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球把那女子携儿扰闹之事告诉直子。
直子答:“真恐怖。”
“怕她有进一步亡命之举。”
直子是过来人,不禁打一冷颤,“小心,万万不可与之泥浆摔角。”
胡球啼笑皆非,“多谢忠告。”
“胡球,不如到我这边来读书,由我照顾你。”
“家母需要我。”
“自己无胆故作温情。”
照片中只见直子越穿越大胆,挺着新胸脯,开怀生活。
胡球上课下课都有人陪着,好过不少。
从前好友那位景同学已经长久没有音讯。
颜女士就没有那么幸运。
才过几天,那个叫卞京的女子带着孩子找到天文馆她工作的地方。
颜女士动怒,逼不得已,找来邓律师帮忙。
邓律师已申请禁制令,与警察一起勒令卞女离去。
天文馆是一处比图书馆还静寂的地方,同事们为这场闹剧侧目。
邓律师做了一件相当奇怪的事。
她走到哭闹的幼儿前,用手帕逐一替他们抹眼泪鼻涕,并且给他们糖果。
卞女士扯住警员,不管生张熟李,不住哭诉生活没着落,亲人怎样无良,撇下她们三母子不顾,如今快要饿死等……
终于又被警察带走。
邓律师双手紧紧握住颜女士肩膀,一言不发,示意她坚挺。
幸亏同事均是知识分子,悄悄回到岗位工作。
邓律师把染有幼儿眼泪样版的手帕先交到化验所。
她有种感觉,颜女士或可获得解救。
邓那晚到宿舍找胡球。
宿舍门半掩,有男同学在房里说话。
邓律师敲门进去,胡球连忙介绍说是邓阿姨。
邓阿姨看着高大的庄生,这小子有双会笑的贼眼,她忍不住这样说:“我们胡球只得十六岁多点你是知道的吧,她比别人早入学。”
两个少年知道阿姨言下意思,忍不住笑。
庄生说:“我还有事,先告辞。”
胡球这时才掩上门。
邓律师取出一枝窄圆管,把内里棉花棒拉出,对胡球说:“张大嘴,呀”;这分明是采取脱氧核糖核酸样本。
胡球问:“干什么?”
邓律师收好棉花棒,慎重放进公文包,“我们怀疑你生父不是胡氏。”
“但愿如此。”
“我不会怪你对他无情。”
“这个人不停搞作无聊无益小动作,把我对他稍余一点薄薄感情都刨得一乾二净。他胡言乱语,谎话连篇,指使不相干的人来叫我们母女难堪,我厌恶他到极点,若我非亲生,短十年寿命都甘心。”
“他的确讨厌。”
“他佯装统共不记得,是他遗弃我们母女,我俩才是被害人。”
邓律师吁出一口气。
这时有人敲门,是庄生送来两杯咖啡。
邓律师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爱屋及乌,这票小子真懂讨好。
她轻轻说:“他有一双漂亮眼睛。”
“是,眉睫特浓,乌亮闪烁。”
“自己当心呵。”
胡球突然感慨:“也不过是走到哪里是哪里,家父从前怎么看都是殷实好男子。”
邓律师轻轻说:“你口气越发似大人。”
胡球看着她,“邓阿姨,恕我多嘴,你这样关切我们母女,为什么。”
“按时收费。”
“不,不止这样,也许得到你的关怀是我们不幸中大幸;也许,从前你有着相同遭遇。”
“毕竟是个孩子,胡说什么。”
胡球抽丝剥茧,那人是谁?邓律师从来没有结过婚,难道,也是她的父亲,多么不幸。
怎知,邓律师轻轻说:“是家母,与她的男伴。”
啊,比胡球的情况更糟,可怜的邓永超律师。
胡球不由得握住她的手。
“每个人的壁橱里都有一副骷髅骸骨。”
“不关你事,都过去了。”
“家母病重还在疗养院。”
胡球说:“你一向喜做善事。”
“怎么倒转要你来劝我。”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稍后邓律师告辞。
胡球躺小床上,可怜的……她想到翌日还有测验,连忙起来温习。
第二早看到庄生,十分意外,他把头发胡髭都修理过了,两腮光滑。
胡球冲口而出:“我一直想找机会大力搓揉你那把大胡髭。”
庄生一听不觉忘形,“我胸前腋下也有汗毛——”
顿觉不妥,涨红面孔,一边胡球更加尴尬,笑得蹲在地下。
那是一个五月天早上,校园鸟语花香,他俩正年轻着,也堪称是良辰美景了。
半晌,庄生低声说:“我怕阿姨嫌我邋遢。”
两人结伴上课。
这校园,叫人一生一世不愿离开。
过几日,颜女士叫女儿请上午假,有事要办。
“又要签名可是,不签可不可以。”
“一定要你我一起。”
一早来接,胡球发觉邓律师亦在场,两个成人都不出声,车子往深湾惩教处驶去。
胡球突然醒悟,“我不去,我不要再见这个人。”
颜女士握着女儿的手,“最后一次。”
胡球抱怨:“每次都揭开伤疤,如何会有痊愈之日,永远血淋淋,还灌满脓。”
“最后一次。”
“你们大人永远这么说。”
到达目的地,停好车,胡球像受刑一般逐步向前捱,一百万分不愿意,脸颊激得通红。
过了好几个关卡,检查核对身份,终于见到胡氏。
他不声不响,看着她们母女。
邓律师先开口:“胡先生,你好。”
胡氏高声说:“都来了,好不整齐。”
邓律师二话不说,把数份文件取出搁桌上,文件抬头写着“国际医科实验所报告”。
胡氏问:“这是什么?”
邓律师脸色沉着,把第一份报告推前,“这三份都是遗传因子检验报告,第一份,属于胡球,胡先生,胡球的确是你亲生女儿。”
胡氏看着邓律师,这样说:“你们三人气色均大好,可见生活不错。”
邓律师不理他揶揄,继续说下去:“这两份,分别属于卞女士所生两名男孩。”
“什么?”
“检验所示,第一名三岁男孩,并非由你所出。”
胡氏闻言变色,站起。
一旁制服人员连忙命令:“坐下。”
“胡说!”
“第三份属于卞女士乙儿,科学鉴证,亦证实非你亲生。”
胡氏脸色转为灰白,“你!你恶意中伤。”
“胡先生,你与外界尚有联络,你可再作检验,最简单不过。”
胡球是狭窄探访室内第二个最意外吃惊的人,剎那间她觉得生父是全世界最愚蠢的坏人,她激动得说不出话,只能呆视此刻簌簌发抖的生父。
邓律师说下去:“胡先生,你可以停止一切小动作了,毋须再骚扰胡球母女,你们同样是牺牲者。”
胡氏呆若木鸡。
“胡先生你或应与你的律师联络。”
邓律师一手一边扶起胡球母女,“我们告辞。”
她把三份文件留在桌上。
胡球脚步浮动,飘一般跟大人走到停车场上车。
坐好之后,她噗地吐出一口气。
邓律师给她小壶热茶,胡球缓缓喝两口,回过气来。
邓永超把车驶回学校,“胡球,你可安心上课。”
胡球紧紧拥抱邓律师。
两个中年女子结伴喝茶。
颜启真问:“你是几时起的疑心?”
邓永超答:“我哪里有本事,是向先生主意,他知情后实在看不过眼,拔刀相助,救援妇孺。他找人把卞女士查个一清二楚,她这次回来,并非真正山穷水尽,乃是想把胡子杰榨得一乾二净,连渣都一并捞走,哼,她也未免太小觑我们。”
“你指胡氏还有资产。”
“狡兔三窟,想必还有若干东西藏在某个地方,各怀鬼胎。”
“最无辜是胡球。”
邓永超说:“一件事如果整不死你,你就会因此强壮,胡球于她父亲出事前后,判若二人。”
“我情愿她浑浑噩噩一直做淘气小孩。”
“你没有选择。”
“向先生为什么关爱我们。”
“他有保护市民职责。”
颜女士吁出一口气,“但愿就这么简单。”
“当日他病重濒临失救,在医院偶遇小胡球,两人说过几句话,据说,小球感动了他,叫他振作。”
“这事小球亦跟我提过,她到底说什么?”
“你没问女儿?”
颜女士答:“小球说她已经忘记。”
“年轻真好,什么都极快不复记忆。”
“我们从今日开始,想必可以重新做人,我也许该注意胡球功课。”
胡球的感觉似双肩卸下一吨重担子,全身关节又开始活动。她沿着校园跑步,直至力尽坐倒,呼吸畅顺,头顶像揭去厚厚乌云。
从此不必再心惊胆战怕有人将粪便扔到她身上。
那两个孩子不是她的半弟,现在,她可以尽情同情他们,像她关心宣明会有待帮助的孩子。
她流下释放的眼泪。
身边有人轻轻问:“什么事一个人伤心。”
这是庄生的声音,胡球转身紧紧抱着他的腰。
是向他倾诉的时候了。
胡球轻声说:“你可有六个小时,我有事告诉你。”
“长篇小说?可否分上中下三集。”
“不行,一定在整册说完。”
“好好,一气呵成。”
他俩找到公园座位,胡球开始讲她的故事。
她很诧异自己语气平静,原来个多小时已经讲完,庄生听得张开嘴,又合拢。
真没想到少女有此惨淡经历,以后一定要更加痛惜她。
他没有任何置评。
他的胡髭又长回来,他只是握着胡球小手,放在腮边轻揉。
“这段日子,家母比我更难受,人就是这样捱得长出肿瘤。”
庄生不说话。
“以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家父是个经济罪犯,他身处牢狱。庄生,如果你认为我家太过复杂,这是你疏远我的时候。”
庄生好似没听见,他这样说:“你要珍惜与母亲的感情。”
胡球用双手大力搓庄生两腮,发出轻微刷刷响声,掌心麻痒,她忽然忍不住咕咕笑。
庄生哗哗叫,“够了够了”,脸色通红。
有同学看见,笑说:“神经病。”
活泼的庄生带胡球逛美术馆、游泳、看戏、听歌、喝茶,两人百分之六十时间在一起。
胡球时时咧着嘴笑,她脸盘子小,笑起来露出犬牙极其趣致,庄生时时陶醉凝视小女友。
邓律师这样告诉颜女士:“胡球的妈你见过胡球的小男朋友没有。”
“她有男朋友?”
“胡涂的妈。”
颜女士吃惊,“可是正经男孩?”
“不,骑哈利戴维生身穿皮衣皮裤的野蛮人。”
颜女士变色,“不要开玩笑。”
“你得见见这个男同学。”
颜女士沉吟,“太紧张也不妥,伯母看过,阿姨也在一旁,彷佛已成事实,他们好似已无转弯余地,暂时由得他们。”
“你放心就好。”
“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过几时我与同事们往东京开会,你可要一起。”
颜女士摇头。
“可要我给你带什么回来。”
“母慈女孝,五世其昌。”
邓律师无奈。
就是那个周末清晨,电话骤然响起。
胡球犹疑一下,这个时候谁找她们母女,一听,是邓律师,才放下心。
“胡球,你妈可在家。”
“她刚出门上班。”
“胡球,阿姨要托你做一件事。”
“邓阿姨,你有吩咐弟子服其劳。”
“唉,这件事不好做,我此刻在成田飞机场设法找最早票子,一小时之前我接通知,家母在普世护理院情况转危,你可否代我先到该处看视情况,给我报告——”
“我即刻出门。”
“我尽快回来与你汇合。”
邓律师说出院方电话地址姓名。
胡球抬起头想一想,那是人类在世终站,见识一下,有个准备也好。
她知会庄生,他却坚持陪她。
有男朋友就是这点好,平白多双手。
两个粉红粉白的年轻人走进护理院,叫员工讶异。
说出姓名,看护领他俩走过花园,指向一列房门。
小花园有老人对坐弈棋,动作缓慢,可是不见痛苦,院方把他们照顾妥当。
房门打开,看护说:“请进来,郭女士病情一直稳定,直到凌晨,肾脏忽然停止运作,邓律师已经知情。”
两个少年轻轻走近,不需要医学常识也知病人已经弥留,回天乏术。
看护说:“我就在外头。”
这时庄生轻轻说:“人类最迟离去的是听觉。”
胡球走出花园用电话向邓阿姨报告情况。
邓律师说:“我这就上飞机赶回。”
“她很平静,没有痛苦。”
“恐怕是见不到最后一面。”
“你已尽力。”
才放下电话,看护已经唤人:“快进来,病人想说话。”
胡球连忙抢进,贴近床边。
病人仰头,试图拉开脸上管子,喉咙轧轧作声,想挣扎说话,看护熟练替她吸去痰物。
她忽然叫:“妈妈,妈妈。”
胡球怔住,怎么办,看护示意胡球趋近。
胡球勇敢握住病人手。
“妈妈,”她声音忽然清晰,“妈妈,幸亏你在这里,我做噩梦,看到自己七老八十,病入膏肓,躺在医院,就快离开这个世界——”
胡球浑身寒毛竖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