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里有几日,很冷的,雪飘儿飘儿旋下来,覆盖在伏牛山上。穿沟风在坡面滑着,落了地的雪,重被扯起来,卷进山皱里。从山顶到山底,到处都白白皑皑。世界没有了。见不着村落,见不着树木,见不着田禾,见不着牲畜。房屋被雪压瘪了,人在屋里闷得心慌,透不均匀气,就搜寻着话题去打发这沉闷、难耐的光阴。
娘团在被窝里,说:“你冷了生点火。”
“不冷。”秋林说着,坐在娘对面,盯着娘那双依旧明明亮亮的眼,觉得有点怪。娘的眼不该这么明亮了,她十七就过到爹家,爹只和她一块睡了三夜,就当兵走了。当兵能吃饱肚子。饱肚不思家,爹一去七年,回来把他的小命送给娘,待娘哭哭唤唤又快乐又痛苦地把他送到这世上,爹就过江抗美援朝了。走那天是农历初七。据说,爹当一辈子兵,没有打过仗。一辈子都是伙头军,烧饭勺子用坏了十几个,临冻死手里还握着一把勺。那次是胜仗,追击时战线拉得长,反被美国人抄了后路,给养接续不上,一个团几乎全都冻死在了雪地里。死的人多,运不回,就地埋在朝鲜了。这么熬寡几十年,孤儿秋林又在南边和越南人零零星星打了一年多,按说,娘该哭哭啼啼,甚至眼睛也会因此模糊的。可偏不!他从前线回来十天了,娘不仅没哭过,反而活得轻轻快快,仿佛自己的独子不是和他父亲一样到前线,去打仗,而是到不远的哪儿劳作农活儿,去去就回的,一切啥儿担心都是多余的。秋林把目光从娘的脸上收回来,看看窗外白茫茫的世界说:“过几天我就走。”
娘问:“几天?”
他说:“五天。”
“走就走。”过一会儿,娘说。听那口气,仿佛人走拦不住,也就不需留恋了。“你爹那时候也是说走就走。”
怕娘问起南边的事,想了想,秋林岔开话。
“眼下的人真有钱。”
“世道变了。”
“七叔家的楼多好。”
“你七叔那墓才好呢,全是砖砌的。”
秋林怔一下:“七叔才五十零几,又没病。”
“早些准备着,人总有那一天。”
娘六十二了,秋林瞟瞟娘,想,自己这次到前线,没准儿就和爹一样长眠异地了。他说:“其实有个墓,免得到时候急手急脚的。”
“都是这样想。”娘说着,过一会儿抬头问:“秋林,你手里有钱吧?”
“有。”
“这几天,要来得及……咱也挖一个。”
“来得及。”
“那就趁你在家挖个吧?”
“挖个吧。”
“把棺材也合起来……板放久了不好。”
“明天就请木匠来。”
“你冷吧?”
“不冷。”
“生火吧,火盆在你后边。”
“我不冷。”
“雪真大。挖墓去你舅家请土工,那儿有帮人,土活做得快。”
“木匠呢?”
“你张四爷嘛,他给人合一辈子棺材……来围住被子吧,脚冷。人家说四爷合的棺材,好几家迁坟时,挖开一看,不光棺材还好好的,连人都还没烂,那棺材合得没缝儿。”
“那就请四爷。”秋林说着,上床拉开被子,围住了娘的脚头上。那被里真暖和,一团温火似的。他蹬住了娘那双半大的脚。
雪还在下。人一走过,脚印就没了。秋林在前,母亲在后,两个人相隔几步,摇在隐没了的雪路上,就像晃动着两个矮矮的雪柱子。远处的山,本来又高又峻,林子四季都呈出墨色,可眼下,白白茫茫,不见山岭,不见林地,混混沌沌,仿佛那儿是天的边沿。到一条山梁上,秋林站住了。他站在梁脊,朝下打量一会儿,见这条梁地,前有沟溪,后有山峰,左侧有一片平平展展的阔野良田,右有一片被雪压弯的槐林,就回头对娘说:“这儿不错。”
娘站在儿子身边,前瞻后顾,左右打量一阵,又默过一会儿说:“这儿不行。”
“不行?”
“后峰太高。坟地风水要左遮右拦,前蹬后靠。高不挡阳,低不积阴。这后峰高了,拦了阳气,后辈人就要常年生病的。”
“其实,”秋林说,“老坟也不错。”
“老坟,”娘说,“老坟虽前后都有遮挡,可河、林、地、峰都离坟地太远,散气。你爷是兵乱死在外地的,死得没下落。你爹死得有下落,可隔江差河,连块骨头也运不回。世上事都是阴比阳,阳随阴。坟散不聚气,活人必分离。山河拉得远,死了不归还。挖次坟不容易,就从我手里开始,咱家另起坟地,另盛人世。找块上好的风水地,家人就辈辈团聚了。”
不再说啥儿,娘儿俩又开始沿着雪路朝前磨蹭了。风把雪吹进脖子里,化了,水死凉死凉。秋林让娘把衣领卷起来,把挡雪的披布搭头上,娘说不碍事。到一个路口上,那依稀可辨的小路岔开了,他正要照直走,突然有一只迷向的野兔,披着一身白雪,从前面一跃而起,横跨过那条小路,朝山坡下面滚去了
娘忙唤:“秋林,朝东拐。”
“看看那条梁,地势蛮好的。”
“你东拐!”娘大着嗓门说,“雪天兔拦路,生前死后都无路,人怎好往那儿埋。”
想说几句啥儿,终是没有说,他就东拐了。在部队,他是连队干部,那样认着死理苛求兵们讲科学,信奉马恩列斯毛,主义的话天天挂在前牙上,随时准备吐出来,可在家,娘这样迷信坟地,讲究风水,他竟觉得很自然,本该这样儿。也许这就是回乡入俗,他想,只有这样,他才是娘的儿子,才是儿子给娘的一缕孝心。
“你慢点。”前边路窄,像是一条扁担凹在山坡上,他回头扶着娘。
“不用扶,”娘说,“你们在南边……怕吧?”
娘终于问到了前面的事。他想了想,淡淡地道:“怕啥,我三十多了,兵们都才一二十。有个兵开拔前还没见过死人呢,到前线见人说死就真的死了,吓尿到了裤子上。后来,见多了,晚上也敢和死人一道儿睡。”
娘说:“对,别怕,你爹就是死大胆。那年他回来对我说,有次被炸昏在锅台边,同乡抬着他,可醒来一看,却在一堆死人里。抬的人以为他死了,就把他扔在了死人堆。那死人才叫多,横七竖八,缺胳膊断腿,好人坏人,死了全堆在一个坑,你压着我,我压着你。你爹说他醒来一看,正趴在一个烂肚肠的死人身上,嘴对着嘴。他的背上还搭了三只死胳膊,四条断腿。脊梁上全是死血块,腥气呛死人。你爹他爬起来,说句娘哩,我还活着哪,就回来了。回来后你爹就常说:人越怕,鬼越吓。胆大命大。你爹要不是胆大,不会活到后来的。全村和他一道出去的十几个,只你爹活到了解放后。他命大。”
路在前边斜挂在山腰上,风吹去了浮雪,薄冰结在路面上。青色。脚下的沟被飞雪填了许多,像是弹起的棉花絮,积攒在沟里,很虚飘。秋林等娘上来,扶了娘的胳膊。他说:“娘,你娃不会怕死的。”
娘说:“县里规定了,谁家娃在前线立了功,回来就照顾。”
“听说啦,咱家也没啥非要他们照顾不可的。”
“你立功了,咱家把地调一下。咱的七块责任田没有一块水浇地。”
他心里苦笑一下,脸上没有苦相,说:“地会给调的。”
“也不要强立功,”娘说,“人最要紧。”
“我知道。”
“知道就行。”
“到眼下我们连队没死一个人,也没伤一个人。安全哩。立功立了十几个。人多,功少,干部总得让着些。”
“让啥,”娘瞟他一眼道,“不该是咱的咱不要,该是咱的也不让。”
他不好接话儿,就默默挽着娘。路到前边宽起来,伸到一个岭头上,就化在了垦过荒的雪地里。这岭头下是块好地场,坦坦地展出一面地,缓缓漫坡着,其势坐北向南,避风朝阳,地前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过车路,地后岭头上,栗树密集,直直地硬挺在半空,擎在枝条上的雪,像绷直的白绳一样晃动着。左边有长年流河,右面有块好地,能看见露在雪外那青翠的麦叶儿。娘到这儿看了地势,到下面那缓缓的漫坡地,用手扒开雪,在地上抓起一把土。那土黑沃沃的,极肥壮。把土在手里捏一会儿,暖热了,她把披布上的厚雪抖下来,看着儿子说:“秋林,这儿好。”
“这儿好?”
“好。脚头有路好观望,顺顺当当走四方。出能行,回能归。人丁、财势,靠的就是人和路。后岭挡风雨,东面见日出,西面看日落,一天是日照,阳就盛,阴就衰。这儿是块好坟地。”
“那就在这儿挖?”
“就在这儿挖。”
“明儿就破土?”
“明儿正好初三。三六九都是好日子。”
“那今夜就去请土工。”
“挖大些,也是一座房子呢,让人住下宽宽敞敞的。”
“砖灰明儿就要买。”
“买洋灰。洋灰不走形,结实哩。”
娘儿俩站在雪地里,一句一句说着。雪在他们头顶,三月柳花一样,漫天飘舞,慢慢地,刚抖净的披布上,又罩了一层雪。一会儿,他们就化在了新选坟地的白雪里。
土工们都能干,一个个山石一样敦实,在雪地里脱了衣服,单穿个裤衩,露出黝黑的光背,抡起镐头,在空中甩着弧线,落在山地上发出沉闷实在的响声。从坑里甩出的碎土,天女散花样落在坑两侧,土瓣油层肥沃,常年在地温里蒸出的白丝,温馨的气息弥漫着,在寒冷的雪天,清新又暖人,就像一股蒸汽把土工们包了起来。六个土工,两班倒,一人刨,两个人铲,歇下的三个人,就蹲在雪地里的新土上,把脚塞进土里暖和着。
这已挖到了第二天,墓的轮廓都有了。晌午时,秋林挑着一桶热汤,半桶热的杂烩大锅菜,挎着一篮热馍走来了。包桶盖篮的棉布上,蒙了一层塑料纸,落雪化在纸上成水了。饭菜还是热淋淋的。揭开棉布,白气像刚揭开的蒸笼一样升腾着。土工们吃着饭,溜溜的声音在坟坑上边停滞着。
有个土工坐在新挖的热土上。“这儿的地气真好。”
有个接:“坟地再好也是埋死人。”
又说:“也到是。我死了随便挖个坑就成。”
又接:“那哪行,要想着活人哩。”
“活人咋?死了也没气。”
“说的……你不去死哩。”
“你以为我怕死?给你说,早想开了这层理,人是早晚都得死,躲不掉。”
“我也知道早晚都得死,还知道谁死都没气。”
“就是嘛……”
秋林站在墓坑边,听着他们的话,心里木木的。部队从一线撤下来休整两个月,他回营房汇报作战情况,领导说你辛苦了,就让他回家半个月。到期了,两天以后走。坐五天六夜的火车,下来再乘两天两夜的汽车,下车就是连队休整地,就要和大伙一道返到一线上。这第二次上一线,情形不同了。先前是以守为主,一个班可以打退敌人一个排,甚至一个连的进攻,且还不伤亡一个人。这一次,要变守为攻,主动出击,情形成为我攻敌守,不伤不亡是不可能的了。也许,就是这一次,他隐隐预感到,就是这次再上一线,他这辈子有可能就要完结了。谁敢说攻击中没有伤亡呢?谁能担保那伤亡的就不是自己呢?死倒不怕。不过毕竟还是活着好。才三十几岁,妻子才二十九,娃儿还没生。他觉得有些冷。雪化在他的额门上。风从脖子里溜过去。打个寒战,他说:
“该停雪了。”
有个土工看看他,“你到墓坑里暖暖身子嘛。”
他就下去了。墓槽不足一米宽,两壁上均匀地挖了小窝,像台阶一样,他蹬着小窝跳下去。墓槽底上,开了个一米高的门洞,一股热浪从洞里扑出来,一下温暖了他全身。走进洞里,借着还亮着的烛光看一下,那墓房很宽敞,一丈多深,九尺多宽,一人多高,像是一间小房子。人死了就埋进这里。这是死人的天地,世界外的世界。他坐在一张锨把上,背靠着墓壁,看着对面。那儿有只胖蛹虫,在对面壁上一条凹痕里懒懒地爬动。一丈多深,竟有虫,他想,活得多自在。那虫从一个凹痕里启程,用了好一会儿,爬到烛下不动了,就像经过了一次长途历险后,安安稳稳歇下了,很舒坦。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蛹虫。有一股厚土深处的暖流,从墓壁流进他的后背,沿着血管流遍了他全身。他有些瞌睡了。昨儿夜睡得晚。没想到人在墓里这么好。冬暖夏凉,四季都叫人畅心如意。在前线,若要牺牲了,就抬下来在一面坡上挖个浅坑埋掉了。有棺材。棺材的质量当然不能和自己家合的棺材比。坟墓就更不要去说了。他能想到那坟墓夏天多么热,冬天又是多么冷。谁死了能住进冷热随时令变迁的墓坑里,实在是谁的先天造化了,更不用说全都用砖砌起来。娘好了。不知比爹比爷好到了哪一份,就是自己这次一走,和爷和爹一样,永不再回来,她也没有死忧了。自己也好,能在死前亲眼看着给娘挖砌一个墓,还在那墓里享受一阵子。毕竟有很多人没有这福气。
墓里暖和,他真的睡着了,脸上很静,纹路理过的丝线一样平摊着,双眼眯得很轻快,嘴角稍微地上翘些,好像很轻松,很快活。
墓砌成了。棺材也合好了。
秋林和娘最后看了墓,回来请人把棺材抬进屋,用砖架起来,拿做棺材刨下的木花生了一盆火,对脸烤着,心里都了却了一桩事。
娘说:“这下好了。”
他说:“好了,不用应记了。”
“不应记了,总算放心了。”
外面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地上少说积了尺把厚。火光闪在门外白雪上。
“今天十七号了吧?”他问。
娘说:“农历初五。你后天走?”
“后天走。”
“正巧是初七。七不出门,八不回家,这是老规矩。”
秋林笑了笑。
“不敢初八走?”
“平时还不敢,何况这时候。”
“那就明天走。初六,是个好日子。”
“提前一天?”
“图个吉利嘛。”
“何苦……”
“走吧,你爹那当儿说走就走,都选六九好日子。最后一次是初七离的家,可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明天小青……还有事。”
“男人家……别太贪恋媳妇了。”
秋林脸红了。
娘看着他的脸。“这半月……小青,没事吧?”
“啥事?”
“没怀上?”
“先别让她怀上也好。”
“怀上个娃,不定就像我一样,拖累人家一辈子。”
“知道。”
“知道就好。”
“这天真能下。”
“你去割肉吧,咱今儿黑吃饺子。”
他就去村头割肉了。肉是鲜肉。他吃了两碗饺子,娘也吃了两碗。
来天,雪终于住了。
东边有了黄光,太阳像煮熟的蛋黄样,蒙着一层浅灰色。娘把儿子送到马路口,看着秋林搭上一辆过路车,走远了,摆摆手就回了村。有人在村口扫了一片雪,亮出一块干地皮,很多人就在那块地上晒暖儿,见她走过来,就有人搭了话。
“哎,你那墓砌成花了多少钱?”
她说:“一千多,连棺材花了两千块。”
“你可真舍得,”有个媳妇咂咂嘴,“你没病没灾的,少说能活十几年,有这备墓钱,还不如搬一台电视搁家开开眼。”
她看着那媳妇,淡淡说:“我死了……挖个坑就成。”
“那你给谁备的墓?”
“秋林。秋林先走了秋林用,秋林走我后头了就把墓留着。早晚用得着。我那死鬼男人的骨头连一块也难运回来了,我自个儿咋能用了那么大的墓。”
说着,她不急不慌地从干地皮上和人搭讪着擦肩过去了。家里锅还没洗,鸡猪都没喂。她该回家洗锅喂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