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女士问:“还有比这更坏的情况?”
“怎么没有,上月才有一个丈夫,一听要付赡养费,立刻大声骂妻子虚荣。看,要吃饭就是不能安份。”
胡球不知怎地,忽然笑出声。
邓律师纳罕,“小妹妹你笑什么。”
胡球想一想,“父亲不会啬吝金钱,他会尽快签字。”
“你怎么知道。”
胡球答:“因为,有人急着要做新胡太太。”
“好聪明的孩子。”
邓律师出示照片,“两个幼儿也不能再等。”
第二名已经出生,分别由保母抱着,在公园晒太阳。
“胡先生知会我,下月亲身回来与你说话。”
颜女士冷静站起,“不必,这里没人想见他。”
那两个幼儿长得一模一样,雪白皮肤,大眼睛,会笑,嘴巴张成半圆,可爱之极。
胡球又开始计算:与我有百分之廿五因子相同……
但非洲小人猿与人类的基因也只有百分之五差异,胡球又略为安心。
邓律师轻声问:“你妈妈可伤心。”
“这不是伤心的时候,将来吧,待我毕业后工作,不在家中,她才会渐渐酸痛悲哀。”
“胡球你口气像大人。”
“也许,她会再次遇到意中人。”
“此番又天真乐观似孩子,你明澄通澈双眼真看到那样美好前程?”
胡球不出声。
这一季,她像是长大十年。
胡先生赶回来,问邓律师:“我留在旧居的杂物去了何处。”
邓律师冷冷回答:“人去楼空,人非物非,何尝有什么杂物。”
胡先生气结,“我本不计较,但你也未免太歹毒一点。”
“既不计较,何必提起,恭喜你胡先生连获两子,谨祝五世其昌,父慈子孝。”
一提另一头家,胡先生气馁。
邓律师讲得对,他不是最坏那一个。
至少他有资产留给胡球好好生活。
“球球好吗。”
“很好,功课有进步,未晋甲级,大有希望。”
胡氏沉默,在文件上签署。
“球球不想见我?”
“我猜不,你已调职在伦敦总行上班,偶然回来,也不用骚扰她了。”
胡氏无言,站起来,踌躇,像是有话要说,终于明白,一切由他主动,前妻走投无路,才下此策。她也曾恳求他留在本市,他只推说公司事忙,逃一样奔往飞机场,嘴角忍不住一丝窃笑。
他还能说什么。
他静静离去。
啊,对,他留在旧宅那一批名贵手表,买得好价钱,表行代办讶异,“全部属限量出品,价值连城,未曾佩戴,连证书买得高价。”
景唐同学这样与胡球说:“外婆身体欠佳出入医院,对不起无暇问候你近况。”
“身体何处不妥?”
“年老器官自然衰退,人类命运如是。”
胡球惆怅。
直子来访,“向先生问候你,如有需要,请你告知。”
不知怎地,直子戴着墨镜不除。
“新居仍然宽大舒适宁静,你们母女一往天文馆,一到学校,交通也方便。”
“本月二十一号金星凌日,错过这一次,要等百余年。”
“你是近水楼台。”
“不过人类仍然只看到自身眼下琐事:呵怎样可以减去五磅、英俊的阿王为什么久不来电、谁说小眉比我漂亮、几时才轮到我升级呢。”
直子微笑,“你凡事看得这样透澈是不行的。”
“直子,这次多谢你讲义气。”
直子看着胡球额上伤疤,“我欠你一辈子。”
胡球笑,“我是男子就好了。”
这时直子缓缓脱下墨镜。
胡球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嘿!”
这下子她看清楚了。
直子本来一双单眼睑妙目,此刻变得又圆又大,眼角有刀痕未愈,眼袋红肿,鼻梁高挺,鼻尖改窄,还有,适才不发觉,一并连下巴也削尖,两腮呈V型。
胡球大惊失态,“啊,直子,你换了一个人头!”
直子啼笑皆非,“嘘,嘘。”
“你老板换心,你换脸。”
把直子拉到阳光下细看,蹬足,“直子,你本是美女,此刻变成妖怪。”
直子推开她,“谢谢你的赞美。”
“啊直子,我可以看到一个个针孔,是什么叫你下此策,你对自己有何不满,你应先看心理医生——”
胡球正嗟叹,忽尔想起另一处,动手扯开直子衬衫,一看,胸前还绑着纱布及橡筋布,胡球惨叫。
“不,不!”
颜女士跑进房,“什么事。”
看到新直子,她也呆住,半晌作不得声,终于惊骇叹息:“呵,直子。”
直子若无其事,“我总算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胡球颓然,“我再也想不到你哪样讨厌自己。”
颜女士气结,“直子你以为这是自我增值。”
“医生说半月内消肿,半年后完全看不出。”
“看不出什么,你原来是韩裔?”
胡球坐倒在椅子,“Towhatends?打开杂志,全是千元一瓶五十ml的美白脸霜,要白到什么程度,像西人抑或僵尸?还有,高跟鞋到底要多高,睫毛又增多长?”
直子缓缓喝茶,“胡球,你长得好看,你不知别家苦处。”
颜女士摇摇头出房。
“我都不认得你了,我怎么与大胸脯拥抱呢。”
“我不贪心,只是五百ml。”
“我的天,向先生看到没有,你可有实时升职。”
“胡球你知我近日十分失意。”
“一些糊糊女情绪低落,用刀片割肉,以一种苦楚遮掩另一种痛苦,你又到家一些,整张脸割过,又补了胸部。”
“你会习惯。”
“直子,我一直视你为好友。”
“男子看女子,与女子看女子不一样。”
“归根究底,为着讨好肤浅鲁莽的他们。”
“胡球你决定要生我气。”
“不,永不。”
胡球忍不住拥抱直子,胸前虽大,但软软糯糯,像真度极高。
女佣在门外说:“直子小姐,做了你最喜欢的菜肉云吞。”
看到直子的脸,唬住,连忙退后。
直子微笑,“都怕我。”
颜女士只得说:“怎么会,我们也崇敬大胸女。”
大家都笑起来。
直子走后,颜女士摇头,“本来多好看的稚气扁圆脸。”
“也许直子也有道理,社会审美眼光一致:年轻、娇嗲、长发、大眼、小嘴、三围分明,直子自觉吃亏,故入俗流。”
“你怎么看?”
“我千度近视,看不到人,人亦不看我。”
“可怜的胡球。”
隔一会问:“可有想念父亲。”
“是从前那个下班准时回家教功课的父亲。”
“他曾帮你做地球各层模型。”
“是呀,地心做太大,扣一分。”
人会变得这样子。
颜女士宽宏大量,“只要他开心就好。”
胡球却说:“我希望他一家睡不着吃不落——两个婴儿除外。”十分忿慨。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
不一样了,走在路上完全不同,途人不管男女老幼都朝直子瞪着看。
在快餐店买杯咖啡都吸引无数目光,是那高耸胸脯抑或不合比例大眼,不得而知,连十多岁小男生都借故坐在邻桌悄悄注目。
不久之前遭人欺骗伤害的直子忽然得到补偿。
胡球轻轻说:“下次不再与你外出,太抢镜头。”
直子浅浅笑,胡球希望不要有旁观者着迷昏倒。
她在手术桌上整整六个半小时,真是巾帼,并无人陪,一个人慷慨从义,签下生死状,手术后休息一日,自己出院叫车回家休息,连看护都表示佩服。
接着,一个星期之后,上班,访友。
旁人开头讶异、好奇、议论,三天之后,又说别的题材,“整年只讲你一人?你倒想”,直子这样冷笑。
隔一阵子同事们习以为常,最新话题是“见过向先生最新女友没有,是舞蹈家,什么舞,肚皮舞也许,哈哈哈。”
向明就是喜欢那样的女子。
上司含蓄劝他小心,他微笑答:“我知道怎么做,不会再犯。”
他告诉直子:“我想见见胡球小朋友,你帮我约。”
胡球问:“连妈妈一起?”
“只你一人,在办公室小型图书錧,公众地方,下午四时。”
“我下课就来。”
向明看到胡球时她穿着校服,雪白浆熨笔挺,领口捆蓝边,白袜黑鞋,说不出纯洁清爽。
向明当下就想,怪不得东洋人那样喜欢校服小女生,感觉的确像污浊风气中一股清泉。
胡球又拔高一些,小小面孔上架一副老气黑框近视镜,却遮不住浓眉大眼,仍然不爱美,照旧不戴隐形镜片。
两人见面,说不出亲切。
“请坐,喝什么,不要客气,最近功课如何,大学打算读什么科目。”许多许多问题。
胡球一一作答。
“我听说你父亲的事了。”
胡球不出声。
“你有你前程,未来有自己家庭子女,不碍事,多注意母亲情绪,她会失落些。”
“家母同事十分照顾她。”
桌上放着一盘糖果,是那种粉红色极甜巧克力包糖浆糖果,向明却吃了一颗又拿一颗,他自己也有点困惑,“近年爱吃类此糖果,已受医生劝阻。”
胡球脱口说:“女孩子最爱它,因名字有趣,叫做甜心。”
“是吗,”向检察部长吃惊,“怎么我的口味会与小女孩相仿。”
胡球扬起眉角,噫,向先生你忘记你有一颗少女心脏,也许细胞有记忆,你也跟随嗜甜。
向明终于放下那颗甜心。
他分明还有话说,但却一味拖延。
终于他站起,“胡球看到你真好,下次无论如何请赏光一起晚膳。”
胡球看着他,懂事地点点头。
向明手中握着一只减压红色小球,没想到他拾起这个习惯,胡球早已戒掉。
直子在门口等胡球。
“向先生说些什么。”
“一句话也无,奇怪,他明明想告诉我一件事,最终没说出口,你是他亲信,你可知他什么意思。”
“他也许想安慰你几句。”
“我们母女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好说。”
直子忽然沉默。
胡球觉得纳罕。
就在那天晚上,景唐同学与她通电话:“我在你家楼下,可以见面否。”
“什么事。”
“我外婆辞世,我想与朋友说话。”
胡球由衷难过,“啊,景唐,什么时候的事,快上来喝杯热茶。”
“不知是否方便,我不想给你添乱。”
“家母在天文馆,家里只得我与女佣。”
过一会胡球开门给他,握住他的手。
景唐像是好几天未梳洗,胡髭长满腮,衣裤肮脏,身上有汗味。
胡球请女佣给他做面,斟上一杯柠檬冰茶。
他缓缓告诉胡球,老人在上周一病逝,找不到其他亲人,由他独自办事,幸亏有社会福利署帮忙,总算办过去。
他声音很低,听得胡球与女佣悚然动容。
接着他熟不拘礼,呼噜呼噜把面吃下。
他语气炙痛,“其实外婆只得六十二岁。”
胡球握着他手不出声。
过一会她替他斟茶,回来一看,景唐已在沙发上盹着。
女佣替人客盖上毯子,“可怜,不知多久没吃没睡,”又说:“我明年也六十了,如有险失,不知——”
胡球挺身而出,“有我。”
女佣双眼润湿,连忙回厨房工作。
过些时候,景同学骤然惊醒,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一身冷汗,忽然看到胡球雪白小脸,才喘定气。
“球球,我有话说。”
球球坐到他身边。
“球球,外婆略有积蓄,都拨到我名下,柳暗花明,我终于得偿所愿,可以赴美升学。”
胡球没料到景唐披露这个消息,睁大双眼。
“我十分为难,”他说下去:“你只得十五岁,尚未成年,否则可以一起走。此刻,不过,胡球,我们一定要维持联络——”
讲得那样吞吐,又那样明白,胡球剎时间知道她要失去景唐这个朋友,平时像个小大人的她骤然受到刺激,一时透不过气,她站起,嘴巴变成∩字,抿半晌,终于忍不住,哗一声哭出,豆大眼泪不住滴下,仰起头,把所有怨气,包括父亲丢弃她们母女的委屈苦楚全部发泄出来。
景唐惊得发呆,连忙抱着胡球,“别哭,别哭!”再也没想到少女反应如此激烈。
女佣连忙赶出护主,一掌推开小男生。
偏偏这个时候颜女士落班回家,在门外已听见女儿号啕哭声。
她惊异不定,踏进门来,一眼看到陌生邋遢男人,大惊喝问:“你是谁?”
景唐知道这次糟糕,也好,他想,乘机下台,他连忙答:“阿姨,我是胡球朋友,将有远行,特来告辞,对不起,打扰了,我这就走。”
趁大门还未关上,一溜烟逃跑。
颜女士迁怒:“胡球,怎么放陌生男子进屋,后患无穷,你为何一点危机意识也无。”又指着女佣,“上次遭人捆绑九死一生惨事已经忘记?”
女佣辩说:“那只是个孩子——”
“起码六呎高,一座山一般,胡球,你有何解释?”
胡球本来面对墙壁背着她们,这时缓缓转过身来,说也奇怪,短短几分钟,情绪彷佛已经平复,“我累了,我去休息。”
颜女士气结,“这孩子,越发胡涂,叫我怎么放心。”
女佣拉住她,把刚才那一幕重述一遍,“真只是两个孩子,这男孩刚失去外婆,又将远行。”
“我怎么不知有这么一个人,皮色棕啡,非我族类。”
身为先进科学家的她忽然变得心胸狭窄,不能容物。
女佣也意外,“太太你一向不是那样的人。”
她开一瓶冰冻啤酒,喝一半,渐渐镇定。
她在女儿房门外说:“球球,对不起,我反应过激,是我不好,但经过上次,我已吓坏。”
母亲向女儿道歉,那真是上一代听都没听过的事。
女佣在一旁说:“这事以后也别提了,反正那男孩已决意出国,再也不回来,球球以后见不到他。”语气明显偏帮胡球。
胡球躺在小小床上,觉得生命是一个骗子,拐走她父亲,又带走好友,只有年龄缓缓增加,除此之外,一样比一样少,终于会变成母亲那样,心肠钢硬,一无所有。
景同学还会与她见面吗,不用很聪明的人都知道大抵不,胡球与母相依为命,她也不愿意到那美丽新世界探险。
景唐不同,他在本市空无一物,无牵无挂,不走还待几时。
想明白了,胡球转身入睡。
第二天是学校假期,颜女士照常上班。
女佣问:“太太你不陪球球。”
颜女士想一想:“我这个寡母已经尽力,再低声下气,怕活不下去,也只得由她去想通为止。”
胡球约了直子出来,不由得说到昨晚的事。
直子同情,“亚裔妈妈都一个样子,家母也一般封建,我廿一岁离家出走,我不便表示意见,怕对你有不良影响。”
“其实不过是一个同学。”
“他比你大,心思也较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