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我很好,指导我做功课。”
“我肯定以后会有更好的男生。”
“直子,说一说你与男性的经验。”
“唷,”直子尴尬,“不妥,我比你大许多,说这个,怕令堂会觉得突兀。”
“你同自己家人一样。”
“人要自己识相,阿姨当我自己人,我更要谨慎,言行不可闪失。”
“咄。”
“我可以推介几本书籍给你,健康益智,绝不沉闷,观点开明。”
“也好,请把书名写出。”
直子忽然鬼祟,“大学时期,有几个师姐,把她们经验写下,目录分别为‘最喜欢’,‘最厌恶’,‘最值得注意’三类,十分风趣,见解也相当直接,故从未发表,也未刊登网上,据说她们每年增删内容,打印结集,在校园会所出售,所得全部捐赠慈善机构。”
胡球睁大双眼,“你可有存书。”
直子觉得为难,“也罢,我给你一册,记住,只供参考。”
“明白。”
颜女士下班回家,食欲不振,用手托着头,问女佣:“胡球情绪如何。”
“小孩子,剎那雨过天青,浑忘前事。”
这是真的,隔着房门,都听到胡球独自在房内圣诞老人般呵呵笑声,有时还“哇哈”一声。
“她在干什么?”
“也许在看胡闹电影。”
胡球在读直子提供的师姐赠言,她们的经验真实惹笑,妙不可言,有人这样写:“必须注意,器官这一部份属于一体”,绘图说明:“不要企图拉扯分开,粗鲁可以使对方致命,请温柔对待”,就是看到这里,胡球笑得翻倒。
过些时候,颜女士轻轻问:“你那同学,可有与你通讯。”
胡球据实答:“他准备开学,十分忙碌紧张。数字说,平均只有百分之十五学生可以在四年内毕业,热门科学如医学及建筑,四百多人抢三十个学位,每学期分数如落在七十六以下,请即走路。他第一年打算住昂贵宿舍,第二年熟悉环境才搬出。他说此行是背水一战,破釜沉舟,卧薪尝胆,非做出成绩不可,不然对不起他外婆等等。”
“你怎样回复。”
“我最怕这种蚂蚁蜜蜂性格,动辄鞠躬尽瘁,杀身成仁,我没有回复,过些日子,他必放弃联络。”
颜女士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胡球,你道理分明,不枉我疼惜。”
胡球无奈,这是景唐同学拼搏前途要紧关头,她如不退让,一定没趣。
“直子有话对你说。”
“是吗,为何吞吐。”
“她要升职到美首都华盛顿办事处,一去两年。”
胡球不出声。
“我祝贺她前程似锦,送了一件御寒衣服。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直子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头,这次加官晋爵,是一个补偿。”
胡球只缓缓说:“你赠她的衣服,在美国穿出,怕会遭环保人士泼红漆。”
“不会,镶在里边,没人看得见。”
“真是怙恶不悛。”
直子这次到访,带着两个女友,介绍给胡球,“以后说心事,找这两个姐姐也一样。”
她们比直子活泼,进胡球房内,掩上门,恳切地说:“球球,说几句。”
胡球莫名其妙。
“直子披露,你有若干未卜前知能力,我俩只想问婚姻。”
胡球大表讶异,“直子真那么讲?”
直子忙分辩:“我只说你有极佳分析能力。”
胡球微笑,“那么,让我们一起聊聊,嗯,婚姻,你们想知道什么。”煞有介事。
“会否幸福。”
直子气结,“你们这两人,全没有姐姐的样子。”
胡球不加思索答:“你俩可能各会离婚一次。”
“嗄,什么。”大失所望。
“这是先进西方国家的科学统计,像未来一年之内,四分之一妇女将罹癌症,又廿年之后,北美人口有一半以上痴肥,而三十岁左右结婚人士,百分五十五会得离婚。”
“哗。”两个小姐姐颓然。
直子拍手,“活该得到这种答案。”
胡球说:“不过,两位这样年轻漂亮活泼可爱,一定有许多人追求。”
两人又笑,“但愿是真,多谢吉言。”
她俩结伴看电影去,直子这时才问胡球:“两女会快乐否。”
胡球反问:“你说呢,依我看,女性只有在年轻时会开心一会。”
“是,”直子同意,“总有异性在楼梯口蹭候,总有人愿意讨好我们,说好听的话,之后,又同别的更年轻漂亮的女子说去了。胡球,你不怕,你还没开始。”
直子欷歔一会。
稍后问:“不知胡先生可有与你们联络。”
“据我知没有,他大抵为那两个幼儿张罗忙碌。”
“胡球,我下周一离开本市。”
“妈妈的意思,你来舍下吃一顿便饭。”
“我一直打扰你们。”
“请继续骚扰,不必避嫌。”
“这两年,如果顺利,希望找到对象。”
这始终是女儿家一宗心事。
颜女士这样说,“直子,祝你一帆风顺,心想事成。”
胡球说:“你爱吃这鸭汁云吞,多吃几件。”
直子黯然,她轻轻说:“我好比一叶浮萍,四处飘流觅前程。”
说得颜女士心酸。
吃完饭一边喝茶一边谈,直到深夜,颜女士说:“直子你回去吧,明朝要一早出发。”
这时,直子脸色忽然沉重,五官挂下,过份完美矫形脸看上去有点像面具,胡球有点害怕。
“什么事,直子。”
直子缓缓说:“我有一纸机密文件,给你们过目,只可看三十秒钟,之后我会收起。”
颜女士惊疑,“直子,那是什么文件。”
直子自手袋取出一张纸,打开,血红印子打着“机密”两字先映入眼帘。
胡球眼快,看到标题:律政署商业罪案组调查华资银行贷款部异常行为,据知情人士举报,该部门主管胡子杰涉嫌签批大量贷款予若干无抵押公司,索取不合法佣金——
直子这时刷一声把纸张收起。
颜女士浑身颤抖。
直子轻声说:“调查行动约于六个月前开始,最近该组已收集到足够起诉证据,款项为数至巨,佣金数目达一亿七千多万,我看到文件,实在无法隐瞒,趁调职远离前夕,知会你们,有什么事,好歹有个心理准备。”
颜女士的脸已变成白纸一般。
直子站起,“我要走了,此事当不致牵涉到你们母女,或许会有问话,胡球,向先生一贯关心你,有疑问可去找他,请勿披露你们得悉此事。”
直子取过外套离去,竟无人送她,她自己轻轻掩上大门。
母女呆坐半晌,颜女士这样说:“我累极了,想早点休息,胡球,明早你到飞机场送一送直子。”
“妈妈——”
颜女士扬扬手,“不怕,路人皆知他那一亿七千万花到什么地方。”
她像穿上铁鞋,几经艰难,才能举腿踏前一步。那样,一步步蹒跚走进卧室,胡球隐约可听见母亲喃喃说:“是什么叫一个人变成这样,以后叫胡球怎么做人。”
胡球想喊出声,“我是我,我靠自己站立,我会做好自身”,但像在噩梦中求救,张大嘴,发不出声音,她整张脸麻痹。
她静静坐在客厅,听着女佣收拾碗筷叮叮响。
那晚少女没有入睡,清晨,她淋浴洗头,换上运动衣裤,出门到飞机场。
没想到有人比她还早,那是向先生,负责检控她父亲的小组是他下属。
只见向明穿着件黑色长大衣,高大背影真有点像传说中无常判官,胡球害怕,趁他与直子说话,想转头离去。
却被直子叫住,胡球转身,看到他脸上关注神情,同自己说:他是人,不是鬼。
直子说:“胡球,你来了。”
胡球点点头,一言不发,与直子拥抱。
时间到,她朝胡球挥挥手离去。
向明把双手插袋里,“你已知道。”
胡球点头,他也一直想给胡球通消息,碍于身份,再三踌躇,图书馆约见,频频吃糖那次,他内心几番挣扎。
向明对两个少女有所亏欠:一个捐心,一个劝慰,若无她俩,他早已不在人世。
眼下,他只可以善待胡球。
他说:“我送你到学校。”
他的司机是个明艳女子,大清早也化浓妆,与向明态度亲昵,叫胡球“小妹妹”。
胡球坐轿跑车后座,心事如铅,一声不响。
——是什么叫一个人变成这样。
胡球也想知道。
艳女把车停在一间餐厅门口,侍应送上纸袋,她这样说:“这家店的蘑菇奄烈特别好吃,你试一试。”
胡球接过道谢。
回到学校,她在贮物柜取过校服换上。
同学闻到香味,“什么好吃的,可否共享”,分着吃光光,连一杯咖啡也取走。
胡球呆半晌,回到课室。
——靠自己双腿站立,做自己的事。
如果还不太迟,胡球愿意这一刻开始努力。
她内心忽然明澈,老师所说每一句功课,都钻进脑子,并且深深记住,像一道篱笆忽然拆除,再也没有阻碍。
过两天放学,走出校门,看到向明在车里朝她招呼。
校工十分警惕,“胡同学,你认识这个人?”
“是家长朋友。”
“他唤你上车,我想不大好,胡同学,上车容易下车难。”
向明约摸知道校工说什么,下车走近,出示身份证明文件,谨慎校工仍把车牌号码抄下。
“向先生你有话说?我还得回家写功课。”
向明吁出一口气,“难为你了。”
胡球不出声,过一刻,她轻声,“是什么令一个人变成这样子。”
向明微微感喟,“一个人的性格会随着环境变迁转移,所谓人穷志短,我也经过那种意志消沉的悲哀日子。”
“可是家父好端端过日子,并无刀尖鎗头逼他作奸犯科。”
“他的弱点,是经不起引诱。”
胡球说:“世上有的,他都不缺。”
“或许,他觉得不够:屋子不够大,车子不够豪,吃穿不够奢侈……物质无穷无尽的引诱:私人飞机游艇多么特权舒适,受人奉承何等适意……”
“但是,事情会有后果,他不是一个笨人,在银行贷款部做了几十年,必知违规结局。”
向明不方便与胡球谈及已进入司法程序案件,只得假设。
向明轻轻说:“古时有一书生,受术士蒙骗,只说有一块树叶,贴在额上,可以隐形,随意盗窃,不为人知。他信以为真,跑到街市,取去财物便走,被巡捕逮住,问他:‘你不见看守?’,他答:‘不,我只见财宝’。”
“嘿。”
向明带胡球到会所吃点心喝茶。
小女孩悲哀说:“家父短小精悍,其貌虽然不扬,但注重仪表,看上去也很舒服。他有一种殷实气质,客户,尤其是女士们都信任他。”
向明不出声。
少女愿意倾诉抒发情绪,是件好事。
“他与家母是大学同学,她功课胜他,人也秀丽,比他高两吋,他努力追求,人家都笑他多余,但家母欣赏他勤学可靠……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胡球痛心疾首,双手掩胸。
向明说:“你得有心理准备:社会痛恨贪得无厌之人,一定也会以异样目光看你,你必须学会若无其事,如常生活。”
“那不就是厚颜无耻。”
“你觉得呢。”
“彷佛有几个选择,像远避外国,改名换姓,隐居。”
“你才十五岁,躲到什么时候。”
“也有人受不了压力,自杀谢世。”
向明吃惊,“贪污渎职的又不是你。”
“家父会自寻短见否。”
向明答:“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胡球忽然问:“这可算家道中落。”
向明把大手搁胡球肩上,“现代人不论家道。”
“多谢向先生鼓励,把一切不可能的道路剔除,唯一选择,便是与家母咬紧牙关如常生活。”
向明点点头。
胡球忽然想起,“那位捐心少女的母亲,你们还有见面吗。”
“每个月头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必登门造访。”
“你们有特殊亲切感吧。”
“她家一些找不到的琐碎对象,我都下意识知道放在哪里。”
胡球说:“不外是抽屉角落柜底或床下之类。”
“但当事人觉得是感应,甚觉安慰。”
“你的身体可安好。”
“需每日服食抵抗排斥药物。”
“向先生谢谢你的时间。”
那天下午,胡球到理发店剪了短发,又验眼配隐形镜片。
她希望同学认她不出。
那是一个星期三,胡子杰在本市飞机场出境实时被捕新闻及图片刊在新闻二版,头版是一项警匪鎗战一死一伤消息。
他叫子杰。
父母对他有所盼望,给他一个这样美观悦耳的名字:胡家子弟杰出,可是,他辜负了那样好名字。
一个人行为不端,惹起多少亲人痛苦。
胡球忽然想到他另外一个家庭,那年轻妻室与两名小小孩儿。
他们读到新闻,一定像晴天霹雳,忽辣辣大厦倾,他们又做错什么。
直子写了一封长电邮给胡球,句句都是安慰。
胡球一声不响,到公园散步。
偏偏一脚踏在狗屎上,她急忙走到草地大力擦鞋底。看,一个人倒霉起来确是头头碰着黑。
一只小狗走近,对牢胡球露齿胡胡作声,胡球气恼,“你可信我一脚把你踢入大西洋。”
小狗似听懂恫吓语气,汪汪大叫。
牠的主人连忙把牠拉走。
是,环境变迁会叫一个人改变本性,一向喜欢小动物的胡球今日性情大变。
走过报摊,胡子杰新闻仍然火热,都是他神情憔悴照片。才几天,影像中的他一天比一天衰老,脸颊脂肪渐渐消失,只剩脸皮往下挂,越坠越低,看上去似一百岁,头发油腻稀少搭在脑后,原来头顶已经秃得这样厉害。
他呆若木鸡,任由记者拍摄。
看样子不是不在乎身败名裂,知道这是羞耻,但,是什么叫一个人变成这样。
他踏出第一步之际应该知道脸皮会保不住。
回到家,在门口脱下鞋子,找胶袋封入,丢到垃圾筒。
听到母亲在书房问:“胡球回来了?”
胡球走进书房,看到邓律师朝她微笑。
“胡球过来坐下说话。”
胡球坐在一边。
邓永超律师身边放着她不离身的沉重公文包,另外有一只盒子,比鞋盒稍大,奇特之处,它会微微郁动。
有什么东西在里头?一定是只小动物,那样小,可能是只幼猫或小犬。
胡球那悲苦的情绪略为放轻。
只听得邓律师说:“他的律师找我说话。”
颜女士淡淡问:“说什么?”
“他想见你一面。”
“我不再认识这个人。”
“他有事请求。”
“我早已不知道他的事,我不便插手,也不关心。”
“他的意思是,请你与卞京女士联络,相帮那女子。”
什么,颜女士不由得握紧拳头,出了事,胡仍只牵挂那边那个人。
她气炸肺,再好涵养与修养也抛到爪哇国,她脸色似白纸一般,一声不发,强忍悲愤。
“据说事发后卞女士大跳大叫,大哭大闹,他差人安抚无效,银行户口已全部冻结,她正尽快将不动产转售,两个幼儿被丢到托儿所。”
颜女士缓缓回过气,“与我无关。”
邓律师说:“你态度正确。”
“这像卖掉我叫我帮他数钱,又像一刀插杀我又后悔无人收拾残局。邓律师,以后此人无论说什么你均毋须转告,否则恕我撤换更改法律代表。”
“明白,但胡球呢。”
“胡球未满十八岁,我是她的监护人,但我不是野蛮人,胡球,你可选择去见他,或是不见。”
胡球踌躇,“我要考虑。”
邓永超是明白人,她点点头,“我等你消息。”
她与颜女士说及到警署接受问话之事。
地下那只盒子蠕动得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