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叫她产生幻觉,眼前金星飞舞,忽然像是回到那晚,遭直子恶男友虐打,她伸出双手挡住头脸,肢体蜷缩一团。
幸亏这时同学纷纷赶近,“怎么了”,“自楼梯滚下”,“一定伤了足部”,“快扶去急救室”,“她不能站”,两名女生紧紧抱住胡球,“不怕,试着站起”。
忽然有一男同学见义勇为,他一下把胡球整个人抱起,“忍耐一下,我们这就去找医生。”
胡球痛得脸色发白,忍不住落泪。医务所就在附近,男同学放下她,交给看护,简单交代几句,便去赶课。
医生检查后说并无大碍,但还是照了爱克斯光,然后扎上纱布,穿上橡筋袜,给了药,还配给一支拐杖。
胡球啼笑皆非,甫开学就成了阿跛。
回到家,颜女士才发觉女儿受伤。
“为什么不实时知会我。”
“医生说二个月后会自然复元,无大碍。”
“这一季你如何上车下车?”
“我想暂住宿舍。”
“有空房吗。”
“校务处可作特别安排。”
胡球因腿伤搬进宿舍独立生活。
邓律师前来探访,看到小小房间,不知住过多少届学生。小窗户看出去是一大棵槐树,指桑骂槐,指的就是这个树。
她说:“环境真好,我也巴不得回到学堂。你看,与世无争,清淡天和,在校园内是天子门生,一出去是芸芸众生。五万个大学生,一万名教职员,这学府是本市最贵重地区。”邓律师说什么都不忘实际数字。
“妈妈好吗。”
“她很放心,只是小狗哈哈,一听门响,便出来张望,以为是胡球回来,见不是,便嗒然躲起,十分颓丧。”
“不就是一只小狗,给些饼干,一样欢天喜地。”
“给了,不吃。”
“呵,周末去看牠。”
“你的狗腿如何。”
“黄肿烂熟,情况比想象中严重,但照过片子,又说没有骨折筋断。”
“待腿伤复元,你该考驾驶执照。”
“邓律师,改了例啦,要十八岁才能考路试。”
“呵这政府真会与家长作对,又得劳驾大人多捱两年。”
胡球也觉无奈,社会及家长都不放心放手,却又抱怨少年不愿长大。
“找到当日那个抱起你往医务所的男同学没有。”
“他没留下姓名。”
“登一项启事:某同学注意,依照东方国家规矩,你救抱过的女生,必须嫁你为妻,尽速联络。”
胡球看着邓律师,“我真希望到了你的年纪还有你一半诙谐乐观心情。”
“嘿,我这般年纪!”
“告诉我,过了四十,是怎么一回事?”
“晚上,回到棺木中睡。”
“不不,人生观如何,体能怎样,是否长出智慧?”
“你说呢。”
“妈妈在她的能力范围内是处理得再好没有。”
“颜女士的确难得。”
这时有同学敲门,一进来看到邓女士带来糕点水果,老实不客气,打开用手抓起就吃,又唤朋呼友一起共享,小小房间霎时挤满年轻人。
胡球搬到宿舍是好事,这里充满人气,胡球是应与同龄无聊少年共处。
邓律师轻轻说:“向先生与女友闹翻。”
“不知怎地,他老留不住女伴,两次离婚,又与两个未婚妻分手。”
“人人都喜欢他,但没人愿意与他共度一生。”
“他是有点怪,试想想,怀着另一个人的心脏生活。”
“而且,听说每次都是女伴不忠。”
“真可怜。”
桌上食物一扫而空,同学也纷纷散去,简直是社会缩影。
邓律师告辞之后,胡球收拾房间,抹桌面之际,看到刻着“九六年玫♥明”字样,这对少年恋人往后不知如何,十多年过去,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当事人恐怕早已忘却这件事。
书架上也刻着“功课讨厌、生活讨厌、你也讨厌、我更讨厌”字样,简直是一首新诗。
胡球腿伤渐愈,对宿舍却恋恋不舍,她喜欢它狭小脏乱,闹哄哄,整条走廊动静都一清二楚,一声喊,同学都会聚拢。
生物课演讲厅一百数十人,讲师不认得她,她也几乎看不到讲师,她转课,到全校最少人的班上,才廿四个同学,冷门课是艺术系里“鉴证作品真伪”。
颜女士知道了这样说:“一般家长觉得学有所用才是。”
“你不是那种家长。”
“家母当年说:‘你还在看星星月亮太阳?’像是活该饿死别向家中任何人求救的样子。”
“毕业后我可到苏富比拍卖行工作。”
“我不会阻挠你的兴趣。”
“鉴证涉及许多科学原素,讲师一开始就说:‘鉴证只能指出伪作,不能肯定真迹。’”
“说得好。”
“像英画家康斯脱堡的云层,门外汉肉眼所见都知真伪,康氏笔触轻妙无人能及。”
颜女士见那样高兴,只能微笑。
同班同学一副未来艺术家模样,男女都长发,男生也梳一角辫子,围纱笼裙、穿人字拖鞋,已经够邋遢的大学生到了美术系更加去到另一层次。
胡球一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穿卡其裤白色长袖衬衫。胡球想,真是,谁也看不出她是囚犯之女,外表多么骗人。
她独自坐角落。
今日,讲师说到画布、颜料、框子、标签、历史,均实十六世纪真货,但画的本身却假,学生们笑不可抑。
胡球轻轻说:“一天卖了三百个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
身边男同学听见,侧头看她,该剎那把她认出,不禁微笑。
这是班上唯一干净相的男生,可是仍然一脸胡髭,头发结一条马尾。
有学生问:“为何历代均有人制作赝品?”
另外有人答:“笨星,谋取暴利呀。”
“又什么谓真,何物谓假,一幅画,只要看着赏心悦目,真同假,有什么分别。”
讲师气结:“各位同学,这不是哲学课,这是美术鉴证。”
胡球坐在角落微笑。
讲师出示一小块青金石,“将之磨粉,可化为最美丽的蔚蓝,文艺复兴画作中圣母所穿袍子最佳选择,它重量与黄金同价。”
“几时可以试用最新雷射透光机?”
“那才是照妖镜。”
“读完这个课程,我们都学会作假,哈哈哈哈哈哈。”
下课,大家往茶厅喝冻饮。
有人对胡球说:“你一言不发。”
胡球抬头,看到一脸胡髭,不知怎地,她对这男生有好感。
“我叫庄生,你不记得我了。”
胡球凝视他,“不,我记得。”
她忽然握住他的手,把他五指摊开,看他手掌,神色变得神秘、深邃、隐密,有点难以捉摸,然后展开笑容。
“庄生,”胡球说:“那天,你没有留下姓名,我一直希望再次见你。”
那叫庄生的年轻人十分高兴,“你认出我。”
“当然,照我国习俗,女子被谁抱过,就得嫁谁,你如何逃得过。”
庄生一听,没想到文秀小女生会讲这种笑话,意外之余,平日老三老四的他忽然脸红。
胡球看在眼中,瞇起眼笑,要叫男生双耳烧红,毕竟难得。
“你调到我们这一班来。”
“一点也不后悔,多么有趣,急不及待希望用透射看到名画底部,画家犹疑改动之处。”
“你纯为兴趣?”
“学习当然是为兴趣,你呢?”
“庄家自祖父起就经营一所小小画廊,父兄叔伯,全是员工;我不例外,将来也要周游列国替客户寻找美术品。”
“我知道了,你家画廊叫‘生生不息’,十分著名。”
“你好聪明。”
胡球笑,“你是生生,不息是何人?”
“我的弟弟,他叫稍息。”
胡球羡慕,“好名字,有文化。”
“腿好了吧。”
“真没想到一扭之下拐足个多月,至今不敢跳跃。”
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好快,一看手表,已经下午四时。什么,两个钟头过去,噫,怪不得他们都说一有异性好友时间会不经用,呵,要回宿舍了。
只听庄生说:“讲师说翌年可带优异生往伦敦美术档案处参观全球名画转手记录。”
“哗。”前景无限好的样子。
依依不舍送到宿舍楼下。
那日傍晚,胡球收拾脏衣物,带回家洗涤,一边揶揄自身疏懒,宿舍地库一排洗衣干衣机,免费使用,可是她就是不愿动手。
一个少年要真正独立,不知要待何年何日。
她摃着帆布袋乘公路车回家。
到达大厦楼下已经一身汗,同从前住独立屋及司机侍候之际是不能相比了。
她走进玄关,管理员示意有话说。
胡球趋近。
“颜小姐去了上班不久,她们就来了,说要上楼找她,但你家佣人说不认得,不放进门。她们在停车场一角等了个多小时,又累又渴又饿,我给她们一包饼干一瓶水,你可认识她们?”
胡球吃惊,朝管理员暗示方向看去,这时才发觉有人像动物般蹲在停车场角落。
一个女子,两个小孩坐在婴儿车里,稍大那个不住要哭着爬出,整张脸眼泪鼻涕。
管理员说:“下班时间即到,其余住客势必投诉,胡小姐,你说怎么办。”
胡球想一想,木着脸说:“你报警吧。”
“但她一定会说要找颜宅,警察必找你问话。”
少女思量,拨电话给邓律师。
老好邓律师说:“我马上到。”
她十分钟就赶到与胡球会合。
胡球上去握邓律师的手。
邓感慨地说:“终于找上门来了。”
“她要什么。”
“真是个孩子,难道还来找温情,当然是要钱,鲨鱼在一公里外可以闻到一滴血的气息,何况是她。”
“那惟有给她一点打发她走。”
“又说孩子话了,给多少,给到什么时候,今日给了明日又得给,颜家有多少可给。”
胡球愣住,“怎么办。”
“待我处理。”
邓在电话找到熟人,说了几句。
不久,一辆没有响号的警车缓缓驶至。
管理员如释重负,上前答话。
这时邻居带狗出来散步,一对小狗一见陌生人便吠叫,两个幼儿放声大哭。
警员想叫母子三人上车,那女子不依,“我要见颜氏。”
这时邓律师与警员会合,她抱手打量那女子,说的是真相却十分好笑,简直是黑色幽默:“这位女士,颜女士与你毫无轇轕,叫你生下这两个孩子的不是颜女士。”
连警员都说:“别再闹了,我送你们到地铁站。”
“给我饭钱。”
“我们做不到。”
“你明明知道我是谁!”
邓律师冷冷问:“对,你是谁?”
那女子答不上来。
“不要再出现。”
女子大嚷:“我会找人替我出头,你们欺侮妇孺,”故意掐孩子大腿,叫他痛哭,不停对陌生警员诉说苦衷。
扰攘一番,终于被警员请走。
可是警员也终需问胡球几句话。
“是怎么一回事?”
“那女子是家父的现任妻子,那两名幼儿是他俩孩子。”
“请问你父亲在什么地方?”
“他在本市深湾监狱服刑。”
警员也不由得吁出一口气。
“这里只得家母与我同住,还有一个管家,没有男子。”
“明白。”
警员放下一张名片,“由我跟进这件事,随时找我。”
制服人员告辞。
女佣这时轻轻问:“会不会做得太绝,那两名幼儿——”
邓律师看着她,“你说呢,你为什么不招呼他们进屋坐,再敬一杯茶。”
“请客容易送客难。”
邓律师用手托住头,想一会,“胡球,你回宿舍,这几天不必回来。”
“家母呢。”
“这是她的家,她当然仍住这里,她毋须讳避,若不够坚强,不敢面对挑衅,那还怎么生活。”
“要坚持到几时?”
“活着一日,都要挺胸。”
“那多累。”
“你说得对,胡球,日久世上每个人身上心头都有损伤,请勿怨天尤人,因为这就是生命。你看我的偶像向先生,换了心脏还不住约会艳女,真是战士。”
说起他,连胡球都牵动嘴角。
胡球坐下吃点心,想到那两个饥渴的小孩,食不下咽。
不一会她母亲下班回来,看到邓律师,“你怎么在这里?”一怔。
邓律师连忙把适才的事说一遍。
颜女士一句话讲不出,隔一会才低声说:“祸延三代。”
“记住,不可让任何人知道这里有现款派送,免得后患无穷。”
颜女士答:“明白。”
胡球在一旁听着,大惑不解,她对这两位女士有深切了解:两人在宣明会各助养三名儿童,又慷慨捐助儿童医院及奥比斯飞行眼科医院,为什么对这母子三人铁着心?
这还是她俩熟悉人物。
可见恩惠因人而施。
“胡某知道这件事没有。”
邓律师答:“由他指使策划,只说另一半财产在你处,叫她来讨。”
“胡说八道。”
“他恐怕也被人逼疯,为着推诿责任,找你做替身。”
“我不会做替死鬼,有无其他办法。”
邓律师苦笑,“我一向机智,但对此事束手无策,惟有硬着心肠,实在无法接济。”
“胡球都看在眼内。”
“她可以应付,不要为她担心。”
“那三母子情况极窘吧。”
邓律师取出手电给颜女士看录像。
颜女士吃一惊,啊像乞妇,短短大半年,变换相貌,不但半头白发,且一脸黄斑。从前抱保母手珍贵幼儿,今日坐地肮脏哭闹不已。
她心都寒了,震荡莫名。
呵,搞得不好,这就是她与胡球母女。
邓律师像是知道她想什么,“不会,你有工作,你能够生活,你有智慧,你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
“认不出了。”
“这叫做环境逼人,一张脸皮再挂不住。”
“可有住处。”
“这你就不必理会,你只需保护自己及胡球。”
“阿邓你有先见之明,一早坚持把产业转到胡球名下。”
“并非什么真知灼见,办过多宗离婚案,最叫我厌恶是那种一条项链都要讨还的男人——不说了,我还有约,告辞。”
那晚母女很早休息。
胡球整晚似听见幼儿哭叫声音。
那两个小孩体内,与胡球有着相同因子。
生命竟然如此复杂。
第二早她提着干净衣物回校。
一下公路车就看到庄生,他伸过大手,“我帮你。”彷佛知道她遭遇,前来安慰问候。
胡球这样告诉直子:“怪不得人人要有男朋友。”
直子看着他俩合照,纤秀胡球站在高大宽肩男生身边,煞是好看。
直子如此忠告:“也不能纯因心灵寂聊而利用他作填充,必须真正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