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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裂志 正文 第七章 政权(二)

所属书籍: 炸裂志

    一村改镇

    村改镇的文件终是没有批下来。

    送到县上的报告如走亲戚送的鸡蛋、糕点样,不知为此大宴宾朋花了多少钱。单是朱颖把村街上最漂亮的姑娘送到县上各个领导家里做保姆,都送了七个或八个,可那村改镇的报告最终还是走在一条绝路上,每一送,都如牛粪落在了田野间。

    明亮有些绝望了。

    从失望到绝望,犹如从村的这头到那头,若不是朱颖的不渝和恒持,他都想朝县长胡大军身上踢两脚——你都从镇长做了县长了,可炸裂仅仅是要把村改镇,由你主持县领导们开个会,签个字,下份文件就一了百了的事,却又偏偏不肯着。

    累极了。心里烦泼着。孔明亮已经不再在村改镇上大抱期冀了。可你不抱期冀时,又听说那文件快要批下来,因为山脉间发现有钼矿。说全世界灯泡中的钨丝都是钼做的。没有钼,整个世界都会黑下来。还有山那边的火车站,原来每天只有两辆客车在那停靠两分钟,现在那火车站也要扩建了。要把那儿扩为一个中型货运站,将山脉中的矿石叮咣叮咣运出去。炸裂是势必要稀里哗啦繁华的,可就是等不来那场村改镇的雨,人就燥热了,烦恼了,心里疲极着。

    冬日里,村里和山间积了皑皑的雪。白冷白冷的天气里,明亮在村委会里坐了一会儿,瞌睡漫在他的眼皮上。昨夜他和朱颖又有了床上的事,火山口差点把他熔烧死。完了他说妖精下凡了,她说我得给公爹请个保姆侍奉着。他说要请个工程师,把炸裂的街道好好规划规划呢。她说下雪天,很少再有游人到炸裂玩耍了,生意冷得和天气样。然后他们就都瞌睡了,相拥相抱的,直到起床来到村委会,床笫的劳碌还没有从他眼皮脱开去。

    一如往日地,他在办公桌上打个盹,睡一觉,当这次睁开眼睛时,他看见有两份文件放在他的桌角上。一份是《关于同意炸裂由村改镇的批复》;一份是,《关于孔明亮同志为炸裂村改镇后第一任镇长的任命通知书》。文件的内容都不长,寥寥十几行,如迎面开来的十几节火车撞在他头上。

    他有些慌乱了。眼睛花得很,头晕得像刚和朱颖床上完了事,还有惊慌喜悦的汗珠从额门渗出来。

    为了尽快使我县北部耙耧山区在国家繁荣发展的大好形势下,根据自身条件,适应发展需要,让其以炸裂为中心的私营企业、民营工业和旅游业,以及新发现的钼矿业,经营有序,蓬勃发展,进一步成为我省西南发展的龙头地区,经由县委、县政府研究决定,报市委、市政府批准,同意成立新设炸裂镇。镇政府设立于现有炸裂村。同时,原柏树乡西属十二个自然村和炸裂环围九个自然村,规划整合后由新设炸裂镇管理和建设。镇所属土地面积4.6万平方公里,人口11.2万。新设炸裂镇的行政区域图,由县统一修改印刷后下发。

    就是这样十几行的文字。还有“经县委、县政府研究决定:任命孔明亮同志为炸裂镇第一任镇长”的不足三十个字的任命书,两份红头文件和两页雪白的纸,落款都是县委、县政府。都有县委、县政府的红色大印和县委书记及县长私人的签名和印章。这两页纸和纸上的字,把孔明亮噼噼啪啪击着了。他像身上通电样,哆嗦一阵念一遍,又哆嗦一阵念一遍。念到第九遍,他奇迹地看到桌子上已经干枯的文竹花草又活了过来了。那盆文竹因为天冷缺水,浇了水又会在盆里冻成冰碴儿,在任它枯死时,明亮看见它在转眼间细碎的叶儿都又黄绿着。他不知道在文竹身上发生了啥儿事。试探着把那两份文件在文竹上空晃了晃,那干的文竹叶儿就纷纷落下去,有细的芽儿挣着生出来。为了证明啥儿样,他对着文竹,又把文件朗诵一遍后,那文竹就在他面前一蓬云绿,散着淡淡翠色了。

    朝办公桌边的一盆弯成弓状的冬青盆景走过去,把那两份文件在冬青枝上拂了拂,那冬青枝上就慢微慢微开出豆粒似的小白花,让村委会这三间村长办公室,如了花房样。为了进一步证明这桩事,明亮从盆景边上走过来,又把文件摆在沙发头上的一盆铁树上。腕粗身高的黑铁树,有三年不死不活了,这时那铁树的枝叶间,微慢微慢有了夏夜玉米生长的吱吱声,如人在梦里搓牙一模样。他把村改镇的文件抽回来,只把任命他当镇长的文件挂在铁树的干枝上,缓缓地,那些干枝变绿了,像柳树在初春间一夜泛绿般。

    把文件放在盆外的树根上,铁树开花了。

    把文件朝爬上沙发的一只蟑螂伸过去,那蟑螂如吞了毒剂样,从沙发上掉下来,腿脚朝天,肚子泛青,死后它还盯着明亮手里的文件看。

    孔明亮脸上有了不知所措的笑。有一种惊奇在他心里冲撞着。这时候,秘书程菁走进来,把泡好的一杯绿茶放在茶几上,要走时,明亮佯装平静地对她说:

    “炸裂村成了炸裂镇。”

    程菁站住了脚。

    “我当镇长了。”

    程菁怔一下,脸上散着彤红的光。

    “高兴吗?”明亮笑着说,“我心里燥得很。”

    “你是镇长了?”程菁笑着问,“你真的当了镇长了?”

    把目光搁在镇长孔明亮那年轻热烈的脸上去,看他点了头,她不知该做些啥儿来庆典,就那么呆着犹豫着,像一个喜兴的布衣娃娃立在那儿。明亮就试着把任命他当镇长的文件在她眼前晃了晃。她便有些醒过来,笑着动手脱着穿在自己身上的鸭绒袄,去解毛衣秋衣的扣。快要脱光时,她木在那儿打量着明亮的脸,又成喜兴的布衣娃娃了。明亮就又把那文件在她眼前晃几下,她就又如被唤醒一模样,笑着把身上的衣物一股脑儿全都脱下去,一丝不挂,一袋水样把自己放倒在了沙发上,身上的白亮让整个房间都如露天透明在阳光下。

    这让新的镇长明亮呆若木鸡了。

    脱光躺下是程菁先前恒持不从的,这时候,她竟不言不语脱光躺在他的面前了。盯着她像盯着一片浮在水面密集洁白的花。他不知道她这样是为了他还是为了那文件,就想把文件再在她身上抚过去,看事情会有怎样的变端和幻异。然却不行了,他不能管控自己了。在她的裸体前,他忽然浑身哆嗦,文件从手里滑下去,飘在了地面上。而且她火辣辣地躺着看着他,也一样在那沙发上哆嗦等待,使屋里发出一种她身子和沙发的粉红摩擦声。大冬天,屋里热得很。人都要出汗。“过来吧!”她这样哆嗦着轻声对他说,“村改镇了。你当镇长了。我该把我给你了。”

    他就蹑手蹑脚朝她走过去。脱下的大衣、棉袄像一堆干草、棉花样,随手扔在身后边。到她身边时,触摸她的那一刻,她身上如有静电般,把他击打一下子,使他手指朝后弹过去。可静电都是一瞬间的事。毕竟他是结过婚的人,很快就明白他该怎样去做了。

    也就去做了。

    也就明白她躺在那儿的迟笨和稚嫩,那如裹着一袋水似的嫩身子,和朱颖有万千万千的不一样。可惜的是,这一刻自己不争气,物性虽好,却短得如一曲单剧大幕拉开也就尾声了。似乎还没有明白是怎样发生也就结束了。他有些沮丧和懊悔,想到自己已经是一个镇长——而非村长,还是这样的短暂和可恨,起身穿着自己的衣服,想着要不要让老中医来看看自己物性的病,就见程菁缩在朱红的真皮沙发间,蜷着身子,脸色蜡黄,如深秋霜后缩在那儿的一堆叶,额上有着霜露似的汗,头发一绺绺湿在额门上。而堆在沙发背上她的衣裤和袜子,委屈地落下来,像一堆绿败了的草。

    “你咋了?”他问她。

    “疼得很。”程菁缩着腿,脸上笑着说了一句很诗很意外的话,“镇长,我的花落了。”

    把目光盯在程菁的两腿间,孔明亮穿裤的双手僵住了。她的两腿间,红花渍渍,有一股春来乍到的腥香味。这当儿,孔明亮啥儿也不说,忽然觉得浑身上下又再次热燥了,他的物性又无端好将起来了。他又一次扑在她的身子上,就着沙发和她做了第二次。第一次时他急急慌慌,人像要从一条门缝逃走样。这一次,他不急不慌着,把朱颖教他的本领全都使出来,如同打开自家的门,回自己家里取东西,要啥儿有啥儿,能拿啥儿就把啥儿背在身子上,直到最后无力绵绵地从她身上软下来,他才确信他是镇长了。镇长和村长就是不一样。物性也是不一样。心意十足地看着她也变得舒展光亮的脸,他又像上次那样问:

    “咋样儿?”

    “花又开了呢。”笑着答完后,程菁的脸如着一盘金色成熟的向日葵。

    “你要我镇长为你做些啥儿吗?”

    “我想让你把十字街镇上的房子租给我,我要在那儿开一家店。”

    他以为她会大开天口,要求当个副镇长或镇上哪家企业的厂长或经理,可她却只想租下村十字街的那些房。这让他失望又心安,最后就答应那片房子永远不收租金送给她,让她在那儿愿意经营啥儿就经营啥儿去,以此作为他当镇长后,送给她的一份礼。

    “真的吗?”她睁着一双惊恐的眼。

    “我是镇长一言九鼎啊。”他说着,把做爱后又捡到手里的文件给她念一遍,两个人就都笑起来。笑着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见天空又有雪花了。鹅毛大雪里,村委会院里那两棵泡桐树,原来枯枝挂天,这一刻,却在雪天里开满了粉红艳烈的泡桐花,喇叭状地向着天空吹,有雪花就落在喇叭花的口端上。盯着雪天和满树的泡桐花,程菁惊喜地唤:

    “天!大冬天泡桐开花了,刚才还是满树枯枝呢。”明亮对她说:“村子改镇了,这村委会的院子也要变成镇委会的大院了。”

    二家政

    正午时,明亮回到家,一家人的喜悦都炸在脸上、屋里和院里。雪有没脚的厚,走路的拔雪声,如一脚脚踩在油炸果片的香物上。到处都喷着油物的香。朱颖为家里请来的中年保姆是很会做饭的。她洗衣做饭那功夫,深如不见底的渊。孔东德和朱颖不说话。他不认他这个儿媳妇,可朱颖有一天在家里没人时,突然朝他鞠了一个躬,叫了他一声爹,他就惊得朝后退身子,直退到身后墙壁无法再退时,她又追到他面前鞠着躬,说你不认我这个儿媳妇,我就跪在你面前。跪死在你面前!

    也就不得不认将下来了。

    为了孝,朱颖便替他请了那保姆,干净利落,四十几岁,看得出年轻时的水韵还含在她的年龄里,满头乌发,脸上并无多少的皱,只是身子稍有富态了,圆胖着,不再如年轻人样苗细和走路可以跳起来地飞。保姆住在院角的一个房子里,每天不声不响地做饭、洗衣、扫院子,让孔东德过得和当年的地主样。保姆就那样不动声色,在孔家忙碌着,直到明亮当了镇长这一天,午时她做了一桌菜,让孔家一家人为儿子当了镇长高兴时,景况发生变化了。

    菜刚端上来,一家人都围着饭桌时,明亮大步走回来,爹、娘、朱颖、大哥和高考落榜的四弟弟——终于还是有了闪失没考上,就回来闲在家里边,都扭头朝着门外看,见明亮进屋拍拍身上的雪,笑着大声说:“炸裂镇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了,你们谁想干啥就都给我说。”他择个空位坐下来,很认真地盯着父亲道:“镇上成立个敬老院,你想当敬老院的院长吗?”看爹只是笑着望着他,他就把脸扭到娘一边:“以后牙痛你不用再跑柏树乡的医院了,镇医院一成立,你一牙痛,医生一时三刻就到我们家里来。”

    又把目光落到大哥的脸上去,很认真地问:

    “想当干部吗?把你调到镇委会当个副镇长,专门抓教育?”

    大哥先是有些惊,后来醒过来,也很认真地答:“我只想从小学调到中学当老师,让别的老师都听我的课,都说我不仅有学问,课又讲得最好,我就知足了。”明亮就有些轻慢哥的没出息,之后再把目光落到四弟的脸上去,问他想干啥儿事,说镇上的工作随你挑。见落榜的阴郁在四弟脸上没有了,笑在那脸上,如晨时日出后的一盘葵,这让明亮想起上午他在村委会和程菁那些情爱的事,想起程菁那张事后向日葵似的脸,想到程菁和四弟倒是很般配的一对儿。可想到程菁和四弟应是一对儿时,他脸上烫一下,又如一盆沸水倒进了自己心里样,身上有了一个别人看不出的热哆嗦,于是又忙把目光落到身边媳妇朱颖的脸上去:“你想干啥呢?当镇上的妇联主任,管全镇的妇女工作吗?”

    朱颖说:“我啥儿也不干,只想做好孔家的儿媳妇,把爹娘的身体侍奉好,也就万事大吉了。”是当笑话说了的,本是一句虚浮的话,可她说完后,所有的孔家人,却都惊惊异异盯着她,像一下把她看穿了,看她像是一个完全没有穿着衣服的人,赤裸裸的丑。且在那瞬间,目光那齐整,屋里那惊静,连门外雪花飘落的声音都可听得到。于是间,尴尬在这饭桌上五颜六色着,看的被看的,都不知怎样为好时,保姆端着一盆炖鸡走进来,放在饭桌上,脸上放着光,盯着明亮看一会儿,用沸热沸热的嗓音道:“孔村长——你是镇长了——孔镇长,求你一桩事,把我调到镇里做个妇女干部吧。你媳妇朱颖她不喜这镇干部,我喜当这妇女干部呢,让我抓全镇的妇女工作吧。”

    她说:“我已经在你们家做保姆半年多,分文不取,我也该有这报酬了。”

    又说:“孔镇长,我算不得你家人,可那样侍奉你家老人也算你家半个人,你就把我转成一个干部吧。”

    到晚上,朱颖替保姆收拾了行李,让她离开孔家时,把一嘴口水吐在她脸上,还在她脸上抽了一耳光,之后保姆就离开孔家了,谁也不知她去哪儿了。

    三镇容

    村改镇是最有志史意义的。要在挂牌揭幕的大会前,做下无数准备的事。大街上,一街两岸的店铺和商家,都必得把你原有的招牌摘下来,更换新的招牌名。如名叫“张记修锁”的,须更换名字为“炸裂镇配锁城”。叫“王家裁缝”的,要换名字为“炸裂镇缝制大世界”。还有那各种小吃和饭店,原来只是推个玻璃车子在街上售卖烧鸡的,玻璃上只印着“烧鸡”两个字,现在的工商和税务,会要你在那玻璃柜上印出“炸裂镇熟肉大食府”的字样来。卖售烧饼的,名字就叫“炸裂镇烧饼大王”了。开面食小店的,就要求你挂出“炸裂古食府”或者“炸裂镇美食大都会”的招牌来。总之总之着,庞大鲜明的店名要气气派派、威威武武,透着村改镇的豪气和壮赫。

    最忙的要算那专门刻章印制招牌的文化店,它们从县城赶迁到炸裂来,在几处经营和忙碌,日夜赶制各种店名和匾牌,一个月来每个人都忙得通宵达旦,旦又通宵。

    雪止了。

    日光艳到刺扎人的眼。沿着炸裂村前的河流繁华而起的街道上,所有的树木都泛绿透红地旺叶和开花。是冬日,可村子改镇了,气象也不得不改着,冷退热进着,万物速醒,天地温暖,角角落落都因为村改镇而疾快地堆下了春天的清气和香味。雪在村改镇的热闹中迅速融化着,房檐上的滴水流进街边的渠道里,那水泥渠里响着琴鼓一样的哗哗声。两年前修好的水泥大街上,被雪水清洗后,水泥街面上泛着青灰色,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潮润气,人一呼吸就觉得世界不再一样了,冬死春活了。再过几天,县长就带着各班人马到炸裂宣布炸裂镇的正式成立与挂牌,当然要参观炸裂镇的街道、工厂和分散在炸裂周边的各种小企业。这些天,镇长孔明亮,一直都在为县长胡大军的到来操心准备着。事体终于大体竣工后,他要带着从本地选拔和由县上预选调来的各个镇干部,从镇街的北端到南端,检查一遍街貌街容和各家住户欢迎准备的事,看那新起在街岸上的门面房,墙壁都一律用红漆刷新了,一条大街像一条燃了的火。漆香味在半空的雪光艳阳里,呈着绸丝缎线的美。各家店名新换新挂的横匾和竖牌,白底红字或绿底黄字,醒目丽眉都在街空闪着彩色的光。全部住户的大门前,也都贴上了红对联,各家门前又至少摆了四盆花。没有鲜花的,都从城里买了塑料花,把那街面扮成花街了。

    明亮就领着人马从那街上走过去,前呼后拥,围围团团,人人见了都叫他“镇长、镇长”着。他笑道:“还没宣布哪。”人家就说:“马上了,马上了。”受用得很,像人在焦渴时候送的冷饮般。见了一户人家门前没摆鲜花或者塑料花,一个婆婆正在用纸剪制八朵比篮子还大的红纸花,明亮就对身边的交待道:“这是村里有名的烈士户,无儿无女了,从下月起,镇上每月要多照顾她家五百元,一定要她钱多得没处花。”

    看到一户何姓专售猪大肠的熟肉店,请来人为写“炸裂熟肉”还是“炸裂何记肉铺”犹豫不决时,明亮毫不犹豫地对那店家说:“写‘美味百年’四个大字就行了。”人家就写下了“美味百年老店”六个字。

    到了街南头——那儿原来全是朱颖从省会分离带回经营的理发屋、洗脚店和吃、住、洗澡都甚为方便的“康健娱乐城”及“心愉大世界”,现在那“娱乐城”和“大世界”的招牌都换成了彩美艺术字,门口站的姑娘也都端庄朴素,衣服齐整,又落落大方着,也就放心地走过去,穿街到街外的一家小企业。那家企业是专门订制、印刷各种证件的,如大学生的毕业证,国家机关的证明信,军队干部的军官证,城里警察的警官证,有钢印,有木印,还有专门供人报销的各种空白发票本和各种各样的身份证。这些证件从这儿订制、印刷好了后,运到城里、市里卖,销路广阔,订单一批又一批。可现在,那企业的大门前挂了“红星印刷厂”的大牌子,门内厂房里,摆着从国外进口的印刷机,印刷机旁摆满了他们印刷的书籍和学生的作业本。一切都规范好了。从车间奔腾而出的油墨香,如六月天山野间的麦香味。领着人去各个车间看了一圈儿,满意地走出来,欲走时从脚下的一堆草里踢出几枚公章来,拾起一看,是县政府和市政府的大圆印。

    明亮就把这印刷厂的厂长叫来了。

    厂长原是跟着明亮在铁路上卸货的,他过来叫了一声“明亮哥”,然后明亮就把那两枚公章给他看了看,把那公章砸在他头上,又朝他身上狠狠踢一脚,铁青着脸色朝门外走出去。

    那人便如肠子断了样,蹲在地上咧着嘴,一直看着明亮和他的人马消失在马路上,去巡查别的企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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