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律师像忽然想起,“呵这是我的小比高犬哈哈,我将离家一个星期,胡球劳驾你代为照顾一下,牠生活简单,三餐一宿加一碗水。”
胡球不信,“大小方便呢。”
“在浴室铺张厚纸,牠懂得走去方便,一会我把牠生活所需取来。”
颜女士像是听而不闻,继续谈论问话程序。
这时盒子忽被踢开,两只尖耳朵冒出。
胡球不禁微笑。
邓律师用心良苦。
她何来一只叫哈哈小狗,从未听说过。
这只小狗不似其他小动物,牠没有急急自盒子跃出。两只耳朵左右摆动半晌,渐渐露出两只大眼张望,活脱像一个淘气小孩,好不精灵。
邓律师目的达到,胡球注意力移到哈哈身上。
只见牠那张望半晌,尾巴也出来了,一直友善地摆动,但四条狗腿仍在盒内。
胡球一直近距离观察,却没去把牠自盒子抱出依偎,她是一个慢热人。
这样,人与狗相互观望足足十分钟,小狗忽然推翻盒子,一溜烟跑走,原来牠个子那么袖珍,胖胖身躯,一看就知道是幼犬。
胡球也不追牠,任由牠在屋子走动。
比高犬好动,是只猎犬,牠不会乖乖像玩具般坐在主人怀中。
接着两天,胡球有时看到牠,有时不。
牠不喜吠,也不大亲近人,没有依依膝下习惯,吃时专注,也吃很多。
一次胡球吃点心,两条香肠,转眼不见一条,胡球好奇去找,结果在哈哈床垫底下找到。胡球幽默,把另一条也放一处请牠吃。
自此一人一犬找到默契,却仍然她归她,犬归犬,不表示亲昵。
胡球主动与邓律师说话,“我愿意见他。”
“我会陪着你。”
“他住什么地方?”
“保释候审,他住一所小公寓。”
“谁照顾他生活起居?据我所知,他从来不进厨房或洗衣房,也不会用吸尘机。”
“他是成年人,不必替他担心。”
没人同情这个人。
“卞女士怎么了。”
“已把肯宁顿公寓出售,套取生活费。”
胡球说:“拖着两个孩子,很快用罄。”
“我也这么想,但,不是我们的事。对,同学如何待你,可配戴有色眼镜?”
“我不大留意别人眉头眼额。”
胡球的烦恼算得什么。
颜女士到警署接受问话。
待遇算是不错,负责警员是两名年轻女性,语气缓和,邓律师准备妥当文件,颜女士一一出示。
她与胡氏已两年没有任何轇轕,连电话电邮记录也无,不通音讯已久,她百分百是个旧人,早已淡出胡氏生命。
可是,她这个遭遗弃的人,到胡氏有事,还得坐在警署接受问话,只觉室温越来越冷,她双膝颤抖。
颜女士心中叫苦:呵我是一个识字的天文物理科学生,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但仍坚持一一回答问题。
足足三小时问话,她才离开警署,手足冰冷麻痹,邓律师说:“算是快捷。”
颜女士不出声。
报上刊登胡氏贪案细节,像一篇流水账:某年某月胡贷出七至八亿给王某,条件是日后可收取七巴仙佣金;某年某月,在收款前一周,他与王、陈在本市皇冠酒店会面……
娓娓道来,似一个故事。
颜女士回到家,热汤浸浴、喝热茶,加厚衣,寒意三日不退。
胡球见父亲,本来约好在他居所,临时胡氏觉得地方复杂不妥,又改在邓律师办公室。
父女见面,一时认不出来。
胡球看到一个老男人,缩着脖子,西服外套太大,像只壳子,那人憔悴愁苦,不知怎地,还有一股猥琐之态,胡球戒心,站在门角,待一会,才忽然惊觉,呵这便是胡子杰,她的生父。
这一吓,叫沉默的她更加作不了声。
胡氏看到年轻女子站一角,也迟疑打量,谁,胡球?
怎么长这样高了,一把标志长发与黑框眼镜去了何处,只有雪白皮肤依然,几个月不见,少女整个外型变更,呵,不止数月,多久,一年?
两个人没有招呼。
邓律师声音不徐不疾:“胡先生,你有话说。”
胡氏缓缓说:“对不起,胡球。”
对不起?
排队打尖、心急碰撞,打翻热茶,那才叫对不起。这人一手一脚摧毁两个家庭三个孩子,只说声对不起?
少女忽然动怒,“我不该来,看到你这样子叫我不适,你是个肮脏的人。”
这回连邓律师都怔住。
胡氏提高声音,“我不求你原宥,只想你拨款项救救两个幼儿。”
胡球想说:我也尚未成年,但她已经站起,夫复何言。
邓律师送她到门口。
“胡球,我可以代你挪动小笔款项——”
胡球只说一个字:“不。”
她低头离去。
鼻端还有一股汗臊味,胡氏似疏忽打理个人卫生一段日子,身上传出股隔夜抹桌布似馊味,就是这种人传染虱子臭虫,以及败坏的能量。
所以母亲不愿见他。
胡球为自己的绝情庆幸。
如果要活下去,也只得这样。
牵牵绊绊,拖拖拉拉,要到几时。
胡氏见到大女,一言半语没有提到她的生活、功课、情绪,他仍然只顾得他自身需要。
不是这社会各种引诱叫他堕落,是这种有己无人性格。
她回学校,与同学打乒乓,浑身大汗,软倒一角。
有人坐到她身边。
“明年就毕业了。”
她点点头。
“听说你功课突飞猛进。”
胡球腼觍谦逊。
“我们的英语文学课有些问题,可否与你一起温习。”
胡球表示是她的荣幸。
同学来到,女佣欢喜,家里终于有人气,连忙做茶点招呼。
三女坐大桌前讨论课文,忽然说到社会上你虞我诈,没有朋友,只有小人,争做主子,唯我独尊,别人都是愚蠢奴才,供主子使唤……气氛变得凝重,幸亏女佣奉上椰子奶油蛋糕。
这时,她们看到两只软软狗耳从沙发角冒出,接着两只大眼注视美食。
大家都笑,“这是谁。”
“别理牠,我们快读功课。”
一共逗留两个小时才走,希望每个星期都可以来。
家里有了哈哈渐渐温暖。
叫牠之际,哈哈哈哈哈,不笑也像笑声。
胡球买了狗饼干,埋在牠睡垫之下。
一次,看见女佣与牠说话,蹲在一边,语气如待孩子:“站起来,拱拳,对,赏你白切肉。”
不要说一星期,一个月都过去,邓律师尚未把哈哈领回。
胡球看到牠,用鼻尖顶住小小红球玩耍,那只球在鼻头转,可是不掉下,牠自得其乐,足足玩十多分钟,累了,躲在沙发底睡觉。
一只小动物,恁地懂得随遇而安,自得其乐,人类该向牠学习。
又一日,看到牠穿着一件按身订做的蓝色毛线背心,呵,哈哈是男儿。
家里两名女性长辈与牠渐熟,颜女士唤牠,牠立刻跑到面前,有时煞不住脚,会往前滑一两呎,十分惹笑。
胡球看到母亲替牠沐浴、刷牙、抹身。
养狗人家都隐约有一股味道,也许她们家也有,但胡球已不觉得。
胡子杰一案渐渐在报上消失,另外有更震撼更惊人的消息刊登:十八岁孙儿向七十岁祖母索钱不遂,砍杀老妇,三名幼儿遭弃在商场无人认领,两匪械劫银行,警匪鎗战,还有无数豪门争产事件……
在颜宅,胡子杰阴影幢幢无处不在,像一只怪兽,但母女只装作看不到,有时它狰狞地瓢浮到身边,胡球会伸手拨开它,正眼不去看它,但确实知道它的存在。
老好土井直子的电邮不断:“报上消息全知道了,新闻做得极其详尽,值得一赞。呵胡球,你心中想必难受,不幸中大幸:民智渐开,记者并无上门骚扰你们母女……”
直子转载好些笑话给胡球共享,胡球全笑不出。
她又传照片给胡球。
胡球留意到一个英俊白人男子与她亲热。
这直子,一贯喜欢外国人。
“金发碧眼的他是谁?”
“来自瑞典奥斯陆机械工程学生海雅陀,暑假我将往他祖家探访。”
“北欧人不羁。”
“哈哈哈哈哈。”
胡子杰裁决终于有结果,受贿罪名成立,判刑六年,实时执行。
这时广大市民已经忘记胡子杰是何人,犯的是何案,只有胡某的家人,腰间似中利箭,直不起身子。
邓律师深夜探访母女。
颜女士这样说:“你时常这样月黑风高偷偷来悄悄去,人家会说闲话。”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千挑万选,嫁了一个贼。”
“过去就是过去,烟消云散,忘记算数。”
“我倒罢了,胡球呢。”
“胡球可往外国升学,越远越好,清华是上选,要不,往新西兰。”
颜女士说:“真不舍得。”
“还是老式父母有智慧:下一代,不就是人人都有的子女嘛,芸芸众生,在家严加管教,有什么不对老实不客气体罚刮打,棒头出孝子。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成年后统统出去工作帮家,年轻人双手打天下,抓到多少便多少,动辄怪父母扶持不力?有本事再投胎好了。”
“哗。”
邓律师说别的,“你可有想过,为什么要读大学。”
“一个学者说,大学生活可释放一个人……自偏见、愚昧、无知中释放。”
“不,只有读毕大学才可以说读大学无用。”
颜女士笑出声。
“笑了,笑了。”
颜女士说:“不知牢狱生活如何。”
“可愿探访?”
“一把年纪,已不想虚伪。”
“你与胡球的名字,都在探访名单上。”
“拜托。”
“他低估了你。”
“不妨,我自身捱过每一天,办妥开门七件事,负责衣食住行,孩子学费,谁低估我都不要紧。”
“可有男朋友。”
“嘿,你又可有男伴。”
“我与你不要紧,胡球呢可要异性朋友。”
“胡球对男性或许有所恐惧。”
“年轻人求偶心切,足以战胜任何畏惧。”
胡球这样写日志:生父在狱中……
不是每个人可以这样说。
在图书馆,她喜把头枕在双臂上读功课,同学说:“近视会加深呵。”已经深无可深,她不再担心。
生日,十六岁。
颜女士做了蛋糕,小狗哈哈吃最大份,“无糖,不怕。”
人类也逼着吃淡蛋糕。
“向先生请你吃饭。”
呵是向先生。
“我答允你会单身赴会。”
“妈妈你呢。”
“我不想花精神化妆更衣腰酸背痛笔直坐几个钟头。”
“出去看看也好。”
颜女士不再搭腔。
向明的司机来接,“喔,”他忍不住多嘴,“长这么高了。”
胡球穿一件母亲藕色乔其纱旧衣,她走路一向摇摇晃晃,这时看,像时装模特儿走天桥。
在座另外有两位客人,一个是向明的女友,另一个是他助手。
女伴打趣说:“胡球,他叫彼得,是介绍给你的男朋友。”
胡球微笑。
那彼得一副精灵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个年轻律师。近三十岁的他一心一意想升官发财,听到这话,看着胡球,也笑个不已。
“还是个孩子嘛。”
向明一直留意电邮,稍后,连他自己都烦,“我并非一个没有礼貌的人,真正身不由己,自从发明这种玩意,廿四小时当更。”
女伴说:“你有事先走好了,我陪胡球。”
这时,胡球看到一件奇怪的事:彼得朝向明的女友微微颔首,这下意识动作才十分一秒,已落在胡球眼内,呵,原来如此。
“那恕我与彼得先走一步。”
两个穿着合身深色西服的男子一起站立,煞是好看。
“对不起胡球。”
胡球答:“不妨。”
他们离去后,艳女有点不安,稍后问胡球可要喝香槟。
胡球说:“我们也走吧。”
“我答允——”
胡球忽然低声说:“向先生对你那样好,他人又长得漂亮,你不该背叛他。”
“什么,小朋友,你说什么?”
“他很聪明,很快会知道真相。”
“你说什么?”
“你与彼得,待会约好见面可是?”
艳女变色,这少女是个精灵,闲闲道出她心中大秘密。
胡球的声音更轻,但似油丝钻进她耳朵:“向先生对你那么好,你会后悔。”
她忽然说:“但是你看到,吃一顿饭也半途离去——”
胡球站起来,“我要走了。”
把她一个人丢下。
司机看到她迎上,“胡小妹妹,向先生叫我送你。”
回到家闷闷不乐。
颜女士问:“怎么了胡球。”
胡球打了一个呵欠,“我去休息。”
小狗走前几步,想跟又踌躇,少女对牠一向淡淡。
看,一只狗做事都会得思考后果,人类却肆意妄为。
胡球叫牠,牠大喜,跳到她怀抱,她抱住牠,牠舔她面孔,她把脸趋近,眼对眼。
还是哈哈可靠,这是胡球十六岁的新发现。
接着的大事:胡球毕业,升上大学。
胡球做小学生时头一次听老师说到大学,惊讶不已,七岁的她一直以为捱完小学大功告成,不料老师说:“小学毕业后你们升往中学,然后升读大学”,胡球高声说:“哗妈妈,unitricery!”
妈妈笑着更正,是university,今日,都到眼前来,呵时光飞逝。
大学堂占地大如小镇,叫胡球彷徨。人人比她高大漂亮强壮懂事,女生泰半化妆打扮穿高跟鞋,看到男同学懂得侧头微笑,相形失色的胡球如丑小鸭。
偏偏这时胡子杰要求见她。
邓律师陪少女前往探监。
他只有一句话:“她们母子三人实在过不下去了。”
胡球却说:“我听说过黄粱梦故事,做梦的好像只有一人,没有他人。”
说完就站起来。
邓律师陪着胡球经过重重关卡,又走出生天。
胡球吁出一口气。
只要胡氏问一句“球球你升入大学了”,“读什么科目”,“还习惯吗”,“可有要好同学”……胡球都愿伸出援手。
但没有,胡氏一句不问,仍然只提着他个人所需。
隔半晌邓律师才说:“瘦多了,不认得。”
胡球说:“以后别再叫我。”
邓律师轻轻吁口气。
胡球回到学堂,表面上若无其事,可是心里掏空。赶时间落楼梯,一脚踩空,滚下梯级,摔在楼底。
她扭伤足踝,痛入心肺,再也站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