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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裂志 正文 第八章 综合经济

所属书籍: 炸裂志

    一工业工人

    新镇工业有铁丝厂、电缆厂、水泥厂、印刷厂和城里、乡间盖楼使用的水泥产品预制厂。家庭私企有从把收回的废轮胎烧浇制成塑料鞋底的制鞋厂,用废胶炼制水桶、水盆、塑料碗的塑料制品厂和塑料玩具厂,还有纺织厂和农贸产品加工厂。加工厂设在河对岸的一个院落里,山货如木耳、核桃、香菇等,泥土芳香地走进去,出来就成光鲜亮丽的猴头燕窝了。胶炼厂进去的都是从市里、城里回收的胶鞋底、旧皮鞋,出去就成了城乡重新使用的水桶、脸盆、牙缸了。也许某个人喝水用的红、绿塑料杯,前身就是他自己穿的胶鞋或拖鞋;一个人用的牙刷子,前身是专门捅通堵塞厕所的胶木棒。

    还有一家新闻故事加工厂,厂主是当初梦引走夜捡到一个破喇叭壳儿的杨葆青,他是识字有过见识的,爱读书读报的,因此他就近水楼台,在那个年代全国报纸杂志都春暖花开、枯木又绿时,领着儿女们用剪子、糨糊和彩色圆珠笔,订了无数的报纸和杂志,每天把发生在南方的新闻换个时间和地点,剪剪贴贴,红笔勾画,之后由他的学生重新抄一遍,寄到北方的报社去。把北方报纸上的故事和特写,掐头去尾、改头换面,寄到南方的报纸副刊上,或者把这家月刊文章重新抄一遍,作者署上自己的名,寄到南辕北辙的季刊编辑部,那稿子很快就见报刊登了,稿费汇款单,每天都从邮局一兜一袋地寄回来。这其间的逻辑与律法,就是南事向北寄,北闻向南发,把沿海的故事改为中原寄到西北那方向,再将西北的故事改为南方事端寄到沿海去。见报发稿率,在百分之九十八,是炸裂新镇有名的新闻故事厂,稿费汇款单,每天都硕果累累从邮局送到他家里。

    总之的,炸裂镇没有闲人了。没人种地了。家家企业、舍舍工厂,让这个新镇沸腾得如是煮沸的水。每天天空中从烟囱腾起的黑烟和红火,把空气烧得焦焦燎燎,昼昼夜夜都有刺鼻的胶味和水沟里的腥臭味。可家家舍舍的,又都习惯了那味道,下一场雨把那味道洗一遍,清新会让他们几乎人人感冒和不快。于是着,医院又忙将起来了,病人多得和学校的学生样。病人多了就需要有自己的制药厂和药瓶、包装加工厂。加工厂多了,税收、卫生又忙将起来了。税收多了,镇长就忙上加忙了,每天都忙着新企业开工的揭幕和剪彩,吃饭和握手。后来回忆起炸裂最初的工业发展、资本积累的雏形期,孔明亮对我说了天断地绝的一句话:

    “好年月啊——用剪子、糨糊都能建一家新闻故事厂,以后怕再也没有那样的年月啦。”

    二农业农人

    有一次,山梁顶上响起了一片哭唤声,断断续续,三日不止,就有人跑到镇政府里报告去。那时候,镇政府的新址正在建设中,几栋楼房也都刚刚拱出地面儿。工地上一片凌乱,竖八横七,搅拌机、打夯机的声音地动山摇,不嘶着嗓子说话,对方压根听不到。来的人在正指挥工地的镇长面前连三赶四,大唤大叫,镇长都瞪着眼睛问:

    “你说啥?!”

    来人就凑近镇长的耳朵叫唤:

    “农民都疯了——农民在山梁上疯子一样哭!”

    “哭啥儿?!”

    “哭土地!”

    镇长想一会儿,和来人一道朝镇街背后的山梁上去。他们绕过街道,到半山坡上时,回头望一下,镇长有些惊住了,这才看见炸裂镇在短短的时间里,沿河而筑,这边那边都楼房林立,街道宽阔,再也不像早先山脉中的村街那般土热闹。街道上的路灯电线杆,和筷子样均匀地竖在路边上。各家大厂、小厂的烟囱,插在天空间,吐出的浓烟如雨天罩在头顶的云。而这儿或那儿,把土地破开、合上的工地,一处又一处,像外科大夫随意的开肠破肚样。将大地破开来,重又缝合上。挖开来,重又草草填起来。新土旧土,伤痕累累,到处都朝气蓬勃,疤痕疤痕的。

    “炸裂发展好快啊!”镇长感叹着。

    “他们哭他们没有地种了。”随着的答。

    “全镇一共有多少户人家住别墅?”

    “都哭闹整整三天三夜了。”

    又急急朝着梁上走。那条路当年镇长卸火车时是每天都走的,重又走在那路上,他有一种热亲感,忍不住要往路的两边看。风景像水样从他面前流过去。看见山坡上的电线电缆厂,工人们都在工厂门口和路边喝啤酒,花生和猪头肉,用纸包着摆在地面上。问为啥上班时间都在喝啤酒?答说厂里又接了一批大订单,且那订单还是来自某市,说那市里所有居民、工厂用的电线和电缆,都是来自炸裂的电线电缆厂。炸裂的电线埋在墙壁里,电缆埋地底下,三年五年也就寿终正寝了,这些电线电缆的胶皮都老化脆裂漏电了,常会引起短路和火灾,着火死人的事情经常发生着。人家都是用一次炸裂的电线和电缆,火灾之后就去买别家电缆电线了,可这个城市有次大火烧死了一百多个人,现在还偏就再买炸裂电缆电线厂的货,所以厂里就发啤酒猪肉让工人都喝酒庆贺了。

    “为啥儿?”镇长站住问。

    “回扣多得很。”随行的笑着答。

    镇长就让随行的人立刻通知电缆电线厂,凡是失火后又来买的回头客,都给他们再加赠百分之十的回扣费,你订一百万元的货,再多给你个人十万元,你订一千万元的货,再多给你一百万元的回扣费。“不怕他妈的那些人不来购买我们的电线和电缆!”镇长骂着说,就让随行的立刻去通知,自己独自朝着梁上走。路两边的各种工厂和车间,像村落住宅样从他面前掠过去。路边的树木上,叶子都被尘土封盖着,各种的塑料袋,挂在树枝上,风一吹,肚子鼓起来,发出噼啪噼啪的响。镇长就那么抬头瞟着悬满天空的塑料袋,想炸裂什么时候可以从镇变为县城呢?县城什么时候可以因为炸裂的繁华从四十公里外面迁徙过来呢?

    有工人从很远的地方朝着镇长招着手:“过来喝瓶啤酒吧!”

    镇长朝那原是炸裂的农民们唤:“等着炸裂由镇变成县城我们再喝吧。”

    到了山梁上,日过平南后,有两只野鸡、野兔在梁道上张望和远眺,然后看见镇长它们逃走了。胡大军给朱颖竖的墙壁似的纪念碑,因为镇子日繁,来自镇外的要道都转移到了河边上,它就在这显了冷清和寂寞,连朱颖本人也很少再来看看它,像她的日子里从未发生过这样一桩事。纪念碑上的字,被岁月尘土盖得和消失一模样。炸裂村的那些老人们,六十岁以上的农民们,就在这纪念碑旁哭。他们哭着说:“我们没地了,我们没有地方再种庄稼了。”他们都刚过六十岁,年轻力壮得和正当午时的日光样,可富裕繁华把他们送进了敬老院,不让他们摸锄拿锨和土地交往了。他们过不惯每天不再种地那日子,就到这原是田土、现在却一片荒废的田野里哭。

    朱颖的纪念碑,像一堵风雨飘摇的墙。原来那碑下和周围都是冬有小麦、秋有玉米的。每年春天小麦苗油成黑乌色,夏天麦熟时,黄香味漫进村子里,漫到各家的饭桌上。可现在,不知怎就没人再种了。荒草一人高,野鸡、野兔在那儿钻来钻去着,如是它们的天堂公园样。老人们就围在那一片荒野上,哭哭唤唤,闹闹叫叫,还在大白纸上写下草草丑态的口号和标语:“还我土地!”“我们要和庄稼生死在一起!”等等等等的,有的贴在碑墙上,有的制成标牌竖在草野间。就在那里唤。就在那儿哭。哭唤累了打开自己带来的饭食野炊饱了后,接着哭闹与唤叫。

    他们三天三夜,相聚不散,原来几个人,后来几十个,第三天就多到上百个,连刘家沟、张家岭和其他村庄被开矿、修路占了土地的,也都聚到这儿来闹。他们的质朴成就了这场带着抵抗性的农民大运动,也因为质朴毁掉了这场伟大。到了第三天,人数聚到二百时,黑黑压压一片儿,那些“誓死和土地在一起”的标语牌,像一群群白色的信鸽荡在坡地上。镇长孔明亮就从镇街走来了。他站在那些都刚六十岁的壮年热闹的目光中,很动情地唤:

    “都回家去吧,不怕哭坏身子吗?”

    人都不说话,静静地望着他。

    “回去问问你们的儿子和孙子,问问年轻人,看他们是想要种地,还是要想把炸裂变成城?”

    人都不说话,静静望着他。

    “你们再不离开,我就让你们的儿女们来把你们拖回去!”

    人都不说话,静静望着他。

    沉默像黑色的墨水样,在那些年长的老人、农人的脸颊上。他们脸上的皱褶和沟坎,显得沉稳而有力,头上几乎人人都有的白头发,擎在田野的半空里,如同杂在田野上的草。没有人张嘴去接镇长的话茬儿,也没有谁要离开那田野,回到家里、回到他们新盖的楼房和敬老院。他们知道镇长不敢把他们拖回去,也不敢让镇上派出所的警察来把他们赶回去。他们是看着镇长长大的,直到现在镇长和他们单独相遇时,都还叫他们叔、伯或爷爷。就都那么僵持着,直到从哪飞过来一片黄枯的树叶从镇长面前飘过去,犹如一道讯息从镇长头脑划过样。于是间,镇长站到他媳妇朱颖那碑的底座上,居高临下,望着那些要求归还土地的老人们,用最动人的声音唤:

    “叔叔大伯们、爷爷奶奶们——听我的话你们回家吧,现在我答应你们一桩事——”看看下边一片望着他的浑浊的目光和渴求的脸,镇长就像遇到了一片大旱无雨、干裂的土地般,“过不了几年,因为缺少土地,国家就要实行殡葬火化制度了——把死人推进火化炉,把尸体烧成白灰了。那时候,不管你们中间的谁,最终都不能土葬而必须被儿子、女儿哭着推进大火炉,把骨头和肉全都烧成灰。”到这儿,镇长把话题顿下来,看见面前那一片干枯坚毅的脸,都成了惊异和灰白,如同从火化炉里推出摊开的骨灰样。所有的目光,都是慌恐的惊惧和痴呆,彼此看着如同要寻求啥儿着。“这样吧——”镇长动动身子,站得更高些,声音更大些,“你们都解散回家吧,三年二年火化制度开始后,我保证你们今天听话回家的,都不火化,依旧土葬;依旧是寿衣棺材,风俗葬礼,让你们死后也不离开土地,永永远远和土地在一起。可你们硬要不听话、不回家,要求归还土地要求种庄稼,那你们死后就只能火化,只能装进几寸大小的骨灰盒。摆在半空的水泥台子上,至死都不能和土地在一起——生前死后,今生今世,何去何从,就这两条路,你们自己想想,自己决定吧。”

    镇长说完就从碑的底座上下来了。

    在面面相觑中,就有老人扛着“还我土地!”的纸牌起身回家了。也就都相随相趋着离开荒野朝镇子收散了。一场意义深大的农民新革命,就这样像死尸一样火化了。

    三特殊行业

    1

    炸裂的繁华,不单单是靠工业的兴起和土地的消失繁华起来的,那特殊行业的发达,才是炸裂综合经济大厦的脚手架。

    在主街的北半部,白天萧条安然,除了走在街上的狗,很少有人的脚步声。可是到了黄昏到来时,那半条街上就灯光明亮,红红绿绿,闪得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了。理发屋、洗脚屋、按摩店和娱乐城,所所有有的,名字都俏丽朦胧,有说不出的味道和花俏。如“迷你理发厅”、“醉卧花丛园”和“好再来”、“永回头”什么什么的。这名字都是朱颖从南方和省会抄写带了回来的。有了那名字,有了那屋舍,在那屋舍中装上木头炭火的淋浴房和纯粹用电的蒸汽房,传说中可以在火上浇水、用蒸汽洗澡的东西就摆在面前了。都去看,都去蒸,先是炸裂的男人、老人们排成队,脱光淋水后,走进那房里,在火上倒上水,让蒸汽腾起来,在那白浓的高温汽里深呼吸,几分、十几分钟后,人就大汗淋漓了,泥垢如墙皮一样从身上脱落着,一天的劳碌和疲乏,也都烟消云散,昏昏然然,走出来飘飘欲仙着。镇街上第一家装上那蒸汽房的是朱颖开的“天外天娱乐城”。第一次走进那蒸汽房一试一蒸的,是当年还时任村长的孔明亮。他从那蒸房走出来,身上赤裸亮堂,对在外面排队等待的男人们说:

    “就像钻在了女人们的那里边。”

    人都依次地走进那蒸浴房里去,一次三五个,一拨儿大约十分钟,外面等待蒸浴的,从街的这头排到那头去,还又绕到半山梁子上。想要蒸一次,山脉的人要从晨时排队等到黄昏后。有的人为了蒸一次澡,要从很远的地方提着干粮赶过来,在路上走三天,才可以到炸裂这儿洗上一次蒸浴澡。后来就有了第二个电蒸浴、炭蒸浴,有了第三个电蒸浴、炭蒸浴。女人们也可以轮流去那蒸浴房里了。蒸浴后还有别的服务了——按摩、修脚、性服务,人在快乐劳累后,要喝酒、饮茶、搓麻大闲散,世界上的大繁华,也就这样急脚快步地赶到了炸裂来。

    不知道炸裂是有了这行业,山脉上才有了开矿的人,还是因为那儿有了矿,有外来的矿人才有了这行业。总之着,都是一夜间的事。一夜间有了那些矿,有了这行业。有了高鼻大眼的外国人,从矿上坐着轿车来到炸裂街,把车停在街口上,大摇大摆地从街上走过去,还在街中间买了一盘饺子吃。因为钱太多,一盘饺子只要五元钱,他给了一百元。找他九十五元时,他把那九十五元当做小费给了饺子店的主人了。店主人就有些木呆着,不相信天下的洋人会有这习惯,花钱买物食,你对他笑了笑,他为这笑会给你更多更多的钱。

    人们觉得洋人家家都是开了银行的。

    一直盯着看,直看到他走进蒸浴屋,才回头把洋人到了炸裂的消息传出去。把洋人花钱像开了银行的奇观说出去。便来了很多人。几乎炸裂的村人都来了,静静地拥在“天外天”的大门口,说笑着、议论着,等着洋人从那店里走出来,看他的高鼻梁、蓝眼睛、黄头发和满胳膊都是绒绒的毛。可等着等着间,人们不再说笑了,不再议论啥儿了,压抑开始在炸裂的街上浸润和弥漫。炸裂人渐渐想到了这个不知是美国还是欧洲的人,是去那店里做了啥儿事。洗一次蒸浴澡,加上脱衣和穿衣,多也不过在炭蒸房里待上半小时,可这个洋人却走进店里一个小时还没走出来。两个小时还没走出来。三个小时还没走出来。他来时是太阳当空的,秋暖在街上像蒸浴房里刚刚打开时一样舒展和暖和,可人们在那门口等着他,直到太阳沉西后,他还没有从那门口走出来。

    门是双扇木框镶了玻璃的门。玻璃上贴了“欢迎光临、宾至如归”八个字。可在那玻璃后,又有一幕门布拉开遮挡住,在外面看不到门里发生了啥儿事。村人们只能猜测人到了那门里发生啥儿事。洋人已经进去了三个多小时,这个史上第一个来到炸裂投资开矿的西洋人,他把可以议说不可目睹的事情带到炸裂了。推到炸裂人的面前了。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着他从那门里走出来。可又不知道为何要等他走出来。不知道他出来时应该对他说些啥儿,做些什么事。

    时间像堵塞流不动的水,盘亘窝聚在人们的喉间和在河边刚刚成形的镇街上,直到爽黄的阳光成为西去的暗红时,那玻璃大门吱的响一下,人们的喉咙一缩紧,心里一哆嗦,看到那洋人神清气爽地出来了。还是线条灰西装,线条红领带,脸上灿着发亮的猪肝红,头发吹洗后,蓬松整洁,由左向右一根根地倒过去。阳光落在那头发上,光亮会滑脚从他的头上跌下倒在地上或墙上。而他的左胳膊弯,则套着一个秋天还穿着短裙、露着修腿,胸前乳峰如山样挺拔裸透的姑娘来。他们走出来,门外的人群先是静一阵,待认定那姑娘不是炸裂的村人后,就有人把准备好的土块、鸡蛋、苹果和蒸熟后的金色红薯朝洋人和那姑娘掷过去,从他们嘴里炸出的“妓女!”“嫖客!”“畜生!”“不要脸!”的字眼也如飞沙走石样。

    那姑娘旋即又退回到了门里去。

    洋人意外地愣在那儿,哇哩哇啦地给炸裂人讲着他们完全听不懂的道理和法律,直到有一只布满灰尘的鞋子打在他脸上,他才无奈地从门口退回一步儿。这时候,朱颖从那屋里出来了。朱颖夺门而出,一下站到洋人面前,挡住飞来的咒骂和飞物,张口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哑然无语的话。

    她说:“繁荣开放你们知道吗?”

    又说:“不想富裕了是不是?”

    还说:“别忘了你们家姑娘姐妹给你们寄钱回来盖的瓦房楼屋啊!”

    一片沉默了。

    朱颖就在这沉静里,亲自陪着洋人从街的这头走到街那头,一直把洋人送到他停在村外的轿车上。

    2

    物事兴盛是需要时日助阵的。人们渐渐就对街上的事情默认了,习以为常了。孔明亮当上镇长的第一桩事,就是为娱乐业颁布了一条保护法,证明去那儿的人不仅都是合法的,而且还是推动经济发展的。事情也就大张旗鼓走在了台面上。生意旺起来。人们朝那后来街名索性就叫“天外天”的风流街上拥过去,就像节日从四面八方拥来的人们走进商场里。没有啥儿了不得。更何况在那半条街上经营的姑娘不仅不是炸裂人,而且也不是这个县、这个市里的人。她们多都来自外省,还有一些身材高挑、性格豪爽的北人。而炸裂的姑娘们,为着面子和日后出嫁那长远,要么是去南方挣这风流钱,要么就回来帮着朱颖经营、管理街上店里的事,成为天外天大街的领班和主管。

    也有自己又独开一家门店经营风流的,但终究因为设备、服务和工酬,都无法和朱颖的生意抗下去,就有的关闭,有的低档维持着。可到了事情的下一年,天外天北段的十字路口上,程菁又开了一家名为“世外桃源”的风流店。店房是一家饭店改将过来的,装修、改建、换门牌,经营的也都是那些蒸浴、洗澡、按摩和大同小异的事,可那儿的生意就是旺,白天晚上来自周边工厂和山里银矿、钼矿上的人,一批一批批朝着那儿拥。

    朱颖警惕着“世外桃源”了,也就择了时机去找程菁。程菁那一天正在她的办公室里和一个外国的商客说啥儿,朱颖一来就看见那个外国人,正是他,开店第一个到了店里被镇里人打了的,就对他软软笑着说:“你来这边了?以后还到那边吧,每次只收你半价的钱,不满意了不要钱。”外国人就惊喜地瞪着眼,有些不敢信,朱颖就又很认真地道:“你现在就去吧,今天姑娘随你挑,一次带走两个、四个或八个,我都只收你一个姑娘的钱。”外国人就啊哈哈地笑一下,说了一句水煮石头的生硬感激话,从程菁的办公室里出去了。到这时,朱颖也才看清程菁的办公室,设在一楼收银台的对面里,隔着门玻璃能看见每一个走过的嫖客和她养的姑娘们。看见刚刚走来的几个姑娘从门前走过去,脸型都是近着正圆形,身材微胖,胸脯饱满,似乎都还不到十八岁,质朴如刚从秧上摘下的瓜,或如刚从树上卸下的果。

    “哟,都是新鲜柴禾妞,难怪你生意这么好。”

    这么嘲笑着,又看办公室的摆设和家具,也没什么了不得。针织沙发套,有些凌乱的办公桌,桌前还是硬木黄椅子,就是桌侧的一组大衣柜,也都是新做新买的,柜门上的白色裂纹都挂在柜门上。朱颖有些瞧不起她的经营了,想到她生意好的原由了。“都是处女吧?”这样问着时,就看见程菁摆在窗台上的两盆花。那花有些让她惊着了。让她觉得有些己不如人,矮她一头了。花是这个季节九月的秋野菊,可那野菊棵上却盛开着四月才红的牡丹花。牡丹花彤红如日,大如人脸,有一股牡丹的浓美和菊棵的清洌野味从那窗台朝着屋里飘散着。程菁就坐在那花旁,脸上蓄着这个行业谁比谁年轻就会旺生旺长的力度和美。朱颖站在她面前,隔着一张桌。她进来程菁既没有站起迎一下,也没有给她让座和倒水,就连她把那外国嫖客撬走程菁都没对她开口说句话。

    程菁的自信和骨头一样硬,脸上的平静像是一湖风吹不动的水。

    “你抢了我的生意了。”朱颖说,“你其实去镇上领个工资就行了,不该开这‘世外桃源’。”

    程菁笑了笑:“镇长让我开办的。”

    “我让他把你重新招回镇里去。我一句话他就把你招回了。”

    “不会吧?”程菁重又笑着说,“他和我睡过了,他不会那么听你的。”

    脚下莫名地软一下,朱颖差一点倒下去。可她硬撑着,没有让程菁看出她心里滚过了隆隆的轰鸣声。没有让她看出来她差一点被她的话击打垮下去。她用力站在那儿,努力在脸上挂着和她一样嘲弄人的笑。

    “睡了吗?”朱颖说,“那我男人占了便宜了。”“睡过好多次。”程菁道,“他说我比你好。还问我愿不愿意让他和你离婚我好嫁给他。”

    朱颖不再说话儿,把目光从程菁脸上移到花上去,看那有些青乌色的菊花叶,托着硕大的红牡丹。几朵牡丹花的花卉呈着粉黄色,而到了花卉的最心上,花心变成嫩粉嫩白透明着。她在那菊棵牡丹花上看了看,又看见牡丹边上的一盆刚长出的大蒜上,结了枸杞似的小红果。窗下一盆早已过季的樱桃小树上,又结满了刺红刺红的小辣椒,然后她把目光抬起来,盯着一直坐在那儿不动的程菁的脸,看程菁脸上得意的笑,就和那些花一样。

    ——“想要了你都搬到你那边。”

    ——“倒不用。”

    朱颖把目光收回来:“‘天外天’那边全是这样的。最奇的是,我院里墙上的狗尾巴草,全都开出了小菊花,连蒿草的味道都是桂花那样的香。你要有空了可以过去看一看。”

    ——“真的吗?”

    ——“现在过去看看吧?我陪你。”

    ——“我怕镇长一会要过来。他总是时不时地要到我这儿。”

    也就结束了。从“世外桃源”的楼上走下来,穿过停了一片嫖客的小车、拖拉机和自行车的院落时,朱颖感到阳光是一种黑颜色,房屋、墙壁都如在水上漂着晃。大街上的人流和叫卖的吆喝声,像伐倒的树木朝她砸过来。她头晕得很,程菁刚才给她说的那些话,蒙汗药一样灌在她的脑浆里。

    3

    孔明亮觉得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还是权势、女人、床铺和枕头。他从程菁那儿累完身子回来抱着枕头睡下时,想对着枕头叫声爹,或者对着枕头叫县长。夜如温水样泡着他,倒在这不冷不热的秋夜里,他觉得整个人都睡回到了一个巨大的子宫内,身上的筋骨疲劳一下舒展了。开会、剪彩、吃饭、念文件,到镇委会的新址工地上。他一天不去那工地,工地上的工人和工头,都把工地上的水泥、钢筋往自己家里偷。司机敢把整卡车的机砖拉到半途倒卖掉。买铁钉的人,运到工地上的钉子没有他家床下塞的多。他领着镇上的警察去工地仓库保管二狗家里了,见二狗家里如工地仓库样,绳子、袋子、木材和铁管,还有施工用的大锤、钎子堆了一院子。孔明亮把二狗叫到面前给了他一耳光。

    二狗捂着脸委委屈屈唤:“明亮,我是你哥呀!”

    孔明亮又掴一耳光。

    二狗就哭道:“你是镇长我也是你哥呀!别忘了最早是我先替你在朱庆方的脸上吐痰的。”

    再朝他腰上踹一脚,就不再有那辈长哥短的叫唤了,只是睁着惊恐的眼,明明看清站在面前的人,是他们投票选的村长孔明亮,却又秉性、神态都又不是着,不知道他哪儿有了变化了,不再是那个明亮了。直到孔明亮给跟来的镇上警察递个眼色儿,两个警察把手铐哗哗套在二狗的手腕上,二狗才轰隆一下明白他不是村长了,他是镇长了。

    二狗突然朝明亮跪下来,哭着磕着头,“镇长——放了我吧,我再也不偷了!”

    “镇长——放了我吧,我再也不偷了!”

    又给那警察递个眼神儿,警察就又把保管二狗放开了。

    一天间,镇长这样跑了炸裂几十户,上至工地施工队的队长家,下到施工队专门搬砖和灰的小工家,凡是炸裂人,他们家家都偷有工地上的砖瓦、水泥、钢筋和木材。进门后,凡是见了他都忙不迭儿唤叫镇长的,一律宽大处理,没收所偷财物,再朝那贼的脸上掴去两耳光,也就万事休罢了。问他说:“还偷吗?”答说道:“不偷了。”又问说:“为啥不偷了?”“已经富裕了,要遵纪守法了,不能给镇长和炸裂抹黑了。”原来贼是智人很会说话的。也就满意地走出去,到另外一家里。这就遇上心中不智的,见了明亮不唤镇长,只叫兄弟、侄儿的。镇长也就心有梗塞了,不说话,只递眼神儿。警察就提着手铐上前哗哗把那贼人扣起来,又一脚把贼人踢跪在地上。贼人不知所措,求着镇长唤:“明亮——我们都是炸裂人,别忘了你要给我叫伯啊!”警察的耳光便如雷阵雨样落下去,噼噼剥剥响连天,边打边问他:“还偷吗?镇长磊落光明,一生最恨偷摸你不知道吗?”直到那人灵醒过来,不再唤明亮,不再叫侄儿,把“镇长”、“镇长”挂在嘴唇上,保证说再也不偷了,再也不给炸裂和镇长丢脸了。

    也有不明事物的,你打他一耳光,他反倒睁大了眼:

    “你敢打我呀?我是镇长的叔。”

    又打一耳光。

    “明亮,你就这样看着他们打我吗?别忘了你当村长时,我们全家都投了你的票。”

    镇长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家从镇上偷来的满院满屋的东西和他一家的老老少少们,脸上呈着不屑和青灰。后来那跟着的警察从镇长脸上看出意思了,问老老少少说,你们都参与偷了吧?都一块跪下来——他妈的,不跪就到监狱蹲上一年或半年。一家人就都慌忙在院里跪下来,不叫镇长的名字了,不称自己是镇长的叔伯婶娘了,不说镇长当村长时他们投票选举的事,只叫着镇长、镇长你高抬贵手啊,我们以后再也不偷了。再也不给你和炸裂脸上抹黑了,镇长就最后看看哪,眨眨眼,警察也就放了哪一家,大车小车把那家偷的东西全都没收了。

    镇长为递各种各样的眼神儿,眼皮磨下了一层茧,累得饭时也想打瞌睡。走在大街上,瞌睡上来了,人会撞在路边的电线杆儿上。财富就这样聚集起来着。没收来的东西堆积如山,在镇外河那边的荒野里,盖了铺天盖地的仓库房,装不下就码在露天的路边上,堆在山坡下。一个现代的镇子,也就这样筑建起来了。昨天还是乱七八糟的脚手架,今天那儿就楼立架空了,工人们在那楼前清理垃圾,打扫卫生了。明明早晨才破土动工的一条路,黄昏就有柏油铺上去,第二天就散发着新路的蒸油香,有汽车在那路上跑将起来了。

    镇子巍巍峨峨地立站起来了。以占有五百亩地的镇委会和通往镇外的两条公路为标志,当这些都建成通车后,炸裂的经济、繁华和现代,便如气球升在了天空里。镇长累得很,他要好好睡一觉。他几乎有半月、一月没有回到家里睡觉了。回到家倒头便睡,一口气睡了三天三夜,七十二小时,除夜起眯眼喝了两杯水,跑了三趟厕所外,有七十个小时他都在睡梦里。醒来后是在一个下半夜,窗外月色奶白地从窗口透进来,有一股冷凉的秋意在屋子里荡着流动着。床里结婚时的红“囍”字,已经褪成灰色的红,而且床头墙角上,还有一个小蛛网,豆似的蜘蛛正在走着爬动着。他听到蜘蛛在网上黏慢轻微的脚步声,翻个身,揉揉眼,看见妻子朱颖坐在床边上,看着他像看一个不相识的人,眼里有着模糊怪异的光。

    他说:“你没睡?”

    她说:“你醒了?”

    他问她:“你这样坐着看我多久了?我看你眼里有一种想要杀了我的光。”

    她就说:“满天下的女人都没有我爱你。”

    “我把炸裂所有人偷的东西全都没收了,”他笑着对她说,“现在谁见我都叫我镇长、镇长了,没人再敢把我当做兄弟、侄儿、邻居了。”

    跟着笑了笑,朱颖又给他倒了一杯水。说你睡着时梦话不断,嘴里嘟嘟囔囔,不停地说我要当县长,我要当市长,我要当县长,我要当市长!然后他听着愣一愣,笑一笑,看看墙上挂的表,看看窗口的月光和夜色,脱着衣服钻进被窝里。她等他喝完水,把自己身上最后的衣物也跟着脱下来,也把他身上最后的衣物脱下来,蛇着缠在他身边,把床头的灯光熄掉了。她在他身上忙了很多事情和细柔,都不能唤起他对她身子的喜爱时,她就又拉亮电灯坐起来,盯着他郑郑重重问:

    “你不喜我了?”

    “累了呢。”

    “不喜我可以去找找别的人,比如程菁和她的‘世外桃源’。当镇长是很累人的一桩事。”

    他就盯着她。

    “你也该尝尝别的人,”她笑着对他说,“不能白白当镇长。你要说话和法律样,不能白当镇长呢。你要和皇帝一模样,有妻妾六院,宫女上千,不能白当镇长呢。”她问他:“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女人万千,让人去死就必得去死呢?”

    镇长明亮望着她像读着一本书。

    “要在镇上多建享乐区。像‘天外天’和‘世外桃源’那样的不该就那么一两家。要建五六家、七八家,让整个镇子都是享乐区。让天下的姑娘都到炸裂来。他们都来了,有钱的商人也都跟来了,为了方便也都在炸裂投资了。那些外国人——外国人最喜到那里去,他们会因为这个都到炸裂办工厂、开公司。等炸裂的街上有一天到处都是咖啡馆、音乐厅和跳舞、喝酒的地方了,满大街都是外国人和有钱人带着姑娘走来走去时,炸裂就成名镇、名城了,你就是县长、市长了,就是耙耧山脉的皇帝了。”

    朱颖为她的丈夫镇长规划描绘着,像用舌尖在画着一张画。她边说边把落在脸上的头发捋到一边去,脸上的红色粉淡如春天到处都是艳红艳红的花。且她说着不断在床上扭着身子比画着,双乳在半空的扭动像两只欢跳在田旷野的兔,直到孔明亮盯着那兔眼里放了光,后又突然把光收起来,赤裸着身子跪在她面前:

    “我对不住你你也帮我吗?”

    “你是我男人我不帮你我还帮谁呢?”

    说完了这两句,他们都在床上笑起来。彼此光着身子拥抱着,哭哭笑笑,笑笑闹闹,各自的泪水都流到对方的肩头上,把身子、被子和床铺全都泪湿了。湿得如刚从水里打捞出来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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