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思帝乡》
秦川八百,万里陵道。出了长安,黄土起伏的辽阔平原,一望之下绿遍山野。四方山下水流涛涛,江河声彻,白浪掀滚,千锤百炼似雄起山河。磅礴江河水流不息,少年郎君蹲在水边,给空了的牛皮壶中灌水。
四野无人,只水声哗哗,蹲着的少年作侠客扮相,黑色武袍,玉色革带。黑白相间的水色天光,衬在他身上,似水墨画上泼墨浓郁一笔。少年侠客俊朗风流,背后背着沉重大刀。他蹲下灌水时背着光,侧脸线条已流畅鲜明;而他给壶中灌好了水,起身长立,眺望远方夕阳山峦时,辉光落在他眉目间,清润透亮。
少年郎君眉目英秀,鼻梁挺直,再见之下,仍有惊魂夺魄之美感。
“少侠留步——!”湍湍江河水下,女子声音时远时近,并马蹄声。女子细弱的声音被水光压下,然少年郎君不是一般人。他早已听到那追来的马蹄声,却看也不看,只哼了一声,辨别下方向,继续走自己的江湖大道。
这是十八岁的郁明。
他是江湖有名大派北冥派的主峰大弟子,师承掌教,在门派中地位极其显赫。北冥派与皇室有千丝万缕抛不开的关系,这关系始于建国时,后人已不可考。几月前,因这层关系,平阳王登山拜访,自言朝廷风云几变,他鞭长莫及,他向北冥派讨个人情,愿雇大价钱请北冥出人,派去长安保护他胞妹。
平阳王的胞妹,是年仅十四的信阳公主李皎。
而武学有成、意气风发的北冥派大弟子郁明,便是门派所出的那个保护公主的人。
平阳王与北冥派谈过了价钱,还亲见了郁明本人。平阳王对北冥派的这个少年十分满意,亲自带人去公主府上拜会妹妹。然千算万算,平阳王独没想到郁明和李皎见面第一眼,就被李皎言语奚落;且此少侠气性极大,公主挤兑两句,他赢了场面,居然还要跟公主告辞,负气离开,称他不会做这位公主的扈从。
扈从,侍从也。
此时郁明将将在公主府上和满府的扈从大战,战后他出了京,不理李皎的挽留。少年侠客站在昏昏天地间,满腔豪气涌上心头——他并不打算回北冥,而是只准备给山上去封信说明情况,自己则在江湖耍一耍。
郁明第一次离山,离开师父和长老的眼皮,他如何甘心自己什么都没有见识过,就回山去呢?
成为大侠者,都是从江湖历练走起的。
郁明踏上征途——
江水滚滚,女声如夺命鬼魂般追在后方:“少侠!少侠!”
郁明当没听见,反正距离这么远。他心想:多稀奇啊。不稀罕我时赶我走,稀罕我时我就要留下么?反正平阳王是给我师父付钱,不是给我。让我师父把钱还了就好啦。而我才不要保护一个弱女子。
他见过李皎了。
非常漂亮。
但看上去也非常难说话。
对这种矜贵的不肯下凡来的仙子型女郎,郁明敬而远之。他少年气盛,一心扑在武学刀术上,并没有多余的精力留给女.色,他也没有那种望想。那位公主虽千里迢迢地追来,郁明却心中十分厌烦。他只想打发走这位公主,好走自己的江湖路。
然郁明小瞧了李皎。
沿着河道,他纵轻功而行,而身后女郎骑马,只越追越近,喊声越来越清晰。两人这般追了半个时辰,身后女郎没有疲累,前面的郁明气息却快散了。他心中微惶,因第一次见识到如此锲而不舍的人,追着他不放。
他此前对女性认知最多的,来自他师妹那桐。然那桐只是一个小孩子,每天抱着剑练得辛苦;那桐也不追在他身后,他也没兴趣跟小女孩儿玩耍。郁明漫山遍野地疯玩时,那桐永远在闭关。
李皎这位信阳公主,算是郁少侠人生中第二个明确认知的女郎。
轻功再好,也顶不住这样一口气不泄。某个时候,身后一声骏马长嘶已跃到十丈左右距离。前方奔跑的少年郎气息一散,跌跪在地。他手撑着地表,满面苍白地回头。少侠乌发俊容,鼻尖渗汗,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回头去看——
马在一丈距离扬起长蹄,马口鼻喷气,见到少年郎停下,高蹄兴奋地向少年郎君身上踩去!
郁明眸子一厉,手按到了身后背着的刀上。
然他还未出刀杀马,已先听一声娇斥:“吁——!”
郁明扬目,看到日光倾河,骏马驮着背上女郎一起跃起。那少年公主紧拽缰绳,纵马从少年头顶飞跃过。头掠黑影,尘土飞溅!此女骑术了得,如此高难度的动作,她广袖长裙飞起,划过一道亮丽长弧。马停下后,少年公主李皎快速跳下马,回头看向跪在地上怔愣看她的少年郎君。
少年面染薄汗,手脚修长。他跪在地上,轮廓深邃,擡目看她。眉目润润生光,面容如初见般富有男郎气概,还秀丽风骚。
李皎微微红了脸,袖中手蜷起。她听到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陌生得让她不知所措。可是她见这个少年郎一次,就心跳加快一次。李皎虽然年少,却是位心思敏感的公主。敏感的人想得多,李皎自己尚未完全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就已经觉得不能放这个少年郎君离开了。
她觉得——长安四方城中,如一潭死水般平静,又不见天日。这位少侠的到来,却像是捅了那黑黝黝的四方天一刀。
这个人,她是要留下的。
李皎定定神,看郁明收了脸上惊诧的表情,重新变得面无表情。他站起来皱眉看她,李皎上前一步,既关心他有没有被自己的马惊到,又嗔他道:“我喊你那么多声,你听不到吗?”
郁明看她面容皎皎如月,又透着一层柔和的微光,如天上红霞般。李皎生相貌美,气质又出众,如云如月。她长袖广衫立在草地前,立在少年身前,风儿和流水都游走向她。
但是郁明不解风情。
他斩钉截铁气吞山河威武不屈掷地有声:“没听到!”
李皎怀疑道:“不可能吧?少侠不是武功很高么?我兄长不是请的北冥最厉害的弟子么?最厉害的人这么弱?”
她失望道:“许是我兄长高估了北冥。北冥没他想象的那般出色,看来有些合作要暂停了,也罢。”
她低头沉吟。
郁明在边上:“……”
他憋屈无比地看着这位公主,心中颇是狼狈。他代表北冥,北冥和皇室关系又好,若因他之故,皇室不再信任北冥,他还有何脸面去见自己师父?郁明绷着腮帮,看李皎似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几句。她似自我说服,踱了两步后,一手拍向另一手掌心,定好了主意:“嗯,看来我不该来这么一趟。我该与兄长谈谈。”
少年公主转过肩,去牵那低头吃草的马。她一只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袖子被身后人拽住。
李皎转头,美丽的眼眸秋水涟涟,安静地看着身后的少年郎。
郁少侠憋了半天,冷冷问道:“……殿下一路寻我做什么?”
李皎眸中掠起了笑意。
她温声道:“先前在府上瞧不起你是我错了,我不该还未曾见到你,就不认可你。我今后知错了,特意追来向你道歉。然我兄长既然请了少侠下山,我万万不敢辞兄长的好意。不然兄长远去平阳,我徒惹他牵挂。所以,少侠还是留下来吧?”
郁明:“……”
他一顿,再顿。他心中颇不愿留,既恼李皎气傲,又舍不得江湖梦想。
李皎幽幽道:“你北冥武功这么差,我追你一路你都没听到……”
郁少侠肩一僵,听出了这是威胁。倘若他不肯留,她就要去跟她兄长告状。郁明扬起眉,看向这位公主殿下。他心想破罐子破摔,难道我会被你威胁?郁明才要再次拒绝,手腕被少女握住。他手猛僵,半只手臂酸麻,而那少女居然又改了语气:“留下来吧?好吧?”
李皎察言观色,心中起了一层酥麻感。她硬着头皮讨好这个人,看对方面色几变,而她晃一晃他的手,脑中浮现自己父亲后宫中诸位妾室如何跟自己父亲撒娇。她素来做不惯小女子样,眼下为留下这个人,已牺牲颇多。
少女声音本如淙淙泉水,陡然改为绵软蜜水……郁明飞快甩了手:“我留下便是!你莫如此矫揉做作!”
李皎:“……”
她愣了愣,眸子微瞠,看郁明用厌恶眼神看她,她心跳恍若停住:我如此卖力讨好他,居然被他认为是“矫揉造作”?!
李皎大受打击,接下来一路,皆沉默寡言。
两人一骑在马上,一任劳任怨地牵着马回城。李皎因被郁明打击,怀疑自己身为女儿家的美丽,不想开口;郁明因可惜自己的江湖路被李皎从中挫断,他有气无力,也不愿开口跟日后的雇主打好关系。
一路回城,灯满城楼。到了人间烟火色中,在公主府前下了马,先听到男声凉凉道:“果然回来了。”
郁明站在李皎身后擡头,看到公主府门前,负手立着青年郎君。这郎君一身轻袍,正是李皎的胞兄,平阳王李玉。李玉看二人怔然看自己,唇角扯了扯,漫不经心道:“我看皎皎一路追出去,觉其中必有后续。皎皎了得,果然把人追回来了。”
李皎面上微微带了笑。她上了台阶,挽住李玉的胳臂,道:“我想要追回的人怎么会追不回?那什么……”她侧过头,想要跟台阶下的少年郎说话,却一下子呆住。
郁明平静地站在灯笼下看着少女。
李皎:“……”
郁明:“……”
李皎:“…………”
郁明:“……?”
李皎松开了挽着兄长手臂的手,脸颊滚烫。她觉自己今日怎似被猪油蒙了心,这么傻。她追了人一路,居然忘了最应该问清楚的。李皎低头问:“敢问郎君名讳,如何称呼?”
李玉扬眉,讶然看向妹妹,没料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妹妹,有如此失态之时。
灯火静谧,风满花动。园中开放的桃花从墙头纷落,飞向府外台阶下的少年郎君。黑夜暗香浮动,粉红花瓣在空中飘掠。少年郎君淡淡与少年公主对视,向前一步,气势巍峨如山,道:“郁明。”
他简单干脆两个字。
李玉淡淡想:唔,江湖人士,没有文化,说不出道道,也正常。
李皎却看着少年侠客,眉目温婉,轻声喃喃他的名讳:“郁郁山明之意吗?郎君姓名当是好兆头,名讳颂山,与北冥隐隐相对,当足见长辈之殷切期盼。郁郎你……真是好名字。”
郁明:“……”
郁郁郁郁郎?!
他脸色古怪,瞥一眼这个公主,飞快别了头,发下耳根露出绯红色。
而李玉:“……”
李玉说:“你想多了吧?过分解读了吧?”
然而无所谓,自今晚起,郁明将和李皎同处一府,长达一年之久。无论有意无意,李皎都有大把时间,与这位少侠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