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哥是连长。整个雨季他心情都非常不好。你若听我的话,到他所辖的高炮连待上一天,仅一天,你就会被我大哥的忧郁症所感染。在我讲我大哥的悲哀故事时,大哥正站在他那小屋的窗前,凝视着屋外暗灰的世界。这是早饭时候,屋里充满了黄昏的色泽,大哥被沉重的气流挤压得异常胸闷,艰难挣扎出的树木,一一被裹在云雾里。你站在我大哥视线中的一个高岗上,就会看到这一切。左边沟里一层一层的梯田地里,碧翠的青菜上挂卷雨前酝酿出的水珠。梯田坝上的石块,开满了云色石花,被潮湿的气流洗得格外干净。田畦边的野草,倾着身子想漫到地里去,被士兵们种田的力量挡住了,就那么把头勾到畦里,撩拨着嫩黄的菠菜叶。芹菜不顾一切地挣出地面,谷秆样竖起来,把草头夹在不见阳光的棵秆间。立马你就会对这个连队产生好印象,对我的大哥产生好印象。右边的海,肚子很宽敞,头尾很狭小,战士们都称这沟是猪肚子。在这肚子上,有两池鱼塘,一上一下,水面不时泛起一些鱼花;人粪和腐烂的草叶,被荡动到池边。雨天前,稍远一点看,这就水天一色了,很有景致。这两条沟所夹的山梁上,横着两排房子,一个猪圈,一个羊圈,组成了高炮连的一个完整世界。
这个世界,去年被山洪冲垮过,菜地、鱼塘都荡为沟渠。那洪水就如从我大哥心上冲过一般,在他心上留下了很多沟沟坎坎,凹凸不平,累累伤痕使他疼痛了多日。最后,出力流汗,加班加点,全连人手上都留下两把老茧,才又修复了这菜地、这鱼塘和我大哥心上的沟沟坎坎。今年的雨季终于又挡不住地来到了,我大哥在家时是个地道的庄稼人,初中课本读得一般,但农活做得出色极了。他有庄稼人的聪明和智慧。修复菜地、鱼塘时,他在地头、塘边留下很大几条泄水沟。这水沟在上次连绵阴雨里保护了他和他的连队劳作下的一番事业。可是这次,省电台预报天气节目说,今天本地区有特大暴雨,这就使我大哥心里十分忧虑。他仿佛忧虑的是手茧换来的成就得失,又仿佛是忧虑别的事情。你从那高岗上回来到他屋里就看到了他脸色非常难看,阴沉沉的,像一块湿了水的灰布挂在脸上。
我说:大哥,想开点,犯得着这样吗?
大哥说:你懂啥!理解我吗?
我无言以对。一个人是永生难以理解另外一个人的。我想我永远不会理解我大哥,这一点你稍一留意就能看出来。
过了一会,我大哥屋里进来一个人,没有喊报告,就径直站到他身后。这是一排长,湖北人,刚从军校毕业多半年。他的脸和我大哥的脸一样阴沉,一样地表现出忧虑的心思。
“连长,你找我?”一排长问。
我大哥旋过身子,没有说你坐、喝水什么的。他看着一排长,眉毛轻轻皱一下,把两张鲜红的折叠油光纸从抽屉拿出来,瞟一眼纸上的烫金“结婚证”三个字,就将这红色证书扔到桌角。
“办好了。”大哥说。
一排长是个大高个,长方脸,人十分英俊,有一副地处南方又接近北方的那种男人特有的白里套红的“湖北气色”。他看到有两张红纸从抽屉出来时,仿佛灵魂受到了强烈的辐射,身子微微抖一下,听了我大哥说过“办好了”,脸上的套红颜色就突然消失了。他盯着连长,木然着,表情上除了表现出的缺血的虚弱外,看不出爱也看不出恨。他不说话,不问连长那结婚证是从哪条途径弄来的,托了哪些熟人,送了些什么礼。这一刻,他觉得我大哥很有本事,以前他自己小看我的大哥了。他以为他和她不到场,是不会发给结婚证的,可政府竟发了,这使他有些始料不及。
我大哥并没有认真去看一排长,他依旧注视着窗外的昏天昏地。
“会不会下雨?”
一排长不言声。
扭过头,我大哥这才把目光落到一排长身上,用余光扫瞄着桌上的结婚证。
“办证时送了几条鱼,吸了几包烟,我签字让连队报了。”
一排长还是不言声。
“我都安排好啦,”我大哥接着说,“你父亲和她昨天早上出发,午饭前赶到连队,一到就举行婚礼,晚上你们住到一块儿。”
一排长嘴唇动一下,想说啥,可没能说出来,用舌头舔了一下双唇儿。
事情的前后一切,我大哥都做了统筹安排。也许一排长是嘴唇干了,仅想舔一舔,然而我大哥已经想了很远。他说:“市里那女的,我和她所在党委都找她谈了,不会再来找你。”我大哥说着,从另一个抽屉里取出厚厚一打折过的信件,那信件封口都是用剪子剪开的,非常整齐,信封正面右上角都用钢笔写了收到日期和信序号码,统共六十八封信,每一封都十分饱满。一打信用橡皮筋三横两竖扎了,橡皮筋上盖着一张彩照,正面是一排长的英俊照,反面是用红笔画着“──P──”。一排长微微怔一会儿,从连长手里接过信后,把目光落到照片后的红色符号上。
我大哥解释说:“一刀两断。”
笑一笑,没声音,嘴角上翘着,一排长看着我大哥说:“我知道……”
我大哥也笑了,笑得很轻松,也很怪。
“你功夫都花到了写信上,”大哥说,“结了婚,你一门心思干工作,我把连长的位置让给你,不要几年就能把你媳妇的户口弄出来。”
一排长咬了一下上嘴唇,又咬了一下下嘴唇,问:“我要是硬着不结婚你能怎样我?”
我大哥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一排长:“不怎样你,婚姻自由。可你的预备党员转不了正……”
“我就一辈子不入党……”
“军队不是地方,宁可不要媳妇也不能不要党!”
“我要真不要……”
“你爹六十七,有病……你可以不结婚、不要党,不能不做孝子,不要你爹!”
不再说什么,屋里越发暗起来。外边的云块像污血样愈聚愈浓,从山下炮场的方向朝着山上卷。风很大,地面的柴草棒子在窗口舞来挥去,树枝像鞭子般在空中抽打着。猪圈的猪和羊圈的羊仿佛感应了什么,叫得很厉害,像是嗓子已经撕裂了。
我大哥望了一眼窗外。
一排长转身走了。
“她一到就举行婚礼,”大哥说,“伙房菜都买好了,还有鞭炮红纸。”
一排长又站住,回过身。
“连长……你害了我一辈子!”
“你当连长也会这样做,”大哥说,“老了你就不会恨我了。”
从口袋取出十块钱,往连长桌上一扔,一排长抓起那两张结婚证,塞进口袋,死眼盯着我大哥好一阵。
“雨来了。”一排长说。
“集合部队!”大哥命令。
这么一人说了一句,他们二人就一前一后出去了。一排长手里捏的一打信件,像一块砖样在他身边前后摆动。到连部墙后的拐弯处,他站到地面的一个凸顶上,望着脚下十几米处的鱼塘,看一会儿,我大哥说鱼塘危险,他不接腔,扬起胳膊一摔,那一打信件就在空中翻着身子落进了鱼塘里。风声大,听不见落水声,只见飞起几朵浪花,那打信在水里朝前滑了一段,像被水浸透了,慢慢沉下去。
后来大哥说起这件事,我说一排长这一扔,就扔了他的生命。大哥说,话不能那样讲。我就对他说:那天,你们集合了部队,在饭堂,全连人都是立正站着,横竖成行,个个挺胸抬头,潇洒英姿,一副将赴汤蹈火的英雄气概。只有一排长站在最后,谁也看不见他。他那个时候,高大的身子似乎是萎缩了一样,矮了许多,头深深地勾下去,盯着地面的什么,精神萎靡不振。你们的饭堂是灰土地面,全连官兵站中央,老鼠竟敢从洞里出来,虎视眈眈地斜大伙儿一阵子,然后就示威般不慌不忙从墙根出去了。你站在台上,看见老鼠和没看见一样。你心里想的除了雨来了,要防汛,别的什么也没有。你瞟着你的部下,八十多个军人,清了清嗓子,吼道:
“同志们!”八十多个军人的左脚一律触电般紧缩到双脚跟靠拢,解放鞋碰撞出很有弹性的声音。“稍息!大家有目共睹──要下雨了。这次不比上次,你们都看见了,乌云像失火的浓烟一样朝着我们的连队卷。奶奶的,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我们连队的十八亩菜地和两个鱼塘又面临着考验──主要是考验我们大家伙!生产经营我们连是团里付出汗水最多的,因为我们离市里远嘛,没有挣钱的机会,所以农副业生产就是我们最重要的劳动成果。我们一定要保护她,做好一切防洪准备。上个星期六晚上加餐你们都吃到了鱼,那就是我们鱼塘的,每条都有一斤二两重。给养员也给我们介绍了市里的行情,物价比飞机升得还快,每斤草鱼都要两块八……账大伙可以自己算。总而言之,我们连队驻地偏僻,没人愿来当指导员,没人做精神工作,但大家谁也不能降低军人的觉悟,农民下雨还要改水保地哩……”
“轰隆隆……”你的话音没落,山顶上突然炸开了一声闷雷,接着有几道闪电的亮光,在饭堂前连续明灭,大家的眼睛都跟着眨了眨,使你的动员收到了极大的效果。我想,这一刻,你们连的每一个人都想到了大家在烈日下像先辈们在南泥湾一样开荒种地,搞生产经营的那场景。你说这是新时期的一场军队自救运动。部队整编了,你像做梦一样,睡了一夜,和你的全连人马就由步兵改为炮兵了。轻武器被收走了,在山下盖了炮库,修了炮场,可几年过去了,你们要准备的高炮却没能发下来,大家没事干,就开荒种地,修塘养鱼。你说:奶奶的,当炮兵连长我不行,要种地团长也不能和我比!你带领全连官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荒、翻地、挖沟,整畦、施肥、锄草、买籽、育苗、移栽、培土、浇水、打杈、起架、嫁接、撒药、除虫,到了收获的季节,四季豆、长豇豆、菠菜、芹菜、花菜、大葱、韭菜、番茄、土豆、黄瓜、红白萝卜、大白菜、洋白菜、卷心菜、雪里红、梅花青、常年绿、油菜、蒜苗,七七八八,应有尽有,满地红红绿绿,好热闹!你们连成了军区的农副业生产模范连,你成了军区的生产经营模范连长。今年二月,你去市里一趟,见你们连应该有的高炮没有发下来,民兵们倒先装备起来准备实弹射击了,你朝那炮淡淡笑了笑,想:蛮好的,落个清闲!回来就组织连队扩大了猪圈,扎了羊圈,挖了鱼塘。你为这番事业是花了心血的,挖鱼塘你的手腕累肿了,捉菜虫你打个手电筒把双眼熬得血红。我看你对土地有一种热爱生命似的癖好,你说“脚踏实地”心里安。我说你有点像生产队长,你说其实连长就是不种地的队长,现在种地了,算对了路,务了业。我说你为了连队的生产说不定可以把生命献出来,你说命总是重要的,可命根要扎进土里去。我记得那一天,第二次炸雷轰鸣时,山坡上的一棵榆树遭了雷击,树枝全被劈断。连队的两只黑狗,夹着尾巴在大家的腿下窜动,哼哼叽叽地,孩子饿奶一样叫着。你养的那只猫和鸽子一先一后进了饭堂,猫担惊受怕地在腿下“喵——喵——”地叫着,鸽子竟大胆地落到你肩上,“咕咕咕”地和你耳语,你扬了一下手,那鸽子像白雪球似的飞走了。战士们站着依旧不动,不说话,有的人盯着鸽子或猫,有的人盯着你的脸。他们对你和鸽子、猫的融洽习惯了。他们和它们也似乎亲密无间了。受了惊吓后躲雨的麻雀从房檐下飞进来,落在房梁上,啁啁啾啾,叫声如秋天的溪水样在饭堂、在你们每个人的耳际萦绕着,声音很大,很嘈杂,加上门外的雨前暴风,把饭堂变成了一个散会的会场一样,你责怪地瞄一眼房梁上一团团、一行行的小麻雀,提高嗓门简短总结几句就完了。我至今记得你说的最后一句是:“同志们──总之,要考验我们了,不能掉以轻心!”然后,你挥了下手,大家解散了。战士们一个个跑出饭堂,找着铁锨铁镐,脚步声噼噼啪啪。房梁上的麻雀一动不动地照旧呢呢喃喃。直到这个时候,人都走尽了,鸽子又回来落到你肩上,你才看见一排长还原样站在最后没有动。
你扛着鸽子朝一排长走过去。
“你不要去了,收拾收拾洞房。”
一排长抬起头。
“连长……”
“新婚第一夜,那滋味……你别傻了。”
“你站到我的位置想一想……”
“照我说的办。不站到你的位置想,我早把这事汇报到团党委!”
一排长脸上满是苦戚,两眉间那片光滑的皮肤变得如粗糙的卫生纸样皱皱巴巴,眼里的忧郁像两湖黑水深不可测。你扛着鸽子急急走了,要去救护自己的事业,可一排长却若木鸡呆着没有动。
后边的事情,我大哥难以忘怀。你见了或听了也会难以忘怀。
下雨了。
雨滴从空中有力地摔下来,斜着砸在地面上、菜叶上、房坡上和草丛里,三尺之外只听哗啦啦的雨声风声,其余别的什么也难以瞅见。猪进了圈棚,羊也进了圈棚。大山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了,一切都淹没在雨天的混沌世界里。炮连的官兵们,一人手持一个镐或锹,一部分在山梁左边加宽着排水沟,把沟埂培得又高又厚;另一部分,由我大哥带着,都赤着上身,光着脚,穿着绿色大裤衩,挥动着铁锨,挖着鱼塘上方的泥土,一锨一锨,加固着那个拦水小坝。湿了的裤衩布,像糊了浆子般贴在大腿上,一弯一起的黑白肩臂,像一扇扇门板似的起起落落。连长站在坝上,吼一阵,来回走动一阵,指挥着他的部属,雨水在他脸上、胸上敲打有声,从眼窝流下的水线,仿佛溪流似的湍急曲弯,沿着鼻凹、嘴角、脖子、肚皮,到小肚上分成两股,顺腿奔腾到地面。
“快点!快点!”
“挖前补后,不要离坝太近!”
他的声音被雨水压在坝下,嗓子似乎喊破了,也不能使他的部下都听见。有一个兵从坝下挖了一锨泥,用力一摔,飞到他的肚皮上,“啪”的一声脆响,他朝后趔趄一下,泥片落下来。他的肚脐眼上方留下一片血红,淤血般渗着污色。
“连长,没事吧?”那兵唤。
“没事!”连长答,“就照这样往坝上摔。”
“你站远点──”
“我是目标,我站哪就是哪儿低!”
于是,连长就像一根标杆一样,坝下的人都朝他身上撂泥巴,“啪、啪”的声音耳光般不断从他胸前发出来。一会儿,黑泥巴糊了他一身,雨水一冲,能看见一条一条的红痕儿。过一阵,脚下坝高了,他光脚将碎土稀泥踩实落,朝东靠一靠,几十张铁锨就又向东摔泥土。这样有四十分钟,坝高了一尺,坝下水也积深了膝盖,两侧的排水沟显得狭小了,浑浊的泥水已经满到大半沟。这个时候,风头越来越大,雨势也越来越大,雷声从四面八方朝着这儿滚,轰隆隆……轰隆隆……地震地陷一样,震耳欲聋,令人感到世界的末日就在眼前。
“奶奶的!”连长从脸上抹了一把雨水,“快些!快些!都朝着我的身子摔!”
积水深了,大家再也不能从水里把泥巴挖涝出来摔上去。
“都蔫了?!摔!”
“挖不出来了,连长──”
“挖不出来也得挖!”
“一点也挖不出来!”
“笨蛋!”
“你来挖!”
连长从坝上纵身一跳,一把夺下一个战士手中的铁锨,用脚在水中一蹬,挖上一锨泥,上起时,那泥像鱼样从锨上滑掉了。他又挖了一锨,又滑了。来回几次,均不成,就直腰叹了一口气。
有几注雨结结实实砸在他的眼睛上。
大家都站在水里不动,等着连长的吩咐或命令。
一排长从山梁左边翻过来。
“那──边──怎样?”连长仰着脖子问。
“估计──没事──”一排长伸着脖子答。
他们的问答像撕布的声音在雨中迟缓地传递。
“那就好──你去接接他们──”
“谁──?”
“你爹和她嘛──”
一排长不吭了。
连长朝坝前靠了靠。
“带两个雨衣去──”
一排长站着不动。
“去嘛──去!不接她也得接你爹。六十多了,有病。办事要叫良心无愧……听见没有?喂──”
木呆呆站一会儿,一排长转过身,踩着稀浆泥巴走了。如注的雨水从他弯下的深深背沟里汩汩朝下淌。
连长盯着一排长的白洁后身被雨水淹没掉,默默站一会儿,挥了一下手,让大伙都出水站到了坝顶上。
以后的事情,我大哥向你、向我复述时带着深沉的悲哀和懊悔。那件事成为他终生的遗憾使他至死难忘。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雨,大哥说,暴雨一般下上十几分钟,几十分钟是常见的,但超过一个小时的不多。那次雨整整下了八十多分钟。山沟里的洪水由小变大,从上向下滚滚而来,势头猛得像一列火车脱轨后从山上朝着山下栽。四周的雨水声这时变得微弱了,是被山洪的轰鸣压下了。我们看不见山下的炮场,也看不见紧挨我们的营房。那两排被称为营房的石屋在那次雨中塌了两间,砸坏了三张床铺。战士们都围在我身边,冷得嘴唇发紫。山洪是说来就来的,我们刚听见一点响声,不等反应过来,鱼塘前的小坝水就积满了。排水沟朝外尽力倒着洪水,满沟都是明明晃晃,卷着柴草树叶和圆石头。我们大家全都站在坝子上,眼看着水面朝上涨,一寸一寸,很快,不一会,面前就有了很大一个水面。那临时打起的小水坝是尽了责任的。前边的鱼塘我们看不见,能看见脚下的半亩鱼塘,水面泡起泡落,煮开的沸水似的。不时有几只雪亮的白条鱼跳出水面,借着雨注在空中快乐地翻跃几下跌进水里去。记不得是几点钟开始的,水面开始升到和坝平,鱼塘里的水也升到和塘岸的泄口一般齐,多出来的雨水从水口流到沟外去。很明显,只要浑浊的洪水漫过小坝,鱼苗就得全部被呛死。严重点说,这小坝一决口,两个鱼塘就立马化为乌有。一斤多重的鱼将全部顺水而下,鱼塘也会被洪水卷出沟外,流到山坡下的一条河里去。我不知道当时想到了哪,只感到有东西要丢了,那东西是连队的,也是我连长自己的。我一定要保住它,我对自己说,什么都可以丢,但那件东西不能丢。
暴雨还没有减弱的征兆。风依旧地刮着,雷依旧地在头顶上隆隆轰鸣。鱼塘两侧的水沟依旧尽力朝外排泄着,坝里的积水也依旧一点一点朝上升涨着。情势是很够紧急了,难说这临时小坝就有那么大的力量抵抗这迎头撞来的泥沙山洪。
越来越冷,大家像赤条条站在寒冬腊月里,彼此能听见的牙响。
“连长,不行了吧?”
“得让给养员买点酒喝。”
“算了,豁上连队三年不吃鱼!”
不吃鱼?这不是不吃鱼的事,也不是农副业生产得失的事!我想,这要比那些小事大得多,保住了鱼塘,就保住了……我说不出来保住了什么,但绝不仅仅是保住了鱼塘和农副业生产。世界上是没有一个父母眼看着让儿子被洪水冲走的!
“下!”我说,“用身子护着坝。护着了坝就护着了鱼塘。”
有个骨干班长犹豫了。
“连长……”
“下!!”
我第一个跳进了水里,站在坝腰上,半个身子露在水外。
那犹豫过的骨干跟着跳下水,用胳膊挽着我的胳膊,像铁环扣到了一块。
这时我相信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和“榜样就是无声的命令”那些政工干部总结出来的名言。坝上的人一个接一个,都跟着我跳到了水里,一个个扛着肩膀,胳膊锁在一起,几十个冻青的胸脯,组成了一道肉墙,像古长城一样拦在坝面上,硬是把山洪截在坝里边。雨水在头上浇着,我们的头发都贴着头皮,雨滴敲打着胸的声音如捶鼓一般奏出激动人心的音响。有一棵碗粗的栗树,从山沟深处卷下来,到我们面前水里淹没了。东边一个战士叫了一声,可能是被栗树枝拨了一下,滑进水里喝了几口水,被大伙拽出来,脸立马憋得涨红。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却看到连队养的那两只黑狗哆哆嗦嗦站在坝子上,迷惑地盯着我们大伙儿,雨水抽打在狗背上,顺着狗毛很有条理地流下去。
“回去!”我对狗吼。
狗不走,反朝我面前靠了靠。
这时候,有个炸雷在鱼塘上轰响了,两只狗同时惊跳一下,朝着天空咬了几声。
大家全都扭过头。
直到这个当儿,我才看清扣着我胳膊的人竟是一排长。他站在水坝最中间,和我并着肩。我透过雨水看清了这一刻他与别人不同,身上不像大伙那样青,脸上既没有履行职责的那种军人神圣感,也没有救护鱼塘的不以为然,就那么平平静静的,像日常带着战士们种地一样,似乎一切都是应该的、想到的、力所能及的,用不着吃惊和紧张,用不着如临大敌似的一副高昂气概。我错了,疏忽了,他内心的滔滔浪浪全被这平平静静掩盖了,可我没有看出来。
我大声问:“你没去接他们?”
“他们来过。”他大声答,我听到的声音很小。
“下雨天……”
“下冰雹他们也不会拐回家!”
“一排长──你父亲……”
“他没有孝顺儿子,也没有使唤好媳妇的命……”
我没有再说什么话。我没想到一排长的话里还有话。身后的两只狗还站在那淋着雨。羊圈大概是开圈了,有几只山羊站在鱼塘边的沟崖上,痴痴地朝着坝上瞅。不知为什么,有一会儿猪的叫声特别大,突然而起,从圈里传过来,像被宰杀一样儿。也许这都是预兆,可我没能看出来。事情终于发生了。我们整整在坝上挡了一个小时山洪,到暴雨减弱时,天顶先有了一团光亮,像将黎明时一个圆窗透出的光。风小了,雨也小了,不一会儿洪水就如截了源头一般小下来。
鱼塘保住了。
另一条沟里的菜地也保住了。
狗朝一排长身后去了两步,离他只有几寸远,伸头可咬。几只山羊从岸上跳下来,在地上戮着泥洞朝着坝上走,跳出圈的猪又站到了山羊站过的位置上。
面前的水越来越小,低于坝面了。
有人看着我。
“上坝吧,”我说,“都慢点。”
人墙拆散了,套着的胳膊解开了。
“冻死了!”有人上去坝子叫。
“浑身都僵啦!”有人对着伙房唤,“中午该吃鱼喝烧酒。”
就这一刻,一排长左边松开我,右边松开一个副班长,身子一晃,滑进了水里。
有人尖叫起来。
我们都瞅着水面,等着一排长露出来,那水最深处也不过五尺深。
过一会儿。
静极了。
又过一会儿。
水面除了流动的波纹什么也没有。
我急了,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纵身往下一跳,钻进浑浊的水里,一把就摸到了一排长,可当我去抓他时,我感到有一个很硬的东西推了我一下,又像是蹬了我一下。我朝后一移,再去原处寻找一排长,就不见了……
他是被一个战士从左边排泄沟的口上救出的,身子很硬,像半截树杆样别在那。
我一直弄不清山洪小了,排泄沟的水势缓了,为什么还能把一百十几斤的一排长冲到沟口横别着……
一排长就这样因公死亡了,二十四周岁,死在他准备结婚的那一日。我大哥给他们述说这些时,他的脸上写满了痛苦和悲哀。他的显长的瘦脸因此微歪着。你也许意识到,他是被懊悔扭曲了,连说话的声音都走了调。一排长的父亲和──算妻子吧,领了结婚证——一块来到连队时,已是下午。他们都不识字,乘错了车次,最终没能见到活着的一排长。法医对一排长进行了鉴定,没能找到满意的答案,说那样浅的水是不能淹死人的,而且时间那么短,一排长竟喝了一肚子水,只要他把嘴一闭,即使他没一点水性,也会从水中浮出来,何况那水中没有漩流。可一排长确确实实是淹死了,这是有目共睹、不可否认的。他父亲和他妻子到连队时,已经雨过天晴,碧空万里,太阳十分晶莹地悬在头顶,不是太热,空气极其清新湿润。远处的山格外地青黛透绿,显出十分的幽雅;近处的岭梁,呈现出一片嫩绿,像一块新煮染的青布裹在梁脊上。东沟菜地经雨一洗,黄土黄,青菜青,菜花白,醒目得如一张水粉画;西边猪肚沟的鱼塘,水面还未彻底清澈,像倒进了一包颜色似的淡淡发黄,最后将尽的流水,断断续续响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来。山脚下的大片田野,在日光下发出刺眼的光亮。山梁上的两排房子静静地站立着。这个时候,这个地场,宁静极了。鸽子站在房脊上,遥望着远处的庄稼地,伫立得很庄重,很肃穆,仿佛凝冻在了透明的空中。猪和羊都进了圈,晒着太阳,不卧,不叫,直立着,如同堆在那儿的一个个小雪堆,又干净,又白亮。一排长被抬放在山坡上的连部门口,盖了白床单,连队的人都围在他周围,和他一样的一动不动,静默悄息。那两只狗在鱼塘岸上来回走着,寻找什么似的,不断在泥地上嗅一嗅,企图闻出些异样来。就这个时候。我大哥和一排长的妻子挽着一个老人拖着泥腿走过来。那老人从大伙闪开的人缝走进去,揭开床单看了看儿子的脸,往草地上一跌哭唤道:“你好不孝呀,我的儿……”哭得死去活来,极悲戚。他的儿媳扶着他说:“爹,我活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我养活你替他尽孝一辈子……”
连长哭了。
战士们都哭了。
鸽子大胆地飞过来,落在连长的肩膀上。
我说大哥,你哭什么呀。
他说一排长媳妇真好,可他没有享受好媳妇的命。
你也听着的,我们都笑了笑。
大哥看着我们。
一排长的父亲和他媳妇已经一天没吃饭,我大哥让伙房做点好吃的。炊事员去鱼塘捞鱼时,发现两个鱼塘的鱼都被山洪的泥水呛死了。鱼不多,统共十七条,上鱼塘八条,下鱼塘九条,合起来有二十多斤。战士们站在塘边看那翻肚的白条鱼时,我大哥说怎么回事,下了那么多鱼苗,才活这一点!
没有人接话。
狗还在鱼塘岸上转,盯着鱼塘的水面。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团里要提我大哥当副营长,他不干,要求转业了,分到我们乡政府分抓粮食生产,像队长一样整日和农民一道忙碌在田地里,累极了,他说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