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国国都姑臧,乃前楚张氏所建政权。四五年前凉国与魏国开战,后因粮草不足、朝廷内讧等缘故,凉国不得不接受夏国提议的三国和解结盟之约。三年来,夏国有派一位皇子在凉国做质子,凉国只一味不理。凉国皇帝忙着巩固国内政权,年底眼看魏国和夏国打仗打得热闹;凉国皇帝隔岸观火,看得幸灾乐祸,只希望魏国去寻夏国的麻烦,别惦记上自己。
时入二月初,夏国国都统万被破,夏国政权回到赫连平手中。有魏天子支持,赫连平这个夏国皇帝的继任,比被他所囚终生的兄长赫连乔好了很多。坐稳皇帝宝座后,赫连平颇识擡举,立刻要将在夏国多年为质的公主送回魏国。双方现今在河西结盟,据说魏天子亲至结约。旁观的凉国皇帝虽觉不妥,然朝臣告诉他,送去为质的魏国公主是魏天子的唯一胞妹,魏皇室宗亲因不设后宫制,后辈子嗣颇多凋零,这位健在的公主在魏天子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凉国皇帝与朝臣嘲笑了一番魏国皇室祖传的深情毛病——身为天子,如此不重子嗣,不就是在等着灭国呢?照魏天子这种作法,魏国迟早要无帝继承皇位。
凉国就等着魏国自取灭亡好了。
魏国也许会因子嗣不繁问题迟早灭国,然绝不是现在。凉国皇帝观望魏夏之战,却不知魏天子留在河西不走,一是为了跟夏国重新订立盟约,迎回本国公主;二是魏天子直接打算战火转个方向,在凉国皇帝不防备的时候,跟凉国开火。
数年之耻,李玉一日未曾忘。今日乃是算总账之时。
凉国国都姑臧不知河西现今的步兵是针对自己,姑臧一贯的繁华热闹,过往西域客商往来不绝,楼台歌女日夜弹唱。姑臧一派有前楚汉人之风,一派又吸取西域活泼民风,姑臧往来客人装扮各异,口音各异,成为这里独特的风景。
在这般热闹的国都中,一家酒肆的转让,显得那般平平无奇。
这家酒肆在姑臧建了五年之久,转卖各国名酒,乃是酒肉之徒的好去处。如今酒肆关了,新转让的老板要重新装修,只有这些酒徒们心中最是扫兴。他们晃悠着过来看,见酒肆前停着数量马车牛车,车上装运着货物,小厮们来往搬运东西,结束后再恋恋不舍地从坐在马车车辕上的青年手中取得自身卖身契,含泪不舍地离去。
青年盘腿坐在最前方的马车口,腰间挂着一酒壶,手里捏着数张纸。他衣袍长袖宽松,容貌俊朗多情,笑眯眯地盘坐,送张纸出去,就闲闲喝一口酒。大漠风沙多年,没让他皮肤变得黝黑,倒多了许多英朗气。有路过的娘子们不停回头打量,心有如揣着只兔子,想这般好看的郎君,也不知有家室了没?
过路的遗憾酒徒们看多了这种情况,扫兴离开时,跟这位郎君打个招呼,回头就对接口面红耳赤停住步子舍不得走的女子们挥挥手:“走吧走吧,白老板家里是有老板娘的。”
女子们脚若粘在地上不肯走,心中喜滋滋想:原来这么好看的郎君姓白。
再遗憾想:原是有家室?且看看他家室如何?若是不如何,自己便可……
众人皆这般想,便皆是一动不动地围观这酒肆如何关门大吉,如何转让给旁的人。到最后一个小厮也抹着眼泪离开,酒肆的所有门窗都被关上,门口才走出一绿衫轻薄的女郎。那女郎身形窈窕似绿水柔婉,云鬓以玉簪相托,乌黑浓密;眉眼清丽,容貌称不上绝色,却也明婉动人。最佳的是她削肩窄腰,款款行来气质绝佳,便非一般女子可比了。
众女失望地地低下了眼睛,郎君们的眼睛却又亮起了!凉国这边不兴梳发,还真不能从发髻上判断女郎是否婚嫁。且看这女郎长发垂至纤腰,乌青束约,何等多娇。
杨婴站在门外仰头,感慨地看着自己经营了数年的酒肆于今日彻底关门。她和林白在姑臧的事情已经做完,天子李玉让人来信,说准备打仗了,他二人在此无用武之地,自然要离开姑臧了。随信送来的,还有对杨婴的赦免书,她杨家的罪行,在她这么多年不停地表忠心后,终得赦免。日后,她便是自由身,再不用身不由己了。
一丛黄色花沿着墙爬出,在初春日光下露出一点花苞。
她身后传来郎君清爽的声音:“咦,这花又开了?还以为今年看不到了呢。”
杨婴慢悠悠:“对呀,又和你一起看花了。”她回头,目光对上靠坐在马车门口直起腰身的落拓青年,眼中噙笑,“没想到我居然还和你混在一起。”
林白啧一声,他擡头看天:“戴罪之女,是我收留你好么?”他停顿一下,扬了下手,始终眼睛不看杨婴,本人却钻入了马车中,“上车上车,再晚些就出不了城了。”
众人以为他说的是城门关的事情,虽疑惑天色还早,城门怎么就会关呢,这郎君也太杞人忧天了,然下一刻他们的注意力就被转移。因看到那妙龄女郎走到车前,与车夫吩咐一二后,本想走向后边马车,却被她挨着的那辆马车中伸出的一只手拉上了车。
车门一关,阻隔了众人观望的视线。
而众人好生失望:果然,郎才配女貌。那二人果然坐在同一车中。
马车辚辚出行,众纷纷让路。
马车晃动,车中,杨婴粉面微红,看百无聊赖趴在小几上发呆的林白,嗔笑道:“看,你又胡闹,让人多想了。”
林白擡眼睛看她,他仍是一贯的倜傥风流貌,即便不笑,眼中也带着三分笑意。今日更因无聊等人时喝多了酒,郎君双目染红,他趴在案上,慢悠悠问:“我是不是胡闹,你心里没点数吗?”
杨婴垂眼看他。
渐渐的,她也伏下肩,趴在案上,与他对望,笑眯眯道:“有数。”
两人趴在那里对望,望着望着,林白噗嗤一乐,擡手:“过来!”
杨婴素来不矫情,他话一落,她便于摇晃车中站起,晃悠悠地扶着案,走向林白那边。走到半途,被林白伸长手臂揽住,搂抱入了怀中。她手按在青年肩上,被青年擡起下巴,偷了个香吻。
一吻之后,两人面上皆燥红。
良久不语。
青年男女于车中静静拥抱,依偎着彼此。这几年,不知旁人如何过客,他二人身在异国他乡,一直彼此护持。本有三分情意,在常年相处中,烈火遇干柴,更是情深七分。若非杨婴和林白二人身份都特殊,两人恐一拍而就,早已搭伙成亲了。多年相处,少有口角。当旁人生生死死地折腾时,他二人在姑臧,反是最平安的。
杨婴轻声问:“我如今已是自由之身,不用东躲西藏。日后我们去哪里好?”
林白沉吟一下:“那倒也不急。”
杨婴:“嗯?”
他眼睛盯着美人:“先回北冥,然后给洛阳天子去信。”
杨婴心中一动,有猜测呼啸而出。
林白与她额头相抵,轻喃道:“我想娶你……我该娶你啦。”
杨婴怔怔看他,目中忽热。她想人事冷暖,自杨家出事,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身边只林白始终信她,信她不会叛国,信她心向大魏。她倒并非真那般无私,她的道德真没那般高。昔年她为了自己脱身,供出大哥,后为了讨好大魏天子,透露凉国信息……因利所导,非她光明磊落。
真正光明磊落的,是林白。
若非他一直相信她,一直陪着她,一直照顾她……哪有今日的杨婴呢。
这样好的郎君,遇到了就要抓住,错过了会一世后悔。
杨婴郑重地将手搭在青年腕上,道:“好,我们回北冥!”
春城始三月,无处不飞花。
此时的统万,赫连平初初登基,其他事可以后押,与魏天子的结盟,被赫连平放在首位。他从李皎口中得知李玉此时要对凉国出兵,心中一寒,想凉国现今最无防备,以为夏国和魏国打得不可开交,可想而知,若在此时和凉国开战,凉国国内何等的措手不及。心中如此想,面上,赫连平反而要积极地加一脚,派出兵队,助魏国攻打凉国。
这在当年的结盟中,也是两国私下谈好的条件。
为此,赫连平数次去公主府上拜访李皎,想从李皎这里得到安慰,李玉真的只是想跟凉国发兵,并没有其他想法。赫连平要保证自己这个皇位再无变故,李玉不会再对他藏一手,如对付凉国一样算计夏国。
李皎只能跟赫连平分析自己兄长现今和夏国无仇,两国和平,暂时不会有战事,而未来几十年到几百年,她一个公主哪里保证得了?天子喜怒难定,李皎不愿去猜。这时候,赫连平动了个小心思,心想:李玉心思难测,但下一代魏国天子,说不得是李皎的儿子呦呦?
他早就听闻李玉子嗣不兴,魏国有关于储君的各种不靠谱传闻。
如此一想,赫连平再面对小豆丁呦呦时,就和颜悦色了很多。
郁呦呦无精打采,没注意到赫连平叔叔近日来对他的殷勤。阴北大战后,他阿父就病了,阿母自去照顾他阿父。郁明这一病病得极重,高烧连日,昏迷晕沉,李皎衣不解带地照顾郁明,到回到统万,病了两个月的郁明才有了精神。而为了继续照料郁明,李皎做主,先不回魏国了,等在统万给郁明养好身体再说。
郁鹿小朋友听说他舅舅带了小妹妹在河西,伸长脖子等候他,已经等了两月。连翁主李明雪和扈从江唯言都起身返回魏国了,他还跟那桐姑姑一起待在夏国国都统万。郁鹿望眼欲穿,常年不回大魏,他也颇为想念。然他经过阴北一事后,学到了教训,再不敢随便离家出走。
郁鹿心情低落,始终觉得阿父病得这么重,起因就是他乱跑。若是他没有离家出走,乖乖待在阿母身边,说不得什么事都没有了。
郁鹿以为上天给自己的惩罚,就是心灵愧疚。他已经愧疚了很久,自觉反省得差不多。谁知回到了统万,他父亲身体好一些了,人清醒了,他阿母腾出了手,就把目光放到了他身上。
李皎一边陪郁明养病,一边腾出手来教导郁鹿读书。这次她不光教导郁鹿读书,还趁着那桐在,让那桐教郁鹿习武。经历大难,郁鹿也是愿意习武的。只是听说习武很苦,他小脸先揉成了肉包子,怯生生去那桐那里报道。
那桐捏了捏郁鹿小朋友的筋骨,说他筋骨未长成,不宜过早习武。郁鹿还没来得及惊喜,便被那桐扔了几大本口诀,让他先去背口诀。郁鹿小朋友呆了呆,没想到习武还要背书!太匪夷所思了!
郁鹿小朋友之后的每一天,都沉浸在读书写字中。李皎管他管得很严,当惩罚一样对待他,偏偏小呦呦不敢反抗——教训太过深刻,至今想来心惊胆战,不敢再试。
郁鹿小朋友便从别的角度举一反三,希望阿母疼一疼自己。
傍晚时分,李皎从宫中回来,洗漱用膳后叫来郁鹿问起功课。她点评完毕幼子功课,挥挥手让他出去玩,打算回房照看自己夫君。谁知这两日被她的读书吓得面如土色的小呦呦此次居然大着胆子搂住了她的腰,抱着她撒娇了半天。
李皎清瘦,被儿子搂住腰晃得头晕,忙按住他的肩,低头:“呦呦有事?”
呦呦眨巴着眼睛,眼睛眨成蒙蒙水滴,害羞地点点头。
李皎:“……”
李皎扶住腮帮,偏过头:她儿子刻意扮可爱时,刻意撒娇时,让她的心软不成型。她始终受不了郁明父子二人撒娇,这两人一挨过来,一搭她的肩,她的筋骨就开始软,心就开始柔……偏偏还不能让郁鹿发现,让郁鹿得寸进尺。
李皎昔日忍郁明忍得辛苦,现在忍呦呦,也忍得颇为辛苦。
呦呦晃着李皎,提建议道:“阿母,你看我都五岁了,我都长大了,都是大人了。你能不能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哇?我好想要个弟弟妹妹呀。”
李皎诧异扭过头来,低头认真看郁鹿:“你不是不想要弟弟妹妹么?你记得你跟你阿父明确表示过吧?说有弟弟妹妹,就没有你之类的?”
郁鹿害羞捂脸:“那时候我还小,我不懂事嘛!”
五岁的小孩儿说自己“那时还小”,李皎被郁鹿逗得乐死了,偏要板着脸,好好听听郁鹿要怎么说。郁鹿非常的矫揉做作,他学惯了撒娇模样,十二倍功力都用在李皎身上,一会儿捧脸,一会儿眨眼,一会儿鼓腮帮——“就是我舅舅家里有个小妹妹,说特别的可爱,特别的好玩。我也想要弟弟妹妹嘛!我小时候说的话不算数啦。我想要人陪我玩,我可以当哥哥了。阿母我一定会做个好哥哥的……”
李皎被郁鹿说得动然:“呦呦,你终于长大了。”
郁鹿连连点头。他心中高兴地想:若家里有个弟弟妹妹,好让阿母分心。阿母就不会总管着他一个了。他想自己小时候怎么那么傻呢,多个弟弟妹妹,帮他分担阿父阿母的压力,多好呀。
哎,他小时候就是太傻,不知道他阿母是这么厉害的人。
同时他憧憬地想:若是多了弟弟妹妹,我是不是就可以跟阿父阿母欺负我一样,去欺负比我更小的人了?这样想想,家里确实多个人挺好的。
郁鹿缠着李皎:“我要弟弟妹妹!阿母阿母求你了!我明天就要抱弟弟妹妹,后天就要教他们跟我一样念书!”
他的额头被李皎戳着向后:“别念了!你以为弟弟妹妹是大白菜,昨天不想要就没有,今天想要明天就能抱回家么?你以为你一味哭丧着脸求我就能跟买糖葫芦一样买回一个弟弟妹妹来?这事呢,不光在我,也在你阿父那里。”
郁鹿半懂半不懂,闻言兴奋道:“那我去求我阿父!我阿父人最好啦,只要你同意,他从来就不反对我!”
李皎撑着腮帮笑:“你去求呀。且看你阿父,他倒是想生呢,他生得出来么!”
郁鹿熟悉李皎的说话风格,李皎这挤兑的调调,分明是笃定郁明答应不了郁鹿。郁鹿茫然了,看他阿母歪在榻上笑得那么古怪,他傻傻站半天,一转身,哒哒哒往父母的卧房跑去。他想来李皎难说话,但是郁明好说话,阿母不肯好好跟他说,阿父会说的。
他哒哒哒跑开,听身后李皎笑不可支,完全不懂李皎到底在笑什么。
李皎算着时间,觉得郁鹿该跟他父亲交流完了,该失望地回房间去睡了。她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往自己房间去。穿廊过檐,嘱咐侍女们下去休憩,李皎推门进屋。她进到里间,一扫之下,床上只盘腿坐着若有所思的青年,便知儿子必然已经失落地离开。李皎唇角噙笑,自去换衣裳。她进来的动静惊醒了沉思中的郁明,郁明擡起头,看到屏风后老婆曼妙的背影。
想到方才呦呦的童言童语,郁明心中微热。
他咳嗽一声:“皎皎,你过来,别急着睡觉,咱们说说话。”
李皎:“和你没话说,还是早点睡吧。”
郁明:“……”
他脸微僵,重重捶一下床板,心中又羞又恼。他不方便与人说起,然自从阴北战场后退下,私下里,李皎对他说话,就是这个调调。他生了大病,病得昏昏醒醒,她也悉心照顾。他病着时她还会抱着他掉眼泪,他心中欢喜她在乎他;然他病轻了,能起能坐了,李皎就开始不冷不热了。
郁明想过,李皎是在气他当时不听她的话,不肯好好休息就上战场,才伤上加伤,病重这么久。
心中知晓,且李皎在外人面前给他留了面子,郁明便乖乖地接受李皎的冷脸,接受妻子的惩罚。呦呦做错事要罚,他做错事也要罚,他老婆就是这么的赏罚分明,让他又爱又恨。
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她还是不理他!
呦呦过来童言童语地问什么生孩子,郁明一打听,就知道是李皎忽悠,来逗儿子的。郁明心里气恼,望着幼子懵懂的眼睛,心想你阿母都不跟我同床,我就是想生,能生得出来呢?
不能这么下去。
在李皎进来前,郁明沉着地想到,他必须采取行动。他都三个月、三个月……没睡过老婆了。
想到此,郁明咳嗽一声,好声好气地与屏风后的老婆说:“皎皎,我已经知错了,我是要准备跟你道歉的。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送你呢,你过来嘛。”
郁明总喜欢送礼,他旧年不懂,懂了后就喜欢不停地给李皎送礼物。李皎心里算了算,三个月了,冷落也差不多了。再冷下去,郁明就得真的发怒了。她并不想郁明真的生气。
李皎走出屏风后,在郁明的目光下上了床,学着他正儿八经的样子盘腿坐在他对面,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
看到美丽女郎坐在对面,青年手指动了动,努力忍下将她捞过来的冲动。燥火在心中烧,他面上笑着道:“是这样。我真的知道当初不听你的话乱上战场,给你添了乱,你生气是应该的。再加上今年过年,我一直病着,都没有给你送礼。所以两次合一,我决定送一件你最喜欢的东西当礼物。”
他双目灼灼,期待地看着李皎,希望李皎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李皎惊讶道:“送我最喜欢的东西当礼物?不可能。”
郁明:“……我真的会送!”
李皎:“我最喜欢的是天下安康。你送不起。”
郁明的一腔热血冷下,脸僵了僵。
他心中懊恼想,大意了,居然忘了这茬。他得意忘形,忘了老婆最看重的不是他。
他忍怒道:“那我送你第二喜欢的。”
李皎诧异:“送呦呦给我?这个好像不用你送吧?”
郁明:“……”
他道:“你故意气我对不对?”
两人对望。
李皎脸上慢慢带了笑,让郁明僵硬的脸好看了些——“好啦,我知道了,郁大侠是想宽衣解带,把你自己送给我对不对?”
郁明脸缓和后,看李皎撑下巴:“往年这个礼物,只有我送得出,没见你送过。我以为只有我这种不会送礼物的人才会选这个呢。”
郁明早料到这个了。他大气一挥手,道:“我知道你不擅送礼啦。没关系,这次我也不跟你计较了。我送你什么,你就送我什么好了。”他低着头,脸红了红,“你把你自己送给我就行了。”
李皎:“那不行。”
郁明:“……”
李皎:“……你别说,每年你都送我特别好的礼物,我往往送不出手,才把自己往你怀里一丢,显得特别没有诚意。今年我吸取教训,绝不再如往年一样敷衍你。我倒真准备了礼物给你,夫君稍等。”
李皎下了床,去开柜子。
徒留身后床榻上的青年大急:我不想要什么礼物呀。我就想、就想……睡你而已。你何必这么知情识趣呢?你就跟往年一样没诚意多好啊!我最爱的就是你没诚意呀。
然他老婆回来了,抱回了一个金灿灿的小财神。这次李皎没有坐到郁明对面,而是挨着心如死灰的夫君,靠着夫君的肩,坐在他旁边,把怀里抱着的财神展示给郁明。郁明本不想理会李皎了,她太让他生气。然那金色太晃眼,他只盯着看一眼,就忍不住不解问:“你送我财神是几个意思?”
李皎认真道:“去年的时候,我打理过夫君的零用钱,和我自己的。夫君一贫如洗,惨不忍睹,让我刮目相看。”郁明被她说得脸红了,她倒是大方方把财神扔到他怀中,“我看你五行缺金,很难养我。所以送你财神,你要好好努力呀!”
郁明有些懵地抱着怀里的金像,低头与笑眯眯的财神爷打量。
他忽而擡头,看向李皎。
他声音紧绷,小心翼翼问:“我养你?……我养过你么?”
李皎道:“以前没有,但以后恐怕得养了。”
郁明眸子一缩,看向李皎。
李皎不再逗弄他了,她头枕着夫君肩膀,轻声:“等你病好了,我也不想回魏国国都了。这个公主,我已经不想做啦。这几年总让夫君跟着我,东奔西跑。我知道夫君牺牲了好多自己的东西,来包容我,陪我。你虽然从来不说,可我心里是明白的。日后,你不用再陪我了,换我陪你吧。”
郁明喉头一动,轻声:“皎皎……”
女郎靠着他肩,仰头对他温温笑:“你陪了我这么多年,之后余生换我陪你。我陪你到老,陪你一生一世。”
青年定定望着她。
那尊财神像,忽地从青年怀中丢出。他蓦地身子倾前,扣住女郎的肩。他低头无言,心中暖热,只忘情地吻她。火光微凉,帷帐纷乱,视线中金灿灿一片。他低头亲她,衣衫凌乱之际,二人面颊染霞光,均是情动不已。
而简单的情动,难以形容他对李皎的感觉。
青年喉头滚动,再低声:“皎皎……”
郁明微微侧过身,看李皎转过肩来。他屈起腿,女郎屈膝坐着,手搭在他膝上。金色的光落在女郎的眼底,她乌黑长发散在丝绸中单上,而她仰着面,整张面容,映在他专注眸心中——
“我想陪你一起走,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边塞大漠,江南烟雨,夫君想去哪儿,我都跟你去哪儿。天热的时候,我们在江南古镇中纳暑;天冷下来,我们去北国看雪。江湖风云,侠客长行;塞北买马,天涯走关……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郁明的眸中,星火燃燃亮起。他身子再倾前,面容几乎贴着她。郁明入神地望着她,觉李皎什么时候这样会说话了。他喉头滚滚,他心尖火热。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她,擡手将她拥入怀中,按在自己掌心下。郁明手捧着她的脸,低声命令她:“继续说。”
李皎从善如流,声如咚咚泉水:“夜雨天寒时,你我点灯在船上,你和我坐在船舱中说话,呦呦就去坐船外拨荷叶,找莲子吃。咱们一家到处乱走,没有目的。你一边赚钱养着我们母子,一边又嫌我们太能花钱。然后夫君你穷得揭不开锅时,妾身我来理夫君你的财,帮夫君你赚钱……但你要求我……”
郁明食指戳她额头,笑道:“做梦!你才穷得揭不开锅!我才不求你!”
然青年将女郎抱高,他将她抱在自己膝上,催促她:“继续!”
郁明强势地命令李皎:“继续说!”
于是李皎轻笑着说下去。
郁明喜欢听李皎说那些个平凡得离他们似乎很遥远、却实则不遥远的事情,随着女郎说话声悠悠,他当真随着她沉思,想日后真是很美好的生活。他喜欢跟李皎这般放下包袱走江湖去,朝廷放眼过,江湖重开局,多惬意的人生。
而他们一家,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谁也不离开谁……
……
七月中旬,凉国兵败,向魏国称臣,夏国撤兵。
魏天子于河西牵着膝下的小公主李桑,和雁莳将军一起,迎来那桐。
那桐返回北冥,临行前告知天子,李皎不愿再回大魏。公主李皎与驸马遣回了仆从们,并年纪幼小的平阳王郁鹿一道去了大漠,行踪不定。
李桑小公主失落,她等了半年,终是不曾得见兄长郁鹿。
李玉不语,立于城楼前,看了一夜星光,次日与雁莳将军同返洛阳,不再等候。
驼铃声悠,沙漠夜亮。流星飒沓之夜,河西久久等不来公主回归,而李皎一家三人则骑上了骆驼,在滚滚起伏的沙漠中缓行。共三匹骆驼,一匹驮着行李,一匹坐着郁鹿,最后一匹,驮着郁明和李皎二人。
三匹骆驼在黑夜金沙中行走,沙海如郎,星亮如昼。天色渐晚,郁鹿趴在骆驼背上,脑袋一磕一磕地打盹。在他后面紧跟的那匹骆驼上,他阿父拥着他阿母,许他阿母在怀中依偎。
晚上天凉,繁星照空。驼铃声中,郁明背脊挺直,望着波涛般涌动起伏的沙海,突得低头跟怀中困顿的女郎说话——“那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我梦回了那年。”
李皎面孔被灼热呼吸烫到,蓦地睁开眼。她不困了,仰头看抱着自己的青年。他的长发随风落在她面上,她安静地听他喃喃自语——
“我去长安找你,在梦里我也质问你。然后梦里跟现实不一样了,现实里你非要嫁博成君,根本不和我说话,但是梦里我亲了你,你就哭了,就……“
李皎轻声:“我反悔了,说不嫁别人了,就只要你,对不对?”
郁明怔然看她。
他低声:“你怎么知道?”
李皎目中水光蒙蒙,她伸手反抱住他,轻喃:“因为如果当年给我机会……我真的会反悔……我想反悔来着,想了很多年了……”
原来她真的想过反悔。
夏夜银河如带,沙漠金光绚烂,金戈铁马如梦远去。星华摇落,一首羌笛响彻从远飘来。星海川流不息,星光下的青年弓下肩,颤抖着将下巴磕在女郎肩上。他怔忡地盯着天上的银河,望着地上金沙,而他眼中,荡着亘古不熄的激荡情感。
郁明又笑道——
“我还跟梦里的你说了话,你在梦里好迷茫,问我以后该怎么办?”
“我就说不必怕,皎皎,就算你抛弃我,日后,我们还是要在一起的。”
——日后,我们还是要在一起的。
山河永寂,过往已兮,星河璀璨贯空!
国事无小,私事无繁,深情不易。无论多少年,一切感情都会回归它本开始去的地方。时光悠悠流淌,亘古长情轰烈倾下——星辰漫天,天地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