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你在这里,妈妈,多好笑,我昨天才过十七岁生辰,下个月中学毕业,一家人齐往欧洲旅行……”气息渐弱。
胡球低声说:“我在这里。”
“身后是谁,是大武吗?”
庄生十分合作,“是,是我。”
病人安慰:“啊,啊——”
终于吁出最后一口气。
看护轻轻说:“你可以松开手了。”
胡球放下病人的手。
“谢谢你俩。”
“应该的。”
“病人意识模糊,认错时间空间人面是常有之事。”
庄生挽起胡球,一起走出房间。
活着的人总还有事要做,胡球说:“我们去图书馆。”
那天下午,邓永超律师面无人色赶到,在护理院办妥手续,到颜宅休息。
她脸上全是皱纹,除出喝水,什么食物也不要。胡球捧着白粥请求,她才喝两口。
“可有说什么?”
胡球摇头。
“一直昏迷?”
“她熟睡,在梦中辞世。”
邓永超黯然,“算是最好情况,胡球,这次劳驾你了。”
“我很高兴能够担起差使。”
颜女士也感安慰,“没想到胡球会得办事。”
那天晚上,胡球与庄生说:“那叫大武的男子是什么人。”
“也许是病人十七岁时朋友。”
“他们最终可有在一起?”
“恐怕没有。”
“你会记得我否。”
如果不是隔着电话,庄生真想双手捧起胡球面孔深吻一口。
那晚,颜女士说:“邓家母女虽然感情淡薄,仍然如此伤心。”
胡球不想与母亲研究这个问题,她改说别的。
“妈妈,我已报名学习酒店管理专攻管房及烹饪。”
“学那些干什么,越发刁钻。”
“将来可以独立管理自家。”
“呵,想得那么远,倒是好事,学做什么菜?”
“法国艾斯果飞大厨的菜单。”
颜女士忍不住笑,尽管尝试吧。
胡球意想不到的是第一课上烹饪就碰上熟人。
她穿着白帽白袍全副武装走进厨房,看到该人,不禁“哗”一声,那人比她还要吃惊:“你,胡球!”“你,庄生!”
那人正是庄生。
“喂,你怎么在这里?”
“你又怎么会出现?”
“我来学烹饪。”
“嗄,你一向不进厨房,连烚鸡蛋也不会。我——”
讲师“嘘”一声,“下课后才作小组讨论未迟,上课时间请专心。”
两人只得规矩聆听讲师从头说起,先学习各种蔬菜刀法,即华人口中切丁切条切块切丝……
只见庄生做得津津有味,而且形状标准,受导师称赞。
下课,胡球纳罕,“你学这个干吗?”
“我见你什么都不会,假使我也不懂,两人吃什么,总不能天天往外跑。”
少女张大嘴,把这话过滤,思考片刻,忽然得到结论:呵,他是想到将来二人一起生活,他可以入厨侍奉她。
胡球感动,双眼通红。
“你呢,你来学习,也为着——”
胡球拼命点头。
“呵可爱的胡球。”
彼此都为对方着想,已经明白关爱本义。
他们紧紧拥抱。
两人结伴上课,乐趣无穷。
过些时候,胡球在家卖弄手艺,做一锅白汁烤鸡腿,弄得厨房又脏又乱,颜女士一尝,净得芝士味,鸡肉还算嫩,照样赞不绝口。
邓律师说:“看上去很有诚意成家。”
“那就好。”
两个中年女子互相申诉生活空洞沉闷。
“也幸亏如此,太多事发生,实在吃不消。”
“那边怎么了。”
邓律师答:“胡氏的代表掌握到确实证据,他已与卞女士脱离一切关系,再无轇轕,他此刻孑然一人。”
“整件事是一个七千万元骗局。”
“老千口中的天仙局之一,有人叫作五鬼搬运。”
“一个人怎么会愚昧成那样。”
“可有想过,关于他出来后你的处境。”
颜女士不出声。
“届时他一无所有,怕又会想到你。”
“嘘,小心胡球听到。”
“也罢,届时再算。”
“反正我永远处于被动状态。”
“胡氏要求你们母女探访。”
“不必了。”
在房口部学习之后,胡球开始整理宿舍及家中寝室:对角折被、抹尘、打扫,排列书本,不穿衣物收好、标签,整整有条。
母亲与保母啧啧称奇。
“判若二人。”
“这才叫人惆怅。”
颜女士仍没有把小男生叫来一见的意思。
一个晚上,雷电交加,轰轰声不绝,电光霍霍,真像探照灯般搜索罪人霹雳,胡球站露台看风景,豆大雨点叫空气一下子冷却。
母亲在天文馆当更,胡球本想与直子通讯,这一阵子两人比较少交换意见。直子在本市其实没有亲人,亦不会故意回来,迟早要生分的吧,胡球这样想。
第二早太阳若无其事升起,照样鸟语花香。胡球抬眼看蓝天白云,心想人也要这样才好:事过境迁,一点痕迹也无。
颜女士正在吃早餐,才想开口问女儿是否续租宿舍,门铃骤响。
邓永超穿着凉鞋披头散发衣冠不整那样啪啪走进。
她拿起桌上热茶猛喝几口,坐下喘气。
她身上还披着毛巾浴袍。
可见又有大事发生,她急着报讯,连梳洗整妆都不顾了。
母女怔怔看她,一声不响。
胡球此刻想到昨晚的雷雨。
邓永超缓过气,顿足,叹息。
胡球屏息等她开口。
明敏的她已知消息关于什么人。
果然,邓律师压低声音说:“胡子杰昨晚在狱中因心脏停顿死亡。”
胡球耳朵嗡嗡作响。
果然是他。胡球整个成长期为他不正当行为备受困扰,人生最愉快的岁月遭到彻底破坏,不胜其扰。
但最终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却如掏空一般,一下子全身血液似在脚底流走,胡球看到金星乱舞。
小时候怎样学骑粉红色三轮车,“爸爸,爸爸,扶住我”,大声叫笑,“爸爸,教我算术”,“爸爸,陪我看‘美女与野兽’动画”,“爸爸——”
多年没叫这个人,忽然噩耗传来,这人已不在世上。
呵,他再也不会再缠扰这一对不幸母女。这人抛弃她们后还不甘心她们可以好好活着还得回头踢打,但此刻该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
胡球缓缓吸进一口气。
这时电话铃响起,母女都无心接听。
邓永超取过电话,“颜宅,是,呵向先生,你想与她们说几句,好好,十分钟后见,是,我会在场。”
邓永超放下电话,“向先生会有比较详细数据。”
这时,颜启真女士忽然做了一件奇怪的事,她站起取过外套手袋,“你们慢慢谈,我失陪,忽然想起天文馆有事。”
她一径走出家门。
啊,哀莫大于心死。
室内其余两人并没有阻止她离去。
胡球忽然问邓律师:“我可否回学校。”
胡球没那么幸运,邓律师说:“你给我坐下。”
胡球左手搓麻痹的右手,但左手也发麻,何止双臂,头皮脸颊全像没有知觉。
但不知怎地,她嘴角不自觉弯弯朝上,露出一丝凄然笑意。
多没有心肝,真是世上最凉薄的少女,叫人齿冷。
但邓律师知道,事出有因,旁人最好不要置评。胡球这几年受的罪,以及身上永恒烙印,都得她一个人独背。
向明到了,一早已穿着整齐西服,身上一股药水肥皂清新味道。他一进门便说:“呵胡球”,轻轻拥抱事主。
胡球在他怀中多逗留了两秒,然后招呼他坐。
多月不见,向明与记忆中一般神清气朗。
“令堂与邓律师呢。”
“家母出去了,邓阿姨在房内更衣。”
“你已知悉消息。”
胡球点头。
“清晨新闻未曾播放之前,我想告诉你,胡氏昨夜忽与同室争吵打斗,对方挥拳击中他头脸及前胸。他爬上床休息,今晨召集时发觉他已无生命迹象。法医说,心脏忽然停顿,死亡时间约在昨夜十一时左右。”
邓律师已换上胡球的运动服出来。
“是意外还是自然。”
“待法医裁定,不过首要是胡球去辨人。”
“向先生毋须特地走这一趟。”
“我与胡球是好朋友。”
胡球一直没作声。
女佣除递茶外也静静站一边恻然。
向明伸出大手,“胡球,我陪你去。”
胡球看向邓永超,她点点头。
他们一左一右伴着胡球出发。
才走到停车场,看到一个年轻人气急败坏奔近,“球,我看到新闻报告——”
两个大人一看就知道是胡球的小男友,还有谁会如此仆心仆命。
邓永超说:“你也一起吧。”
四人上车,途中一言不发。
世上竟有如此腌臜可怖的事。
经过重重关卡,他们随服务员进入一间小房间。
墙上有一扇窗户,用百叶帘遮着,“请认清楚”,帘子扯开,隔着玻璃窗,胡球看到一个人躺在床上。
胡球看仔细,她不认得这个人,这个人脸色灰败头发稀疏,脸皮往左右挂搭,但是她听见自己说:“是”,帘子又刷一声拉拢。
因有向明及邓律师,手续顺利办妥。
声音颤抖的是小青年庄生,他想安慰胡球数句,但一开口:“球……球”,只得噤声。
回到阳光街上,庄生才觉得身上有点暖意。
邓永超说:“球,你此刻最好去上课。”
听上去像是没心肝,其实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向明也点点头。
“庄生,拜托你,我会去办事。”
邓律师还穿着拖鞋,也真难为她。
车子回到校园,胡球忽然表示想先回宿舍淋浴。
庄生要陪她。她叫他先回课室抄笔记。
胡球用极烫的水足足淋了三十分钟,浑身皮肤发红。
更衣下楼,发觉庄生坐在楼梯等她。一见她便指着她双腿,胡球低头一看,发觉穿上鞋袜,却忘穿长裤。
连忙上楼套上运动裤,再出门,又忘记穿鞋。
庄生替她找到书包,挂在她肩上,替她梳理湿发,别一个发夹,才挽她出门。
胡球握着庄生的手,一步步小心翼翼走,只需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回到课室,其他同学正小息喝咖啡,庄生取过一杯给胡球,同学“喂喂”,庄生在他耳畔说两句,同学实时噤声。
那一堂课,胡球坐在窗前动也不动,像只被小主人丢弃的瓷娃娃,庄生用铅笔替她画像,同学纷纷照做。
下课时整迭素描交到庄生手中。
大家都留意到,胡球嘴角有一丝奇异笑意。
庄生把素描画整理好,放入册子,替胡球带回宿舍。
他看到一个清癯的中年女子在门口等他们。
她先与他们招呼:“你一定是胡球的朋友庄生,我是球妈,你叫我阿姨便可。”
神色自若,叫庄生佩服。
她随他们进宿舍房间,放下一锅粥,低声与女儿讲几句,便告辞离去。
庄生送她下楼,她也没讲什么,只是拍拍他肩膀。
终于见到阿姨,却是在这种不愉快场合。
他回到房间,勺出白粥,发觉胡球又在淋浴。
“球,过失不在你,出来。”
她打开浴室门,庄生吓一跳,呵,美丽少女裸体,萌牙似胸脯,整个人皮肤粉红色。他连忙用浴袍裹住她,真想多看一眼,但他不是那种乘人之危的男子。也许,隔十年八载,回想今日之事,会有一丝悔意,但他知道要尊重他钟爱的人。
这时呆呆的胡球忽然这样说:“自此,我是孤儿了。”
胡球累极入睡。
庄生一直坐在她身边读功课,把那锅粥吃得七七八八。
晚上,胡球醒转,庄生对她说:“阿姨着我送你回家,她不放心你一人在此。”
胡球心中不愿,却无抗辩能力。
就在这时,听到走廊有人高声询问:“胡球几号房,说,胡——球——”
声音好不熟悉,胡球凝神,忽然走去拉开房门,“直子,直子!”
一个人扑近,紧紧抱住,“胡球,你这可怜的灵魂。”
庄生发呆,只见一个棕红长发东方女子把胡球拥怀内,而胡球到这时才放声大哭。
这女子是什么人,若不是她,胡球不知要憋到几时。
那女子用大毛巾蒙住胡球的头,“哭个痛快,哭是好事,泄一泄胸中乌气,眼泪可以排毒,你哭好了。阿谁,关上门,喂你们看什么,没见过人哭?”
庄生关上门,看着这个外型像东洋动漫主角般女子发呆。
她一手围着饮泣的胡球,伸出另一手,“我是土井直子,胡球好友。”
不错是她赶回来了。
“胡球,你看,爱你的人全在身边,算是这样了。阿谁,倒杯水来。”
庄生啼笑皆非,也不分辩,递上一杯水。
“阿姨叫你回家,我送你。”
庄生连忙跟着一起走。
胡球已哭得整张脸肿起。
直子对庄生说:“这里交给我,你可以回去。”
庄生拒绝,“我陪胡球。”
直子只得由他跟着。
这时的土井直子比从前强壮许多,指挥整个场面,一下子上车把胡球送返家里。
她这样对胡球说:“回到家,好止哭了,莫叫阿姨难堪,你这种伤痛,可以理解,但不宜持久。”竟这样理智残忍。
胡球点点头。
直子取过毛巾一角,用瓶装水湿一湿,替她抹干净面孔,胡球哭得一团糟,一张脸看上去似十岁八岁。
女佣来开门,不胜欢喜,“直子小姐回来了,这是——”
直子说:“阿谁,保母是屋内唯一不可得罪的人,你自己小心言行。”
女佣连忙说:“谁先生,你别听直子小姐说笑,我去做饮料。”
颜女士却不在家。她逃避,躲往办公室。
直子一边替胡球整理衣裳一边说:“由向先生把我召回,他是我师傅,又是前上司,况且你家即我家,有事,我当然即刻赶返。我没有租地方住,打扰你们了,只是这个家比从前小大半,只得与你挤一房。”她说一大堆话,恐怕也因心情紧张,“胡球,”压低声音:“你仔细想想,就知道这已是最佳结局,假设只可在两种邪恶中选其一,老天已经帮上大忙。”她喂胡球喝水。
庄生靠在门边,听过这番话,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