着这具元明时代的火铳,人类最古老的热兵器,秦北洋摸不着头脑,沃尔夫娜喊了一声:“那是什么?”
还是女人眼尖敏感,她指了指那具女性骨骸的腰部,有个镶着玛瑙宝石的宝匣。
宝匣里有什么东西?秦北洋并不忌讳死尸,低声道了个“得罪!”,便从女性骨骸身上取出匣子。
西汉李陵墓室里的明朝宝匣。
“这不是关公战秦琼吗?”
小郡王一声嘀咕,他们费了好半天才打开宝匣,只见一个大图章。
不知什么玉料?颜色青绿发亮,厚约三寸的正方形。背上雕刻小怪兽,似龙非龙、似凤非凤、似麒非麒、似龟非龟,简直四不相——麒麟。
秦北洋端起这块图章,七八斤重,小心翼翼拖在手掌心,果然跟小镇墓兽九色神似。这神兽的雕工粗犷古朴,貌似秦汉工匠,表面残留皮壳,光滑浓厚的包浆,显然有上千年了,应该远远早于明朝。
不过,外面的宝匣是个铁器,底下印着“大明永乐年御制”字样,距今也就五百年。
他把图章正面翻过来,发现缺了一个角。借着琉璃火球仔细端详,一片白底之中,却是一堆龙飞凤舞的图形,看不懂是啥意思?
“谁有印泥啊?”
秦北洋随口一说,没想到小郡王竟随身携带国会议员的印章和印泥,便又拿出身上的信纸,将这古老的图章蘸着印泥盖上去。
纸上现出八个笔划繁复的汉字,貌似象形文字,又如先秦的六国文字。
小郡王惊呼一声:“这不是虫鸟篆吗?小时候,鄂尔多斯郡王府从苏州请来先生教我汉字。那位先生精通篆刻,绝技便是这种虫鸟篆,春秋战国时候许多吴越宝剑上都有这种铭文,后来多见于汉朝的印玺,《说文解字》列为秦书八体之一。”
“你可能认出这八个字的意思?”
“让我瞧瞧……”小郡王就差拿出放大镜了,一个字一个字看过来,神色先是惊恐,然后喜悦,最后是凝重,“不可能!不可能是真的!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