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鸟雀
1
老大孔明光,决定要和他的媳妇离婚了。不为别的事,就为家里的新保姆。保姆叫小翠,二十几岁,人清秀如水,嘴上的甜润,终日都若涂着了蜜。她是朱颖从城里带回到炸裂“天外天”的人。可没人知道她是“天外天”的人。问你家是哪里的?答说山内里。问你多大了?答说你猜哪?问你父母身体还好吗?她就哭起来,说父母早就不在了。因为父母不在她才出来做这保姆的事。于是就都同情她,人就对她好。她的脸上就有了一个孤儿受人之好的笑。
总是挂着笑,像飘着彩色的云,声音柔嫩,低声细语,说话做事,不吵不闹,有人和没人样。说没人你刚觉口渴了,她就把水端在你的面前了。你刚觉身子有了汗,她就把要换的衣服捧到你的面前了。
她是一道仙。
那个中年保姆在明亮做了镇长那天走了后,没几日,小翠就被朱颖派到孔家里。如朱颖想的样,没有孔家人看见那个中年保姆和孔东德多说几句话,没有谁看到她对孔东德有怎样的不规和不矩。她就在孔家洗衣做饭,端茶倒水,侍奉孔家大半年,该茶是茶,该酒是酒,该退到屋里就退到屋里不出来。可在她走了没几日,朱颖就看见吃饭时公公莫名地把饭碗推到一边去,骂说婆婆把饭烧咸了。骂儿媳琴芳把衣服没有洗干净。睡觉时不是说牙痛就是闹发烧,请了医,买了药,又不真正看病和吃药,翻来覆去就是闹。
有一天,家里只还有朱颖和公公时,公公对她哀求了一句话:
“你把保姆还请回家里吧。”
朱颖知道时候是到了,可以依着想的去做了。就把小翠从“天外天”领回家里来,让小翠穿了山里人常穿的土布衣服和裤子,脸上洗得除了素洁没有一点轻浮和脂粉。她站在孔东德面前叫了他爷爷和老人家,叫了婆婆奶奶和老人家,就开始卷起袖子扫地擦桌子,还跪在地上寻着孔东德掉落又滚丢的圆物儿。一切都和到了自己家里样。一切都如侍奉自己的爷奶样,无拘束,无隔离。孔东德是要朱颖还把那中年保姆找将回来的,可朱颖没有让那保姆来。她说那中年保姆回了人家家里去,花怎样的大价也请不来了呢,就只好请个年轻的。说也许,这小翠做饭没有那个做的好,洗衣时手脚也没那个更利落,可她还是勤快的,说话还是润耳的。
小翠就在孔家住下了。
三个月后,老大孔明光就决定要和他媳妇离婚,要和小翠结婚了。说出这话是在一天午饭后,懒散的日光在孔家院落泥黄着,麻雀在树上像鸽子那样咕咕地哭,门外走过去的脚步声,如树叶飘落一般悠悠和轻微。随着炸裂气吹样的繁华和热闹,村里已经又有人把房子朝着河边大街上盖,盖好房子做生意,也作为商家的门面店房租出去。刚刚在山坡上新起的楼房和瓦房,立刻就人走屋空,冷清起来了,脚步声也零落稀将起来了。明亮经常在镇政府里忙着不回来,吃住在那边,似乎死都要死在他的镇政府。高考落榜的明辉在镇里谋着事,专管镇里新增的户口和出生,说每天炸裂镇新增人口的统计表,签字会累得他手腕疼,所以也就极是敬业地该吃饭了回,吃完饭了走。倒是大儿子明光经常在家里,说学校今天因故不上课,明天因故放了几天假。如此着,在这天泥黄的日光里,孔东德坐在椅子上,小翠没事给他捶背时,孔明光从他的屋里出来了,手里拿了课本,胳膊弯里还夹了粉笔盒,原是要到学校给学生上课的,可他到院里往这边看了看。小翠也就说:“孔老师,你去上课啊?”他朝小翠点了头,朝爹点了头,然后就日日常常出门了。出门后,麻雀也和往常一样飞,喜鹊也和往日一样落在孔家的房脊上叫。都和往日无二的,没有异样故变的。可他只出去走了几分钟,就又从门外打转回来了。再回来他的脸色成了铁青色,还顺手把大门关起来,立在院中央,竖直如一段木桩般,盯着爹和小翠脸上红红白白的惊怔和异样。
“爹——我要给你说桩事。”孔明光从嘴里憋出了这句话。孔东德盯着大儿子。“我要离婚了。”他很肯定地唤着对爹说,“离婚了我就和小翠结婚——我恨不得明天就和小翠结婚在一起!”
孔东德脸上成了惨白色。他僵在椅子上,挺了一下腰,回头望望不再捶背而呆在半空的小翠的脸。小翠的脸像一片白云被突然到来的冷凉封住了,嘴半张,眼呈圆球形,如同她什么都还不知道,事情就轰轰隆隆炸到眼前了,让她不知所措了。这时候,孔东德听到院墙上的麻雀叫出了鸽子咕咕咕的声音来,听到头顶树上和房顶的喜鹊都发出乌鸦那样“嘎——嘎——”的怪声来。他不知道大儿子和小翠之间有了怎样的事。不知道他的大儿媳说要回娘家住几天,为何竟一走半月没回来。他问他的大儿子:
“你媳妇琴芳哪天从娘家走回来?”
明光答:“她回来我敢杀了她!”
孔东德惨白的脸上满是红白色的汗。他看着大儿子那张扭扭绕绕的脸,用哆嗦的声音对他唤:“你作孽呀你知不知道?”“谁不让我和小翠结婚我就杀了谁!”咬牙说着话,似乎孔明光真的可以杀谁样,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朝父亲的脸上狠狠看了看,又补充了一句说,“和小翠一结婚,我俩就从这家里搬出去。我们单独过。分开家你就不给一点家财一分钱,我也要和小翠在一起。要和小翠死死活活过上一辈子!”
然后,他走了。
脚步咚咚的,朝着门外走,还把大门猛地甩一下。墙上的麻雀和树上的鸦,都跟着他走去的脚步飞。麻雀叫出了鸽子的声音来,喜鹊叫出了乌鸦的声音来。而看着他走后,孔东德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小翠的胳膊问:
“真的吗?真的吗?你是真的吗?”
2
不几日,明光的媳妇蔡琴芳又从娘家回来了。
发生的事情是,她从娘家一回来,到家里就和孔明光在屋里打起来,叮叮当当,稀里哗啦,砸东西的声音响成雷阵雨。天是阴霾天。上午的天空是一种云黑色,丝丝股股的乌云在天上车马辚辚地卷动着。孔明光媳妇在屋里把脸盆扔在院子里,把水瓶甩碎在了脚下边,在她男人的脸上揪出了血。用他的粉笔在屋里墙上画了很多的乌龟和王八。然后又用火柴把他男人到学校教书的课本和学生的作业全都点着了。在那火光里,蔡琴芳盯着他的男人问:
“你是乌龟吗?”
“要文明。”
“你是王八吗?”
“要文明!”
女人抓起一个烧水的电热壶,朝孔明光的头上砸去时,孔明光抱着头朝着院里跑。这时候,他看见父亲正站在院中央探头朝着他们的屋里看。瞅了父亲一眼睛,他朝父亲面前狠狠吐了一口痰:“我知道是你把琴芳从娘家叫了回来的——你给我小心着!”这样恶下一句话,他就朝大门外边跑去了,还把双扇大门对关着,在外面把门插起来,不让女人追到大门外。可女人还是披头散发追到了大门口,把大门摇几下,疯了一样从门口旋回院子里,盯着一直站在那儿的公公说:“你家的儿子是猪、是狗、是王八!”
公公道:“你千万不能和他离婚啊!”
她又骂:“猪狗不如王八都不如。”
公公道:“你把他抓在手里边,不要离婚你要啥儿我都给你啊。”
她就和他大儿子样,在他面前吐了一口痰,回屋整理自己衣物细软,准备再回自家娘家了。准备永远离开孔家了。屋子里满地东西,她趟着进去时,把那些东西踩来踢去着,还弯腰把一个茶杯抓起甩在了对面墙壁上。然后,她从外屋走进里屋去,从柜箱抽出一个旅行包,开始收拾着自己的衣服朝着包里装。装到一半时,有人影在屋里晃一下,扭回身,看见公公跟进屋里了。公公站在那儿,满脸都是对她的劝解和挽留。
——“你走了,就遂了那畜生的心愿了。”
她听着。
——“你就偏不走。偏就和他不离婚。”
她听着。
——“你知道炸裂早晚要变成县城、变成城市吗?你知道你兄弟明亮早晚要当县长、市长吗?你留在孔家早晚得是县长、市长的嫂。可你一离婚,一离开炸裂镇,回到你娘家,你就不是镇上的人,以后也不会再是城里、市里的人,要一辈子都是农民,都是山里人。”
她收拾行李的双手慢慢停下来。眼前床铺上的凌乱像一片被她揉乱弄落的花。天是阴霾天。雨前的潮味铺在屋子里,卷在半空中。在开亮的灯光里,空气像被照亮的丝一样。她就那么在床前僵一会儿,转过身,盯着公公苍迈却还挂满红色的脸,看着他花白却根根硬朗的发,又看着他手上青紫的老人斑和勃跳起来满手背的青筋和脉管,最后把想说啥儿的双唇闭起来,等待着公公把话说下去。
公公说:“你偏不离开这个家,老大能拿你咋样呢?”
公公说:“你忍气吞声对他好,为孔家生个娃儿他就收心了。你就在这家里功高如山了。”
公公说:“你以后是县长、市长的嫂,和皇帝的嫂子样,我压根想不来那时候你会过上咋样的好日子。”
婆婆从门外进来了。从儿媳和她男人吵架到打架,婆婆一直都站在上屋的房檐下。她就那么惊恐地站在上房门口儿,如一个不能走动的病弱人。这当儿,她悄悄走进来,没说话,弯腰收拾起那屋里一地的碎杂和凌乱。把一地的玻璃和瓷片,捡到簸箕里,又倒到院里墙角上,再回来接着捡那些碎物零杂时,蔡琴芳也从床边走过来,擦着公公的身子说了句“听你的”,就和婆婆一块蹲下捡着了。
3
在村后借了二狗的房,明光和小翠从家里搬将出去了,光天化日地夫妻在了一起儿。孔东德去找了孔明亮,说你只顾当你的镇长不管家里吗?你那王八大哥把人脸都揭下装进了裤裆里。孔明亮就去找了大哥孔明光,在中学校门口的路边上——孔明光已经从小学调到中学了,弟兄两个站在那儿,说了南不见北的一番话,彼此就分手忙着各自的事情去。
学校在山坡上的大缓地,慢慢走上去,迎春朝阳的几排楼,围墙和正在扩建的脚手架,还有朝气如风、走路永远都是跑着的学生们,那也就是炸裂中学了。他们弟兄就站在学校围墙的一角上,日光斜斜地射过来,把他们的脸和身子都画成深黄浅黑的花杂色。
“没想到你这么没出息,”明亮瞟了一眼哥,嘲味很浓地轻声说,“天外天大街上多少女孩你不找,偏要找保姆。”
哥哥明光的脸上红一下,一样轻声道:“和小翠在一起,我知道啥叫爱情了。”
明亮朝哥撇一下嘴:“你和小翠分手,我明天就把校长调走,宣布你来当校长。”
明光笑一笑:“我不喜当校长。现在我懂啥叫爱情了。”
明亮说:“屁爱情。爱情就是一堆屎。你好好和嫂子琴芳过,当完校长你当副镇长和副县长。”
“爱情就像牡丹棵上开菊花,”明光说,“除了牡丹和菊花知道为啥儿,别人谁都不知道。”
“中学有一天还会变成大学呢,不顾名誉你能当大学校长吗?”
“我才不管中学、大学呢。”明光求着说,“现在我知道啥叫爱情了。你是我亲兄弟,就该给我弄一张我和你嫂子的离婚证——你嫂子就是爱情的绊脚石。”
弟兄两个也就分手了。镇上的专车要把镇长送到县上去开会。明亮上车时,又对明光唤着说:“哥——你好好想一想!”
明光就对兄弟回话道:“我找到爱情啦——以前简直白活啦!”
之后明光就和小翠从家里搬走了,过春来花开的爱情日子了。原房是村里二狗家里的,家具、床铺、锅碗一应俱全着。二狗不当镇上的保管后,继续做贼过日子,除了偷火车,还偷周围村庄的树木和工厂,也和别人一样越来越富着,在镇上临街盖了可住可租的房,老房也就安闲着。明光和小翠搬去时,房才忙起来,二狗就对明光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你是镇长的哥,你就常住吧。”
第二句:“有一天你也会当官吧?会了我就把房子送你了。”
第三句:“有件事你得答应我——你得让镇长像以前那样叫我哥。”
也就住下来。双双动手扫地、洗刷、擦抹,还在屋里墙上贴了红“囍”字,和新婚一模样。偌大的院子里,有几棵渐渐长成的苹果树和梨树,苹果树上开梨花,梨树在七月结满红苹果。大门关起来,他们像住在果园样。苹果花粉红淡白在半空间,又结了满树的青梨子,核桃大小挂在枝叶间。明亮烧了饭,盛好端到小翠的面前去。饭桌就在果树下,花香果甜的味道漫在饭桌上。先前都是小翠给孔家做饭和端饭。可现在,爱情让天变颜色了,明光开始给小翠烧饭端饭了。小翠像公主一样享受着。该到学校了,孔明光拖拖拉拉才走掉,还不到放学时,他就又提前从学校走回来。回来手里不是提着菜,就是提着面和米。小翠也不往哪儿去,至多就是在明光离开后,快步到“天外天”的姐妹们那儿去一会儿,和朱颖说几句啥,就又立马从街上赶回来。她回来手里不是提了肉,就是提了一条鱼,如上街为孔明光买鱼买肉的样。
有一次,明光提着一兜青菜从学校回来了。小翠提着二斤牛肉从街上回来了。他们在原来炸裂村的十字街口碰到一块儿,都看了十字街上那坟地,又都笑一下,明光说:“天气真好啊——听说镇上又发现特大铜矿了。”
小翠说:“不对吧?听说山那边又发现金矿了,以后炸裂买鱼买肉就直接要用金子兑换了。”
然后间,他们都笑着,彼此望一会儿,在街上亲了嘴,看街上空旷安静,万里无云,人都到镇上、工厂、矿山忙着事情了,后村的街道静得像夜晚,除了风声和日光,鸟雀和家禽,再也没有别的走动与声息,他们就在那十字街口上,头枕着一个坟墓的脚,把菜和肉搁在一块墓碑上,轰天轰地做了一场男女的事。完事后,他们穿好衣服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看一条狗在那惊奇地望着他们俩,又朝那狗掷去几块石头就往村后家里走。路上拉着手,爱情在他们的手指间,像找不到家而沿路来回跑着的狗,使他们的手指都有了惊颤颤的感觉和跳动。回到二狗的家里去,关上门,又看看果树上飞的蜜蜂和蝶子,她就对他说:“我去做饭吧,我是保姆你是读书人。”
他就说:“书是狗屎啊,你是世界上所有读书人的女皇和字典。”而后间,他从她手里夺下青菜、牛肉和洗菜的盆,一边洗着菜,一边看她把自己的一件上衣脱下来。他去洗了肉,她又把一件衬衣脱下来。待他洗完菜肉要到灶房了,她的衣裙已经全部脱掉挂在了果树上。红的裙,紫的小内衫,如飘摆不止的两面旗。黄色的薄毛衣,如一片盛开不败的野菊花。就那样,他每做一件事,她就在他面前脱下一件衣服来,挂在树上或随手放在凳子上,直到她把衣服全都脱光后,他也把所有的肉和青菜全都洗好切好了。他们一个站在灶房内,一个站在灶房外。初夏的湿暖像热水样池在院落里。红砖砌成的院墙上,如烧红的火样围着她。远处工厂里的机器声,咚咚咚地砸着传过来。而在山脚下,一河两岸大街上的繁华和吵闹,嗡嗡嗡如低沉的弦音飘荡着。他们就那么野在这年月的音乐里,痴癫鬼灵样附在他们身子上。世界与他们除了性事没有别的了。明光又闻到了她身上浓烈的粉香味,又一次看到她赤身裸体在日光下发着柔刺柔刺的光。她身上的光洁仿佛是被日光照透的云,脸上桃花似的笑,宛若有灯光从水里照出来。
她问他:“美嫩吗?”
他就说:“我要离婚的。”
她笑笑:“我想嫁给你,你穷死丑死我都不在意。”
他便说:“我能挣下很多钱。我能让全校每个学生每学期都多交很多学费来,那学费都是我们家的钱——钱多得让你花不完。多得让你没地方藏。”
她肃肃收起脸上的笑。
——“抓紧离婚吧,我等不及了呢。”
——“今年我就离。”
——“等不及了呢。”
——“这个月就去离。”
——“等不及了呢。”
——“今天就去离。”
——“等不及了呢。”
——“饭后就去离。”
她默着想一会儿,点了一下头,把头上的盘发松散开,让她的乌发瀑在肩头上,然后开始从院里擦着他的身子走进灶房去做饭。她裸体为他在做饭,在灶房走来走去,像一团闪来闪去的光。他们相遇时,他的手指碰在了她的胸前乳峰上。她把他的手拿到一边去,又说了一句话:“快离吧,我等不及了呢。”继续瞅他一眼后,裸着身子为他在做饭。炒了八个菜,烧了两个汤。她把这些汤菜端到院子里,又在院子里铺了一张新苇席。日光暖亮,让那苇席发着光。她全裸仰躺在苇席上,柔嫩的皮肤在日光中呈着玉白色,人如玛瑙雕刻的样。然后间,她把席边的几个菜,小心地一盘一盘端起来,摆在她的胸脯上,乳峰间,小腹上,大腿上,让他坐在她的身边吃她为他做的裸体宴。还为他准备了一杯白烈酒,把筷子和酒慢慢递到他手里,然后重又对他说:
“快离吧,我等不及了呢!”
他拿着筷子的右手有些抖。想用左手抚摸她那被白色、蓝色菜盘盖着的玉身子,可发现他左边整个的胳膊都哆嗦起来了。看着她从苹果红的脸上下落到雪白苇席上的乌头发,看着刚好在树荫下面那双滚圆黑亮的眼,看着那从几个菜盘的缝间挺拔起来的乳头儿,还有比瓷盘更为细润的肌肤和在腹间如一只看着他的眼样的肚脐儿,把发干的嘴唇舔一下,咽了存储在喉间的一口涎水后,将目光举起来,瞅一眼头顶的日色和院里的光,用着火一样干裂的嗓音问:“我要现在就去离婚呢?”
“我每天都给你做一次裸体宴。”
啥儿也没说,他把手里的筷子放在她腹肚中央的一盘烧鱼上,起身出门回家离婚了。走得捷快决然,到大门口还又回头对她说:“你别动,拿不回来离婚证,我回来你就把你身上的菜盘、汤碗全都扣在我头上!”
她就在那满身的菜盘汤碗下,挣着目光望着他,朝他应着点了一下头。
4
孔明亮正在镇上的礼堂主持召开争取早日镇改县的誓师会,因为事关重大,会议开了一天一夜没结束,这时秘书把他从主席台上叫到了台子后。台后除了幕布、桌子和礼堂的灯具、椅子、电线和一些经常用的锣鼓外,还有人在那偷情做爱扔的卫生纸和女人用后随手扔的卫生巾。
他从台上走到幕后边,看见哥哥孔明光站在那边,脸上是种蜡黄色,汗像雨样挂在那脸上,不等他到哥哥面前,明光就朝他走过来,山不靠水道:
“明亮,你要我给你跪下吗?”
孔明光就果然朝兄弟跪下来。“别忘了你当村长时,哥给你写过演说稿。你要把村子改为镇子时,所有的材料都是哥替你草起写来的。哥给你写过的东西有几百、上千页,现在哥只要你还给我一页就行了。”明光一边跪着说,且还跪着朝前走,吓得明亮朝后退几步,闪到一张桌子旁。桌角顶着了他的腰,使他一下从惊慌中醒过来,看一眼把他从台上叫下来的镇秘书,待那秘书退到一边后,他又上前一把拉着哥:
“有事起来说!”
明光把身子朝下坠:“我就要你还我一页纸。”
“啥儿纸?”
“离婚证。”
“哥——你真的疯癫了?”
“我有爱情了。”明光激动着,“我有爱情了,就要你还我这一页纸。你如果现在给我弄不来这一页纸,我们孔家就白白有了这镇长和镇子。我就白当了镇长的兄长了,你要是明天当县长,我也白白有了你这兄弟了。”
孔明亮站在那儿望着哥。
明光质问着:“你当镇长干啥呢?难道不是为了孔家吗?”
孔明亮站在那儿望着哥。
“如果连这一页纸都弄不来,那镇改县你当县长还有啥意思?”
明亮望着哥。
“如果连这一页纸都弄不来,我们孔家出个县长、市长、皇上还有屁意义?”
孔明亮脸上有了一层青。他朝哥的面前吐了一口痰,用手一擦嘴,瞟了一眼跪在那儿仰头说话的哥,朝身后远处站着的镇上秘书招一下手,朝秘书交代几句话,开始领着哥哥从后台朝着礼堂的外边走。台前的讲话声,通过扩音器嗡嗡嗡传到礼堂的角落和墙壁上。从墙上碰落的声音像从岸上卷回来的水。他们兄弟就从这声音中退出去,镇长在前边,哥哥在后边,二人快步地穿过镇大街。又穿过两个小胡同,走得大汗淋漓,路上彼此没有一句话,如沉默着要去杀死一个人。到家里没有找到嫂子蔡琴芳,知道她去镇街买菜了。保姆小翠和明光住到外边后,她倚着公公在家做着保姆的事。于是明亮就又领着哥,去菜市场上寻找蔡琴芳,还又让别人跑步先到菜市场上找,就在镇上桥头碰到被人找回来的嫂子琴芳了。
镇子已经繁闹到连偏僻的桥头都堆有摆摊设点做生意的人。卖电子手表和茶色墨镜的,一家挨一家。那些爱着戏曲的,也在桥头的水声和风里,拉着弦子唱着戏,唱的听的都把日子的美好挂在嗓外弦外和耳朵外。镇长领着哥,在桥头碰到嫂子时,嫂子篮里的青菜都还滴着水。那些卖菜的人,还追着要把滴水的青菜朝她篮里塞,边塞边说道:“也要我家一把青菜吧,也算你收下了我家对镇长的一点好——求你也吃我家一把青菜吧!”镇长和哥就到桥头了。他们在桥头无数人的围就里,静默着听了镇长说下那么几句话:
——“嫂子,离了吧。对孔家好你就离了吧。”
——“离婚有啥大不了,你把它当成一桩生意做,买你一桩离婚四万块钱够不够?”
——“八万呢?”
——“十万块钱还做不成这桩生意吗?”
嫂子不说话,木着盯着镇长的脸,有绯红和汗挂在她的额门上。时候已是午饭后,悬顶偏西的日色如一张燃火的红布挂在她面前,光亮刺热刺晃她的眼。围看的,那些刚才都朝她篮里塞着青菜鱼肉的,明白镇长话的意思了,都惊着大声小声地唤:“十万!十万!真的是十万!”又在惊讶后,都替镇长劝着蔡琴芳:“值了呢,这桩生意值了呢。——‘天外天’的姑娘一辈子卖身也不如结婚再离婚。”都在惊着羡着劝。蔡琴芳在那劝声里,渐渐平静着,认真地盯着镇长不说话。到末了,镇长着急了,又从口袋取出十张空白的纸,蹲下来铺在膝盖上,在空白纸上全都签下自己的名,把那右下角签名的白纸全都递给嫂子说:“这下行了吧——以后你和你家有天大的事写在这纸上,因为有我的签名全都好办了。”
蔡琴芳接过那一叠签名白纸看了看,小心地卷好握在手里边,终于吐口说话了:
“我还有一桩事。”
镇长道:“你说吧。”
“离婚后你还要叫我嫂。当了县长、市长还要叫我嫂。让嫂子出门还可以对人说——我兄弟明亮是镇长、县长或市长。”
镇长答应了。
这一阵,哥哥孔明光,一直站在桥头人群外的一个墙角里,直到人群散开,媳妇走去,他才从那墙角走出来,和媳妇最后对看一眼睛,也换下媳妇在他面前吐的一口痰。而弟弟孔明亮,这时对哥说:“你去离婚吧。就是你是镇长的哥,在镇上也要依法做事——现在你可以去民政上领你的离婚证书了。”说完又取出一张纸条儿,在膝盖上蹲着写了两行字,签了“镇长:孔明亮”几个字,递给哥后就忙着回礼堂里主持召开争取早日实现镇改县的誓师大会了。
孔明光真正把离婚证书拿到手里已是日色西去时,一张手掌大的硬红纸,盖有镇民政办公室的章,就把他和结发妻子从一根捆绳解开了。他也就理当要和保姆小翠结婚了。镇政府里人来人往着,各个办公室都在忙着开会打电话。镇街上人来人往着,买的卖的,去的来的,生人和熟人,如霜秋之时黄的红的树叶般。有很多人和他点头或说话,他都装做没有听见或看见,只是急脚快步地朝着村后家里走。小翠还裸在家里树下边,他担心树荫走开日光会照在她的身子上。也许她在等不到他回去时,会把她身上摆的盘盘碗碗挪下来,穿好衣服坐在院里等着他。也许她不会,她会一直裸在树下边,等他把离婚证书拿回去,让他接着吃她满身的裸宴,饭后他们就在那院里有一场天崩地裂、神鬼怪叫的爱。再然后,他就可以随时和她再去一次民政办登记结婚了,世代永生在一起,过那情爱疯癫的日子了。
镇上和往日一模样。可这镇子上,除了他孔明光,没有人知道在那一方院落内,有个玉白的姑娘正躺在一张新的苇席上,一丝不挂,浑身全裸,胸间乳边,腹上腿上,摆着八个炒菜和两小盆儿汤。那菜和那汤,都是她全裸着身子为他精心炒的和做的,蒸汽和香味,拌着她满身甜美的肌肤味,在那院里的树下飘荡和挥发。世界如傻痴一模样,什么都浑然不知着。只有他和她知道,男人和女人的许多秘密与快活。
只有他知道,小翠给男人带来的快活是天下男人一辈子都不能经过不曾听说过的。
到了镇后的村里时,村街上脚稀人少,孔明光几乎是跑着回到家里的。推开门,他举着离婚证,唤了一句“我俩可以结婚了!”之后猛地竖在门口很久没有动一下。
她没有躺着裸在树下边,也没有穿好衣服坐在院里等着他。
铺了苇席的树荫下,树荫走到了边旁去,日光满地地洒在苇席上。原来摆在她身上的八个炒菜和两盆儿汤,散着摆在席上和席下,正有乌鸦、麻雀、斑鸠、黄雀们在那盆盘边沿手脚忙乱地啄食着。黑的、灰的、黄的和红的,各种鸟有十几类,每类十几只,都在急着抢着啄食炒菜和汤碗。还有多年不见的两只野鸡和野孔雀,也在那鸟群里争着和抢着。院里像开一个鸟类大会样,吃饱的在边上咕咕叫着和跳着,再或飞到树枝和院墙上,没吃饱的正在拼命地抢着和啄着。它们听到门响后,有的惊恐地扭头看看他,有的看也不看,自顾自地从一个吃净的空盘跳到另一个空盘上。
心里一惊冷,他大声地“小翠!小翠!”叫了两声就从鸟群边上朝着屋里去。到屋里发现小翠已经不在了。她的衣物行囊也都随人走掉了。
从此以后,孔明亮再也没有找到小翠过,仿佛这世上从来没有小翠过,没有过他和她的故事样。
二杂树
孔东德自小翠和明光从家里搬走后,就很少说话了。人像被抽了筋骨般,疲弱无力,饭时连鱼肉都嚼不出一丝味道来,只是想要发火时,力气才会回到身子上。老伴每餐把饭菜都端到他面前,求着说:“你吃上一口吧?”回过身就又和大儿媳在灶房嘀咕道:“他还不如死了呢,死了世界也就太平了。”
小翠在时是最听公公话音的,他想吃饺子,她就把饺子都包成元宝的样。想吃鱼丸了,就把鱼丸做成玉石玛瑙的样。小翠有时还能把面团儿包上肉馅儿,精心做成公章的物形煮给他吃,把面片切成百元钱币的样,在那面片上画出刻出钱币上的模糊图案来。有一次,她在灶房忙半天,本是要把面团都做成公章物形的,可那面太软,煮出来都成乳房了。
她把那一碗像公章又像乳房的面团端给他,吃着时,他总是抬头去看小翠的胸。小翠就站在那儿给他看,直到他把那碗章或乳的面团吃完她才接过空碗走了去。
到后来,小翠就和老大明光好上了。
再后来,他们就从家里搬走了。他再也见不到小翠了,剩下的日子就是厌食和发火。这一天,他突然对儿媳琴芳说,我想吃和公章一样的面团儿,可你要把面和得软一点,再给我炒上几盘滴水嫩青菜。儿媳琴芳也就在灶房和了面,上街去买滴水嫩青菜。可在琴芳刚刚离开家,有个村里的男孩从外跑进来,往孔东德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就又跑走了。那时候,孔东德正在院里坐着晒暖儿,迷迷糊糊要瞌睡,他接过那样东西看一眼,瞌睡立刻就去了,人忽然精神得没法说,有一股极有力道的血液直从脚下朝着他的头上冲。从树下忽地站起来,怔一会儿,他进屋脱下旧衣服,换了一身叠印齐整的新衣服,也就咚咚咚地朝着外面走。
老伴正在院里淘洗磨面的麦,扭过头来问:“你去哪?”
他兀自莽撞地答:“我要去死了!”
老伴就怔着:“去哪死?”
他头也没有回:“我病全好啦,谁也别管我。”
手里就捏着那小孩送来的一样东西朝着门外走,脚下的力气和他当年年轻时一样壮实和力度,跨那大门槛,不是扶着门框过去的,几乎是如孩娃样一蹴而过的。老伴便惊着,直看着他从眼里消失才又回过头,说了句“死了才好呢!”便又开始淘洗自己的麦子了。
孔东德来到了村东的一片野荒林。野荒林斜摆在离镇子、村落有半里路的山坡上。不远处当年的镇长胡大军——现在他早是县长了——为朱颖竖的那块巨壁碑,又有几分歪斜在林边上。小翠正在那碑旁等着他。秋初时,树还碧绿旺茂着,黑乌蓝厚的叶上都蒙着一层土。有一些随风旋来的塑料袋儿挂在树枝上,如满树满空都是清明墓地上的白纸花。还有一些北方的鸟,在那林头散漫地飞,飞累了就落在朱颖的碑上歇。小翠穿了她往日穿的和耙耧人不一样的时尚服,直筒裤,紧身掐腰的翻领小上衣,脖子下露出玉似的一片三角地,又在那三角地上镶挂了假的金玉钻坠儿。她站在那儿等着孔东德朝她走过来,有一个很大很满的旅行包,搁在那巨壁碑的座台上。像一个孙女辈的女娃等着爷爷辈的老人到来样,也像一个久未见面的情人等着失散多年的情人重逢样。她看见孔东德越来越近了,朝前迎着走几步,站到了来路的中央间,朝前后左右看了看,镇子在山下像画在地上的盛世图。山那边——刘家沟和张家岭,也都和镇子连成一片了,楼群林立了。已经由沙土路变成水泥路的梁道上,正有着装满矿石的汽车轰隆隆地开过去。待那汽车过去后,孔东德就在她面前一闪站住了,脸是苍黄的,可在那黄里,有着隐隐伏伏快速流着的血,眼里是模糊浑浊的光,可那光里却也有热切抓人的东西在闪着跳动着。
她朝他笑了笑:“你来了?”
他看着不远处她的旅行包:“你去哪?”
——“过来吧。”
朝四周又谨慎地看了看,孔东德就跟着她朝着林里走。看着她提了那个旅行包,在前边摆着空闲那只手,像一只孔雀衔了东西扇着翅膀飞一样。他是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下的,可随后还是跟着她进了树林里。原是庄稼地,村成繁华镇子后,人都挣钱不种庄稼了。几年间地就荒起来,成了荒草杂树林。栽下的槐树、桐树、榆树和楝树,还有被风和鸟种在这儿那儿的杏树、柿子树,都已经长有碗粗胳膊粗。有一棵柿树上早就结满了橘子和橙子,可橘子、橙子又都有柿子在秋天的火红色,圆圆的被风、虫和镇上的孩子摘走弄落后,只留有几颗挂在高高的枝头上,像柿树举在空中的橘橙红灯笼。脚下攀来附去的野草们,本是永生伏地的抓地龙,竟也会长出蒿草似的茎莛来,举在半空开出各种颜色的小碎花。他们就那么一老一少、一前一后朝着杂林里走,留在身后的壁碑和公路,像是几百年前的物件落在山上和路边。过去的汽车和喇叭声,明明是刺耳清脆的音,听来却也如隔世一样遥远模糊着。就到了杂林中间的那棵结了橘橙的柿树下,她把行李放在一蓬草丛上,笑着朝他转过了身,一脸都是年轻挑逗的样。
——“我被你家老大骗了呢。我自小无爹无娘,无爷无奶,我见你就把你当成我爹我爷了。”
——“我心里喜的是你,可你家明光不让我对你好。”
——“我被他骗了身子了,不能再把身子给你了。天下人都不会容我把身子给了你儿子,再把身子送给你。”
然后,她哭了。有一棵野花的艳红在她的哭声里,转眼就成了伤悲的灰乌色。泪在她脸上滚下来,落在地上砸在树叶上。枝叶也哭了。树枝树干都哭了。她哭着咬着下嘴唇,努力把那哭声咽到肚里去,直到肩膀不再哆嗦了,人可以从那伤悲中趔趄着身子走出来,她才拿手在脸上擦了一把泪,用舌尖舔了上唇和下唇,盯着发呆了的孔东德,轻声说了震天响的话。
——“我不能把身子给你了,你就看看吧。”
风从树林外面吹进来,朝西吹着又朝北面拐过去。说完她就开始解着自己的衣扣儿,抬起胳膊把上衣脱下来,又扬起胳膊把一个贴身的背心脱下来,只露着那火红烫眼的乳罩儿。除了风,林里无声无息呢,可来自小翠身上的电闪雷鸣还是不停歇地从他身上击过去。
把脱掉的衣服扔在草地上,挂在树枝上,像一片各色的旗帜摇在林地里。
景况如她稍早脱光给明光赏看一模样,她在这儿也旋即脱光了。到最后卸下乳罩那一刻,山脉地震了。树林在地震中晃了晃,刚平静的她就又把身上最后那纱线透明的三角裤头脱下来,林地和山脉就又不停地震动着,晃动起来了。在震里晃里她眼角流着泪,朝他笑了笑。这一笑,每一棵干枯的树木上,又都开满了红色、黄色的花。杂林里那些因故死去的草,也都活过来,浓烈如春的草味植物味,暴雨样袭在林地里。各种的鸟雀都在林头树枝上飞着唤叫着。秋回夏天了,夏又回到了春,然后时间就滞在春季里。直到她在那季节又开口说了话,季节才又回到它的季节里。
——“我回老家了。我对得起你们孔家了。”她让他看了她的光裸半分钟,又说着把稀纱裤头首先穿起来。
——“我知道我离开炸裂我会想你的,像想我爹、我爷样,可我留在这儿害怕你家老大他会缠死我。”
又把挂在一棵树枝上的红色乳罩戴起来。
——“只要你大儿子能和他媳妇好好过,不再来缠我,我也许还会回到炸裂来,还到你家做保姆,和以前一样侍奉你……比以前还要好!”
把衣服全都穿起提起行李要走时,她最后对孔东德说了句:“我真想一辈子都在你身边,每天给你做饭洗衣服,直到把你养老送终。最后你走了,我也从这个世上消失掉。”然后她就提着行李慢慢朝着林地外面走,走几步还又回头望了望,虽是脸上挂着笑,却又在脸上挂了更多更多的泪。就那么,她从他身边走过去,迎着朱颖那块巨壁碑,走出杂树林,从那碑下朝着大路、朝着炸裂的外面世界去。
装满矿石的汽车从她身边开过后,随着那车她人就消失了。
三河流
“天外天”的主店里,白色的炽光灯发出黑亮的光。蓝色的灯泡里,发着紫红色的光。而那挂在墙角檐边缀在电线上一串串的小灯泡,随意自由地,灰灯发着白的光,红灯发着蓝的光。过道里,迎厅里,客房里,黑光、黄光、绿光混在一块儿,墙上、地上、半空都在缤彩着。姑娘们接了一夜客人白天都睡着,到午时才有人揉着睡眼从床上爬起来,挺着胸,裸着身上各处的肉,从三楼晃到二楼来,又从二楼摇到三楼去。洗漱间的水声响成瀑布的音。洗过脸又清了身上脏物的,开始在门口、床边站着、坐着、抽着烟,举着各样的小镜子,涂口红、描眉眼,往腋下身上涂着刺鼻的香水和粉料。还相互比看谁身上的赘肉又多了,谁的腰瘦了,可胸脯却又拔挺丰满了。
这一天的近午时,人都收拾停当准备开始接那白天来客时,朱颖就在她们中间出现了。就都慌忙站起来,收拾着眉笔、口红和方的、圆的化妆盒,都齐声叫着娘或姐,就都看见绿灯的红光在朱颖脸上闪,在她的那张不再十分朝气的脸上描着喜的忧的不安的。
“有人接过七十来岁的客人吗?”她瞟了那一群一片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们,看那些姑娘茫然不解地望着她,就又接着说,“他是我公公,今年七十岁,瘦长脸,头发花白色。我开设‘天外天’,就是要让他有一天到着店里来。”听见有姑娘在人群痴痴地笑,她找着那笑的瞪了一眼睛,待那笑声止下来,所有的姑娘就都又把目光落到她们的娘姐、老板脸上去,看见她的脸色是红的黄的黑的和白的,各种颜色不断变幻,人和假的样。可她的声音却是真切的,冷暖有度,活活生生的。“这几天他一定会来一次我们‘天外天’。半月内他一定会来找你们中间的哪一个人。”说着又看看那一片肉光滑亮的姑娘们,停顿一会儿,她把声音提高了,“都记住我的话,不论他来看上了谁,你们都用最好的功夫接待他。他是我公公,和亲爹一样儿。能怎样让他享受就怎样让他享受着。不能收他钱,一分都不收,让他来享受后想着分文不收还要来。让他成为店里的回头客。他下次来还点你们谁的名号开房间,我不是奖给你们接五次、十次客人的钱,是你们要多少都开口给娘姐说个数,只要让他离不开你们还要来,要多少钱姐都给你们!”
姑娘们就都觉到物事重大似乎没有听明白,怎么娘姐会让如爹一样的公公到这“天外天”里来,还要让公爹成为放不下的回头客,便都停了呼吸看娘姐,就见那灯光不再变幻了,红的发红光,白的发白光。朱颖的脸又恢复到了日常里。往日的润红中有了苍白色,额门和眼角都有了深浅不一的皱,且眼下的眼袋也鲜明涌起来。
不描眉,不涂粉,素面使她在这一群粉状的姑娘里显得苍老而憔悴。没有人知道她心里装着多少事,也没人明白她心里的秘密到底有多重,压得她声音都哑了。迎厅的粉香弥漫着,从永远关死的窗缝透进来的光,借着窗帘的缝隙落在姑娘们的背上和朱颖的肩头上。在所有姑娘都在静里听着朱颖的讲话时,人群中有个姑娘很郑重地问:
“他七十来岁死在我们身上咋办呢?”
人群中发出了一片红哧哧的笑。
“你要能让他死在你身上——”朱颖找到说话的姑娘那张脸,“你叫阿霞吧?阿霞你能让他死在你身上,这辈子你想要怎样的男人结婚姐都给你找,想在银行存下多少钱,姐给你存。想要这‘天外天’的生意了,姐全都让给你。你来做老板,姐回家洗衣做饭,踏踏实实给镇长做媳妇。”
阿霞也很郑重道:“我不想要这‘天外天’,我要也想嫁给镇长呢?”
心里震一下,朱颖脚下又和从前那样软了一下子。她知道阿霞一定和镇长有过事情了,可她不恨这阿霞,只是看看阿霞长的模样儿,立刻就又站直了,脸上挂了很轻淡的笑:“好。”她收了笑容说,“只要你让孔东德死在你身上,镇长又愿意娶了你,我就从孔家离婚退出来。”到这儿,会就开完了。她让所有的姑娘都又回到自己的宿室去,该妆了妆,该饭了饭,准备迎那新一天的客人们。午时了,一般该有客人来嫖了。迎厅这儿,这时只还有朱颖和阿霞。朱颖看着阿霞高挑的身材和丰盈的胸,看见她脸上身上,到处都是水一样柔嫩和清美,她不光知道阿霞一定和镇长有过事,还大体知道他们在床上是怎样的情景和姿态,知道镇长一定和她说过啥儿许诺的话,她就朝阿霞面前靠一步,盯着她笔杆似的鼻挺梁,默一会儿用很小的声音对她道:
——“姐就靠你了。”
——“只要他老人家到这店里来。”
说完这两句,她们分了手。这时候,朱颖还要到各个分店去开这同样的会,欲走时,那些灯光又开始红的发出黑的光,黄的发出绿的光,紫色的灯泡发出炽白的光。墙壁上,地面上,迎厅里的柜台上,凡有灯光的地方,全都从墙上、窗棂、砖缝和干木头上盛开着真的牡丹、菊花、芍药和罂粟,红的、白的、黄的和紫的,浓重的香味在那厅里、过道和所有的房间漫流和堆淤。
四动物
孔东德去看了老大孔明光,提了水果、青菜和米面。小翠走了后,孔明光已经半月没有走出过二狗家。也没人见他出门买过油盐和酱菜。不知道他是在二狗家怎样度过的,白天不开门,夜里不见灯。村镇上没人知道孔家发生了什么事。小翠是提着她的行李消失了。蔡琴芳娘家来人把属于她的衣服、物件都装在车上拉走了。老伴每天都催孔东德说去看看儿子吧,看看儿子吧。当她催到整整一百次,他就提着东西穿街走来了。
推开院落门,看见儿子明光坐在院里树荫下的一张苇席上,那苇席边上还扔着一地的菜盘和盛汤的碗,菜梗都干在盘边碗沿上。有麻雀在那盘边费力地啄着干在边上的菜梗和油渍。儿子明光坐在那儿如死了一模样,头发蓬乱,胡子漫长,双眼陷下去,在他那精尽的脸上显出两眼窑洞来。
“你还活着呀?”孔东德在门口站下来。
儿子很费力地扭回头,用滞白的目光看着爹。
然后孔东德就把提着的东西放在空着的苇席上,到灶房转一转,看见案板上生了一棵树芽儿。朝锅里看一看,见半锅菜汤水中游着几条小鱼儿。出来到上房儿子和小翠睡的屋里看一看,见贴在墙上的大红“囍”字,光阴半月也就褪色发白了,像那新婚的“囍”字贴在墙上已有几年、十几年。从窗口门口进来的风,把那“囍”字吹出悲苦吱吱的响。在他们用过的桌子上,摆着儿子到学校教书的课本和粉笔盒。课本的页间生了一棵草。粉笔盒里生有一窝小鸟儿,还有几段粉笔头上开出各色各样的小花儿。也就在那屋子中间站着看,还看见屋顶和墙上都挂着小翠有泪的笑。要走时,孔东德在地上踢着一个小翠掉在那儿的发卡儿,捡起来,见那发卡在他手里也慢慢开成了一朵花,也就小心地把花的发卡装在口袋里,出来站在门口对着儿子道:
“去把琴芳接回来,你好好到学校教书过日子。”
明光和没有听见样。
孔东德又朝他身边走两步:
“镇子快成县城了。县是我们家的县,你想在县里干啥由我给你兄弟明亮说——只要你和琴芳好好过日子。”
明亮和没有听见样。
“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孔东德搬过一张凳,坐在儿子正对面,开始劝导他许多人生活着的话,说了他媳妇琴芳许多的好。说了他弟弟明亮为镇子的繁华穷力的繁忙和为了把炸裂变为一个独立的县,把镇子变成县城的跑上与跑下,劳碌和酸楚,最后对他说:
“我们一家都该替你兄弟明亮多想想,不能给他添麻乱。”
说:“你自己在这做饭吃,或者重新搬回家里住。”
说:“好坏你说句话,不能如死了一样不张口。”
问:“你不说话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说:“活着就活着,真死了我就去请人为你打棺材。就请人到坟地为你挖墓了。”
孔明光仍是枯在那儿不说话。
黄昏就到了。西去的落日声,从周边的工厂和山矿声响的缝隙间,挤着传来血流不止的响,可随后那流血的声音就被隆隆轰轰的声音淹没了。被从前边镇上回到后边村落的脚步声、说话声推到一边了。院子里的归鸟都在房上、墙上、树上望着他们父子俩,落下的羽毛,掉在地上把水泥砸裂了许多缝,还把一块院墙下的石头砸碎了。初秋的风,有些凉起来。儿子总是不说话,最多把冷白的目光抬起来,望望爹,或者看看关着的大门口,然后就又如死了一样枯在那领苇席上。做爹的也就急起来,他从凳上猛地站起后,朝凳上狠狠踢一下,还又朝地上吐口痰,“这样吧,”他毅毅然然道,“要死你现在就去死,要活你就跟着我回家,明天去把你媳妇琴芳从娘家接回来。”然后他就又盯着儿子看,想要从他嘴里逼出一句话。可儿子孔明光,就那么木呆在苇席边,看着一地赤裸的碗和盘,如同小翠还那么赤裸光光地躺在苇席上,冷白的死鱼眼,空空茫茫着,如压根没有看见父亲样,压根没有听到父亲对他说的话。
父亲更急了:“想死呀?那我成全你。”
孔东德又去屋里走了一圈儿,出来手里提了一根细而结实的灰麻绳。他把刚坐过的凳子搬到碗粗的梨树下,站在凳子上,把那麻绳系在最高最粗的树枝上,又将麻绳绕出一个刚好可以把头钻进去的活扣儿,把自己的头伸进那上吊的活扣看了看,看见活扣那边的日光下,云朵全部是正方、长方和圆的,完全是金条、金块和银元的物形和品相,还看见那云的嫩白如年轻女人的脸,愣一下,又把头从活扣那边缩回来,再看日光下的云,一切又都原样儿。再次把头伸进活扣里边看,又看到了那边的金砖、金条云,还有树一样的云朵上结的元宝和女人、女娃们的脸,便回来很郑重地对儿子明光说:
“你还是死了好,死了你啥儿都有了。”
从那凳子上走下来,又嘟囔重复地这样说一句,走过去跟明光交代道:“爹连绳子都给你系好了,凳子也摆在树下了。梨树上的香味和小翠煮的鱼汤里放了香菜样,又浓又新鲜,你只要站在凳子上,把头往那绳圈里钻一下,把脚下的凳子蹬到一边去,你就过上真金白银的日子了,就天天和小翠那样的姑娘们混在一起了。”
孔东德说完朝着门口走,如同把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下了,到门口还又扭头看看那上吊的绳圈儿,看看泛出死鱼眼的大儿子,最后又小声说了一句天大的话:
“知道吧?小翠不喜你。她喜我你知道不知道?她自小无父无母无爷奶,她把我当成了她的父母爷奶你知道不知道?”
明光又一次让他的脖梗发出了石磨转动的声音来,慢慢回过头,望着父亲边说边走的身影儿,泛白的眼里有了一种捉摸不定的光。
“她走前和我见面了,”父亲继续说,“她说是你要把她活活缠死她才走。说你要和琴芳好好过着她就重回到炸裂来。”
说完这些话,孔东德舒了一口气,身子忽然轻松了,脚下力气鼓鼓的,就从大门那儿出去了。和大儿子别着走掉了,可走后,他听见身后有大儿子明光呜呜呜的哭,回身看一下,看见儿子哭着身子抖得如快要死的动物样。
五昆虫
第二天,孔东德在家吃饭时,吃着吃着他把碗摔了,把做饭的锅也给摔碎了,把悬在墙上的挂钟摘下来,狠狠摔在了地面上。缘由是他老伴对他说,大儿子睡了一夜,想明世事了,不去找小翠,也不去把琴芳接回来,他要从二狗家搬回家里自己过,吃饭教书,当个好老师。孔东德就盯着老伴看了大半天,忽然问老伴:“他没有上吊去死啊?”
老伴笑着说:“我今天得好好给儿子烧顿饭。”
孔东德就开始摔东摔西了。开始砸房砸墙了。砸着骂着,踢着摔着,看到了对面墙上的美人挂历像,把挂历从墙上扯下来,踩在脚下用力恨着拧,直到把那一年十二张的女人挂像全都踩成一团烂纸和飞灰,自己累得坐在屋子里,才终于说了一句话:
“知道吧?我快要死掉了。”
老伴说:“去给你找找医生吧。”
“去把朱颖给我叫回来。”
老伴就去炸裂的街上把儿媳朱颖叫了回来了。朱颖真正常去的地方是在离“天外天”还有一段距离的超市里。那超市,是她学着城里的超市开办的,卖日用,卖衣物,卖油盐酱醋和粮食。卖东西不用柜台子,需要啥儿人可以自己到那货柜里边挑选和翻捡,人就多得如沙子挤沙子,树叶贴树叶。婆婆从这人群挤着在超市的顶头找到朱颖时,儿媳正在屋里吹着电风扇,看着售货会计给她送的账目表,见到婆婆擦着汗站在她面前,就知道事情瓜熟蒂落了,水到渠成了。
这一天终于款款到来了。
婆婆说:“快回家看看吧,你公公要死了。”
朱颖把婆婆拉到电扇前,给她倒了一杯水。
“他如果真能死了倒也好,”婆婆喝着水,又释然慢慢道,“他死了我就过着人的日子了。”
朱颖不急不慌的,又给婆婆端来半盆水,让她洗了脸,落了汗,就和婆婆一道回家了。穿过炸裂的大街时,她看到天空朝西飘着的云,变幻出殡葬队伍的样,浩浩荡荡,有声有势,还有无数观看的人群围着那队伍。看见街上南来北往买卖的人,吆喝声和说话声,如同大戏一般在街面流动和漫荡。还看到有人打架和围观,整条街都在唤着“打呀!打呀!连一点血都还没有流出来!”然后着,她就领着婆婆从繁闹走进了清寂里,由镇子大街进了炸裂村的老街巷,快步回到了家里去。果然见到公婆住的上房屋,满地都是摔碎的瓷碗和瓷盘,踩成灰土的纸,踢成泥的水果和酱菜。
朱颖站在门口看了看,见公爹坐在屋里像一台青石雕刻般,瞟她一眼后,目光又硬着搁到对面墙壁上。那墙壁上正有一只铜钱大小的黄斑幼蝶从门外飞进来,落在墙上歇脚歇翅儿。从门口过来的阳光照在蝴蝶身子上,使它浑身都发出金色柔柔的光。
“有啥儿大不了的事,值得爹你大动肝火呢?”朱颖和常人一样笑了笑,开始把地上的碎瓷碎片捡起来,把杂七杂八归到墙角上,又将滚落在墙下的挂表拾起动动电池后,让那钟表重又滴答滴答走动着,“钟是人命啊——钟表不走了,人就没命了。”她说着,把那钟表挂在原来的墙钉上,扭身看到刚才的那只金斑蝶,从对面墙上飞到公爹的脸上落下不动了。
朱颖说:“爹,你看你的脸。”
孔东德把那只蝴蝶从他脸上捏下来。
朱颖说:“听人说有人在市里碰到小翠了。”
孔东德把那蝴蝶在手里捏死了。
朱颖说:“我就看不出小翠有哪好,连饺子她都包不成。”
有泪从孔东德的脸上流出来,像干涸的田野上,有了漫浸浸的细水拐拐流流的样。到这儿,朱颖对一直木在门口的婆婆说:“放心吧,爹回转过来了。你去菜市场上走一圈,明亮快当县长了,菜市场上谁都想把最好最鲜的鱼肉虾蟹送给你。你挑好的收,回来我给爹好好烧顿饭。”然后婆婆提个菜篮出去了,家里就只还有朱颖和公爹孔东德,只还有干榆树皮上开的花,院里水泥地上长的草,还有落在门口看动静热闹的麻雀和乌鸦,与刚才被碎尸的蝴蝶在地上细音呜呜地哭。静如夜风般,吹得屋里到处都是叽叽吱吱的响。这时候,孔东德脸上的泪,终于越过沟壑横流竖流了,嘴唇和身子都哆嗦得想要从他身上掉下散开来。他望着站在门口的儿媳朱颖说:
“颖儿——我对不起你们朱家呀!”
朱颖站着不说话。
他猛地从凳上滑下跪在她面前:
“你把小翠重找回到这个家里吧。”
朱颖站着不说话。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呀!”
他跪着,用膝盖走到她面前,双手扒着她的身子说:“我老了老了,每天每夜都想小翠想得睡不着,想得用手去抓床帮和墙壁,用手把我自己的身子揪得抓得到处都是青紫和淤血,都想半夜起来撞死和上吊。”他哭着在脸上擦了一把泪,把衣袖撸起来,让朱颖看他夜里躁急睡不着时,在自己身上、胳膊上掐出一块一块的青紫来,然后放下衣服,又连连朝儿媳跪着磕了七八个头,用哑如劈柴的嗓子唤:“你把小翠还到我的身边吧!你把小翠找回来还到我的身边吧!”
到这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朱颖脸上有了暗淡淡的笑,笑着也有泪水流出来,很睥睨地看看孔东德,却说了很孝很柔一句话:
“爹,你放心,我把小翠给你找回来。你听我的话,我把比小翠还好的姑娘送给你。”
到了近午时,有人家灶房升起炊烟那一刻,朱颖把公爹扶到里屋躺在床铺上,自己到灶房,给公爹亲手烧了江水清蒸鱼,烧了王八大补汤,炖了驴肉、狗肉和鹿肉,还给爹端了几杯鹿茸泡的酒,让爹很从容地吃了饭,喝了酒,待饭后村街和镇街上都人少稀静时,院子里有一群喜鹊落在树上、房坡上,叽叽喳喳欢叫孔雀的声音后,朱颖走到爹的床边上,替他收了碗,收了菜盘子,很轻很轻道:
“走,我们去找小翠吧。”
孔东德就很感激地瞟瞟儿媳妇,下了床,换了一套新衣服,还在镜子面前站着看了看,跟着朱颖从里屋出来了。
婆婆在外面看见和她一道活了一辈子,生了四个儿子的那男人,不再敢相信他是自己的男人了。他的脸上忽然年轻了十岁二十岁,气色如正盛的中年一模样,红光满面,脸颊上的柔润像是一个年轻人,炯炯的目光看谁看哪儿,都充满着亲切与和善,表情里没有丝毫的僵硬和滞呆,连原来杂花老枯的那头发,这会儿也闪着乌黑纯净的光。从屋里走出来,孔东德看了呆在屋门口的老伴一会儿,取出这些年一直积存在他口袋里的一个存折塞到老伴手里去——那存折上有一个天文大数字。他没有说出那个数字来,只对老伴很轻声地道:
“我跟着朱颖去看看病。”
然后,他们就到了院落里。院落里的喜鹊突然没有孔雀那尖嘎喜喜的叫声了,麻雀在院落地上也不再蹦跶叽喳了。干榆树皮上开的花,也都不知去了哪儿了。一切都回到肃穆的日常里,连空气也凝着不再走动、不再有夏末午时的汗味黄土味。他们就那么,一前一后朝着门外走,到了大门口,朱颖又挽着公公的左胳膊,像女儿挽着老人样,踏着村街上的静寥朝镇子的繁闹里边去。婆婆从家里追出来,目送着男人和儿媳,看着他们庄严地越走越远时,她朝着他的背影唤:
“死去吧!死去吧!是真的去死吗?”
那些都被惊着的村里老街上的邻居们,这时都过来极为谨慎地问:
“出了啥儿事?”
婆婆说:“天快塌了呢。”
“他年轻得让人不敢认了呢。”
“天马上就塌了,”婆婆又说道,“你们等着看,天马上就塌了。”
然后,婆婆就望着他们走过一道街口儿,身子一拐消失了。
孔东德是跟在朱颖的身后穿过镇街的。他从街上过去时,脸上柔润绯红,下着力气左也不扭头,右也不扭头,谁和他说话他都如没有听见样。到了“天外天”的大门口,他除了额门上有着莫名的一层慌汗外,其余街上的人物景物和目光,问话和耳语,他都把它们关在脑外心外了。“天外天”的大门和他们见过的宾馆大门样,没有啥儿的异样和绝色。门里大厅内,也和宾馆大厅样,有半月形的红色长桌摆在那儿,有年轻的男女在那值班和迎客。他们见了朱颖都起身躬礼笑着叫了一声总经理,朱颖问他们都上班了吗?其中一个领班的,点了头,朱颖就带着公爹朝里走去了。穿过那长长的走廊和灯光,闻到了潮湿甜腻的脂粉味。到了楼梯口,那味儿又浓得如麦熟时的麦香味。上楼梯朱颖去扶着公爹时,她感到他浑身抖得似乎想要瘫下去,额门、脸颊和下巴上的汗,颗粒比花生粒儿还要大,每一粒落在楼梯上,都如石子落在鼓上咚的一声响。“马上就见小翠了。”朱颖说,“爹,到这儿,你见了小翠想咋样你就咋样她,她会像你亲女儿一样孝顺你。”然后就到了二楼上。到了半层楼大的一方空地上。地上铺了红地毯,靠墙一边摆了一排布沙发,沙发对面像戏台样起了一尺高的木艺台,木艺台上有戏幕一样的大幕布。灯光是朦胧模糊的,神神秘秘的红。朱颖把公爹扶着放在沙发的中间位置上,自己在公爹身边坐下来。有年轻姑娘给他倒了一杯人参水,听朱颖说了句开始吧,艺台上的幕布也就适时拉开了。音乐如从山崖跌下来的水。突然从半空射下来的探灯光,亮得像人一醒来,太阳就滚在你的床头上。世界电闪雷鸣了。地震在脚下摇着沙发、墙壁和楼房,也像有机器在摇着他坐的椅子样。所有的窗玻璃,都发出吱吱嘎嘎的叫。先是有六个姑娘一丝不挂地从幕的两侧走出来,摆着身子,晃着胸脯到艺台前边站下来,让孔东德很认真地看了看,朱颖扭过头来问:“爹,你看上了哪一个?她们都比小翠好。”见爹愣着一脸苍白色,一脸虚汗没说话,就让那六个退到艺台边上去,又从幕后走出十个全裸的姑娘来,又一样在台上慢扭慢扭走了一圈儿,展示了自己的脸型、身材和肌肤,朱颖又扭头趴在孔东德的面前去:“这些呢?看上哪个了?”再退下又唤出十八个,直到那台上全部错落站满了一丝不挂的姑娘们,身上的亮白和电闪一模样,扑过来的肉香如是洪水般,刺痒的诱笑让人浑身又酥又软头晕得想要倒下去。
到这儿,音乐歇下了。更大更亮的灯光从头顶瓢泼大雨浇下来。离很远就能看见每个姑娘身上的毛孔和肤色的红白与嫩亮。这艺台和选厅也就静到深处里。台上所有姑娘的目光都在看着孔东德。而孔东德却脸色通红发光,把目光慌忙扭到一边去。
朱颖问:“爹——你看上了哪一个?”
说:“哪个都比小翠好。”
又笑着:“要一个或两个,三个或五个,都由你随意挑选随意叫。她们都是你的都是我们孔家的。”说着去看孔东德,就见他终于慢慢把目光扭回来,迅疾亮亮落在艺台那些玉裸上,像一个孩子有一天终可从一堆玩具中任挑任选般,脸上挂的喜如煮蛋染的红,朱颖也就明白大功告成了,一场戏到了高潮、接近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