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坟地上,卷着风,呜呜地,笛诉一般。庄稼叶和麻雀毛,在空中起起落落,舞到下角大渠边,被渠坝横空一拦,旋着落入水面,漂走了,苦苦戚戚。坟地上的厚土,极松软,漫浸着红油,黑黝黝的,一下脚,土就埋了脚脖,油湿了鞋底鞋帮。天是灰色,阴沉着,压着田野、河流、山梁和他父子俩。他们在坟地坐着,对脸,半晌没话儿,静默悄息,周围无人,也无畜,极静。只有渠里汩汩水声,颤动在被天压扁的大田上。白霜,在别处都纱般罩着,在坟地却被油土的地温融化了。父子二人在这黑地里,对视着,目光暗淡在无神中,痴痴呆呆。刨出来的红薯,油油的,闪着暗红的光泽,块儿如碗似拳,成行的,沿着原先的地埂,密密匝匝裸在天底下,散发着从黑土中带来的土地的温馨。那味儿润润暖暖,如是陈年老酒,把人醉在死里。
好地。
命地!
这地从开了处女,就没亏过庄稼人。夏小麦、秋蜀黍,大豆、芝麻、红薯、花生,七七八八,五谷杂粮,种啥收啥,年年让地主人的日子过在丰季里。扎在地垴的祖先坟,插下的柳枝灵幡,没有不绿的,那十几个坟脚下,都直挺着一棵柳,大的可梁,小的可檩。夏季那儿是一片绿绿浓荫。
可这坟地,就要不属他们父子了。
老人嘴闭着,把手插进黑土地,鼻翼的皱纹牵着眼角抖。
儿子身子颤一下,望着老人,胸脯挺直了,眼睛瞪得滚圆。
──爹。
老人望着儿子。
──要把这地弄回来。
……
──我死也要把这地弄回来!
──没指望啦……
──有指望,我想当兵。
──军属?
爹淡然笑笑,头在心里摇一下。
天真好。日头像刚离火的馍饼,黄黄爽爽,平挂在空里,暖洋洋的。路边的野草,吐出韭黄似的嫩芽,头年长起的青皮,都涨涨绿绿,像姑娘媳妇的胳膊腿。这当儿,天底下到处都是温温和和,柔柔顺顺的。生产队队部院里的牛圈粪,香喷喷的,蒸腾着热气。
社员们都靠墙散坐着,男人们用石子走着四步棋,女人们在给囡儿扎辫儿。队长把烟锅往鞋底敲敲,站起来,大声说:政策又翻烧饼啦,要分地!
大伙立马震一下。
分地,队长说,政策尽生花点子。我想啦,原来的公地一厘也不分。自留地,十几年前收起来的自留地,等小麦一割,各种各的,不亏不便宜。过一年半年,政策稳了,咱再分地也不迟,政策变了,咱公地就没分。脚踏两只船,翻一个,还有一个。散会!
夜里,儿子睡着,天亮了,不见爹。找了满世界,结果在村口,远远见坟地躺着一个人,走过去,是爹睡在坟地的黑土上,把扬花的麦子压倒一片儿,香醉香醉,口水从嘴角流出来,把黑土滴出一个窝。
爹,你咋睡这儿,爹?
爹醒了,坐起来,揉揉眼:这儿好。
村户散落着,一家一院,面东面西,都有规有矩。几十户人家,几十个院落,稀稀拉拉,靠山脚坐着。民兵营长家住在最头上,媳妇新近才过门,人很秀,也瘦弱,去井上担水,见他,笑笑,算问候。
他正要挑着水桶下井台,抬头,怔一下,忙不迭儿放水桶。
婶,我给你搅吧,井深。
你别叫婶,叫嫂子。
叫婶吧,我姨和你娘家一个村。
他接过新媳妇的水桶,在井绳上打个梅花结,扒着自个的桶,喝口水,喷到辘轳轴,搅了两桶水,又夺过婶的勾担道:我给你挑回去。
──我能挑。
──你歇着婶。
把自个的一担水搁在井上,挑着民兵营长媳妇的水担,吱吱哑哑从街上走过时,村人老远问:给谁挑水?
──我婶家。
──你婶……
──在后边哩。
人们就都看见,默认他又有了一个新长辈。
民兵营长在家杀象棋,听见灶房水缸响,抬起头:是你,你嫂哩?
──我婶在后边。
民兵营长不再说啥儿,杀去了。
他又去井上挑了三挑水,倒满营长家的大水缸,在院里站一会儿,见猪圈泥水渣渣,猪冷得哆嗦,没言声,挑起箩头,带张锹,出门了。
民兵营长下完棋,送走客,见猪圈里的泥水没有了,黄土爽爽一层,就脸上溢着笑,对他说:屋里歇。
──不了。叔……
──有事?
──我……今年想当兵。
──还不知道今年大队能分几个指标哩。
──叔,你管着这。
──看看吧。
──明儿我没事,来把这猪圈墙垒垒。
五黄六月,麦子香飘了一世界。谁也没承想,坟地的小麦,竟因地分了,长得那般盛势。热风吹着,齐刷刷的麦穗,一波推着一波,湖面似的齐整。爆开的麦壳,把半个粒儿露在天下,圆鼓鼓地顶着太阳。二亩三分地,少估也收一千八百斤。从坟地头上走过的庄稼人,看了,眼都生红,心里仿佛丢了啥。
队长站在地头上,看看坟地,看看坟地下挨着的自家渠边地,脸上失了色。他在地里是下了工夫的,肥料不比坟地施得少,活儿不比坟地干得粗,可庄稼,竟是那样没比头。他的麦,文文弱弱,播得密,出得稀,一棵一棵间,都拉了空挡,杆子香般细,穗如风干了一样干瘪着。
老兄,你这收成不错呀。队长说。
地好。爹道,这地好!
──政策稳了,今年冬闲正式分地,还不知这坟地归谁哩。
──不是说……自留地各归各家责任了。
──队委会又订了,打乱再分,公平合理。
──这地里有我家老坟,给谁家怕都不合适。
──坟怕啥,真分给我家我就要。
队长端个帽子走出来,站在人群中。谁先抓?那帽子里盛了一把纸团儿,纸上写了地块和亩数,队长说:来抓吧,谁先抓?抓住哪块要哪块!
他去了。盯着队长帽子里的纸团,愣愣神,把一个大团儿抓在眼睛里,正想拿手捏,队长摇摇帽子说:看准,别后悔!
他有些慌神。那大纸团不见了,心说,赁命吧。一咬牙,把手伸进帽子里,捏出一个来。他捏了一手滚烫,生怕那纸团上写的不是坟地,就怔住不动,也不打开看。
队长媳妇瞟男人一眼,站起来:我抓。就到了队长前,瞅着那白豆似的纸团儿,不犹豫,捏了一个大个儿。打开一看,那上面写了七个字:老坟地,二亩三分。
──爹,地分得有鬼。
──吃饭吧。
──队长早就盯上咱家坟地啦。
──知道就行了。
──告他。
──朝哪告。
──大队,向支书告!
──队长家二囡和支书家三娃订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找到公社去。
──吃你的饭!
──我咽不下这口气。
──公社书记下乡的派饭总在支书家里吃,你能告出名堂吗?吃饭!
村里有了几张标语: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参军是青年应尽的义务!依照法律服兵役是公民的责任!红纸黑字,斜贴在墙上,在日光中闪着刺眼的光亮,看久了,眼前金星晃晃。乡人们围住标语,闲扯一阵,下地了。他盯住一张──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标语,呓怔半晌。末了,猛然想起民兵营长家的责任田,地犁了,地角还没翻,就扛上头,干去了。
夜里,清冷着,各家门都闭了,村里极静。街上有狗走动,猫沿着房脊跑。一弯月儿,勾在空里,几粒寒星,明明灭灭。地上月照的水光,摇着树影,悠悠晃着。爹病了,咳嗽,喘,他给爹熬了草药,端到床头,等爹喝了,出来坐在院里。月光把树影从东边扭到西边,盖在他身上。村外渠水哗哗的声响,从村子上空碾过去。他在树下,想啥儿,又似啥儿也不想,冥冥的,忽然看见院落门开了,闪开一条缝,月光立马流进了院里一条线。随着,进来一个人。是老人,走路颤颤的,拄了拐杖。他看不清老人的脸,那脸模糊得像是一张纸。
谁?!
别怕……是我,你爷。
我没有爷。
没你我就走了。
你干啥?
爷说,那二亩三分地,是我和祖爷整整开了一冬荒,一一刨出来,祖爷使得吐血。那地,地势好,保墒耐旱,不汪水,一家几代都靠那地活下来。那年大旱,爷顿了一会儿,接着道:方圆百里不收粮,饿死的人,埋都来不及,村人全都外出逃荒了,唯咱家没有去。那坟地虽也减产,可还收了八成。就那年,你大爷、二爷都讨了媳妇,大奶二奶是冲着那二亩三分地才嫁的。庄稼人,地好命硬。合作化时,那地被收了,家里几年没过好日子,你大奶二奶就死在那几年;三年闹灾荒,我和你奶就饿死在坟地里;接下地分了,你娘就怀喜,生下你,有吃有喝;又过几年,闹运动,地又收了,你娘又怀喜,在地里锄草,种的谷子。队长去说,别锄了,这地收啦,再种就要割尾巴。你娘听了,腿一软,坐在地上,生了,伤风,就走了,离开了你爹。眼下,地分了,种一年,又被队长种,这不是好兆。咱家没那二亩三分地,就没有好日子。娃儿,要想法儿呀!队长已经在那地里开犁啦……
说着,老人车转身,沿着暗影,拄着拐杖,走了。步子轻轻的,飘样,无声无息,挤过了那闪开的门缝。
他一惊,觉得头像撞了哪里,睁开眼,是自己打盹撞在树上。于是,灵醒过来,刚见的,全是梦事。瞅瞅院里,月光,暗影,又移了半圈儿。
他进屋:爹,坟地是开出来的?
是你爷,爹说,和祖爷开的荒。
我爷……啥样?
我才将还梦见你爷,溜墙走回来,拄着拐杖,脸色很模糊,回来说队长在坟地看犁了,不是好兆,让快想法儿。
他心里一震:爹也做这梦!
大体检开始了。
民兵营长当过兵,过来人,有经验。他知道从乡里跑十几里路来体检,累得气喘,十有六七血压高。没进体检室,他让村里的小伙都先喝一碗井冷水。
来体检的支书家娃,脖子一拧:我不喝,死凉!
另一个,舅在县公安局,看了一眼井水,没喝,扭头走了。
只他,嘴闭着,趴在桶上,吸了满肚子,身上汗立马消了。喝罢,起来抹抹嘴,一甩手,进了血压室。
两套红牛从坟地中间翻开来,东西扯,犁过去,一片红黑的光泽就闪在坟地上。地温和底肥养壮的蛹虫,白白亮亮,在新翻的泥上蠕动。犁出的草根,半插地上,半露天下。新土沙滩一般,极是松和,踩去透心舒服。暖暖的地气,在新土上绕脚脖流动。牛把子扶着犁,来回折着,一程一程。队长在新翻的土地上,捡着草、虫,满了手,就把手掌弄出几条缝,抖抖,让土落下来,再把草、虫扔到水渠里。
这地真好,牛把子说,我这辈子还没犁过这么好的地。
奶奶的,队长接,也奇,这渠边地和它挨着却不是黑油土。
──分到这地,一亩顶二亩。
──多亏我家里人的手气好。
──地里要再没坟就好啦。
──这坟早晚得让他们迁走的,不能成年论辈子,占住我这责任田!
──队长,这是我家的祖坟呀。
──啥坟也不能占我家的地,庄稼人都是赁地吃饭的!
──迁坟……迁到哪?
──你家也有责任田,还怕没坟地。
──我半身入土了,死了也想入这坟地里。
──笑话!我能让你再在地里挖个坑?
──队长,你不要把路走绝啊!
──哟,你还没成军属,话就变粗啦!
──我迟早要让你把地还回来!
──那就看你的本事喽……
──你等着!
──别让我等急呀。
──只要我今年当上兵。
──就怕明年你也当不上!
飘的雪,就如三月树扬花,纷纷地,落在地上,不化,先冰在地面,后就积起来。吃顿饭工夫,地上攒下厚厚一层,到处都皑皑一片。树枝皆是平伸着,托起一座一座小白山。电话线绷紧了,白绒绒拉着。房子被压得很低。鸡都缩着脖子,躲到房檐下的干地上。狗钻灶房去,猫金贵地卧在主人的床上。街上没人,各家都虚掩着大门,把冷关在外面,从树丫上卸下吊了一冬的蜀黍,围着炉火剥起来。
民兵营长来了。
──叔。
──你剥吧。
──咋样?
──难办。
──?!
──你们三个,身体合格的只有你,可别的,都想去,公社只给咱大队俩名额。
──接兵的……不卡身体?
──那是活的,眼下都又合格啦。
──叔……
──明年吧,明年大队分一个名额,我也想法把你送到部队上。
雪下得大。有了风。屋里、心里都和外面世界一样冷。
──当不了算啦,娃……
——……
──那坟地……也算啦!
──爹,我说过我要当兵的。
──有法?
──找法!
公社武装部长瘦瘦高高,身子如不发芽的树。娶了两房媳妇,那东西不中用,没娃儿。正急,一个送娃参军的,给他一个偏方儿,让吃狗的那东西。这当儿,正半夜,他从锅里捞出煮了半晌的狗玩意,按在桌上,用刀碎了,拿蒜、麻油、辣椒拌了汁水,正吃在香上,冷不丁有个小伙推门进来,跪在他面前,持把剪刀,对着自个咽喉唤:部长,求你了……
部长心里缩一下,转身抓了床头的空手枪,见小伙的剪对着自个儿,就用枪朝桌上一拍道:有啥事。起来说!
──部长,今年不让我当兵,我就死在你这里。
──兵都验过了,你还找个屁!
──我验上啦,可我去不了。
──咋回事?
──被人挤掉啦。
──谁挤的?
──支书和县公安局的。
──哦……你起来,先起来。
──你别来拉我。走近我了,我就把剪子扎进去!
──犯啥儿傻,年轻轻的。
──你别来!说吧,你只说叫我去还是不叫就行啦。
──都政审……罢啦。
──我不管……不叫参军我就死在你屋里!
──起来说,把剪子放桌上。
──不!是死是活就凭你一句话。
──立马就发入伍通知书……
──你们每年都有机动数,能调换,我知道。部长,是死是活就听你一句话!
他终于当兵了。就这么,参了军。
营房如是一轮城郭,坚坚实实,入之难,出之也难。内里的生活,版画一般,初时还觉新鲜,久了,就呆板单调,无味无趣。渐渐,烦了,耐不住对故土的思念,时常钻进被里,蒙头呜呜一场。来日,悲在心里,还依旧生副笑脸,让大伙看着,号不响就起床,扫地、擦窗、替老兵洗帽刷鞋。熬到周六,晚饭前,指导员就惯例地拿出一片白纸,在队列前念:本周表扬以下人员……
表扬的人中总有他。可也总有别的兵,大凡新兵,都在表扬中。
想:不换个特别工作,就难在连里显山露水了。
坟地的小麦,秆儿筷子一般,队长家没施底肥,苗棵儿依旧硬扎,叶子韭菜般盛势,乌光闪着,风一吹,湖面一样,浪悠悠的,谁看了都心惊:天爷呀,这麦!这地!
他家的责任田在坡上,爹一担一担从茅房担粪施,散开来,压下去,底肥足得外冒,犁时,把式说:太足了,粪烧死庄稼哩。可这会,苗却黄瘦巴巴,病恹恹的可怜。地贫,把粪吃干了,苗子和香杆无二,风一吹,软卧在地上,不见露水不直腰。老人每趟上坡,路经坟地时,心里就愁绪怅怅,满脸苦戚。
──全靠你了娃……
──爹,我说到办到的!
──爹没别的大求,死时能埋进坟地就成。
──耐一下,我死也要让你再种几年老坟地……
指导员说,今天乘晚点名的机会,我说一件事。大家都知道,饲养员对象瞧不起喂猪这行当,拉后腿,饲养员不安心工作,终于酿成一起大事故:花母猪下了十二个猪娃子,才三天,跑出去吃庄稼,给老百姓毒死了,今天师后勤电话通报批评我们连。大猪死啦,不说了。十二头小猪怎么办?饲养员坚决不干啦,哪一位毛遂自荐,敢站起来挑起喂猪这重担?
全连一百多号人,都坐在无声无息里。
毕竟是喂猪,不是啥儿高贵事。
指导员失望了。
都觉无望了,他突然站起来:指导员,我去喂猪!
红色月亮从东天云里浸出来,镜圆镜圆,把云给镀了一层光。应征入伍的小伙们,明儿后晌到县城搭火车,头夜就从四乡往镇上集合了。一条小路,牵着他们父子俩。爹扛着行李,跟在他身后,几尺远,默走着,没话儿。地上的月光,水一般亮,村子融化在柔柔光亮里,树是直立不动的,影却微微地摆。静极的夜里,山默默,树默默,田默默,人也默默。他望着远处。爹瞅着他。快到坟地时,爹说:记住,勤来信。
他说:记住啦。
──没啥写,就写──啥都好。
──嗯……
──家里不用应记,地不多。
──嗯……
──吃饱肚子,别学吸烟。
──知道。
──钱发下来就存,得说媳妇……也别过节俭,该用的就用,当兵了,媳妇不愁没人说。
──知道了……
──坟地……先有地种着,你别太牵肠。
到了坟地,他突然站住,嘴绷着,手恶恶地攥成拳头。
去,爹说,磕个头。
他朝娘的坟上看一眼,把目光移到坟地和渠边地的地界上,怔一会,从脚边搬起一块石头,到地界一头,跪下来,双手爪样,扒了一个深坑,把石头埋进去。
爹到另一头埋界石,他说:埋深点。
完了,他从坟地走过去,到娘的坟头,跪下,连磕三个头,说:娘,我走了,你放心。
爹说:你走吧。
他从爹手里接过行李:回吧爹。
爹僵着不动。
──走吧,没啥送。
──你走吧,娃……
他就毅然走了,背着行李,沿着大渠堤,踩着响哗哗的水声。上了大路,回头望一眼,见爹还站在坟地,就在月光里招下手,转身步子加快了,脚步声在夜里传出去大老远。
走一程子,他隐约听见身后跟有脚步声,猛回头,见爹还跟在身后,生气了:回嘛,到镇上你也没地方睡,有啥送!
爹站住,一直看他独自走进月亮里。
他竟喂活了刚生三天的十二头小猪娃,个个长得壮,腰都水桶一般粗。
半年总结,连里给他嘉奖一次。
原来,嘉奖也容易,他想。干得更欢势。
秋天时,绿豆熟了。坟地上乌乌罩了一层,圆叶由绿变黄变黑,末了就干缩成卷儿,风一吹,落下来,厚厚的。豆棵没叶,如是一棵挂果的无叶树,枝枝杈杈。四籽儿豆角翘挂着,一串套一串,严严实实架在豆枝上。灼热的太阳,散出黄光来,在豆地跳动。带着腥味的豆香,在光里蒸腾、扩散,弥漫在空气里,老远就呛鼻,叫人对土生出很深的情意来。
──这地是你们村的?
──村西的。
──有这地也不白活一世啦。
──人家日子好,过得就是这块地。
──他家多少人,这地能养活?
──独子,没几口人。
──娶啦?
──才十七,还没说亲哩。
过了半月,外祖爷领着女儿来看了这块地。
又半年,姑娘嫁了来。
一年过了,女人在地里锄谷子,觉得肚疼,下坠,一看,脚脖上有血,脸吓白了,瘫在谷子地,哭了阵,就把他生在地里。
他身上沾满了坟地的黑油土。
事情竟是那样!时下上级狠抓报道工作,要消灭空白连,哪个连队未见报,年终不评先进连。逼急了,指导员发动全连人人都写稿。有天,他们连给报社寄了四十七篇稿。接下,就是耐心焦急的等待,干部战士,每天拿到报纸,先看有没有自己的文章,眼滚圆,没有了,索性谁的文章也不看。时过三个月,军区小报就偏偏登出一篇来,题目极朴实:《战士当猪娘》。写的是他喂猪的先进事迹,文章连标题和标点符号总共六十一个字,在报角。
团里抓后勤的副团长,看了,拍下桌子:好兵,多典型!事隔一周,副团长陪着师里抓后勤的副师长,检查工作,没到连队前,先给连里通了电话。他用两天时间,把猪圈里外,彻底扫了一遍,到处都如连队办公室,极净。又用水给猪们擦了身,把猪毛梳得亮光溜溜。副师长来了,转转、看看,当即决定在这个猪圈召开全师养猪现场会,让他介绍养猪工作经验。临走时,副师长拍着他肩膀,说好好干,好好干。
指导员朝他暗自点下头,笑笑,极神秘。
他有点儿莫名其妙。
往后,喂猪更是尽心,连里学习、训练、点名、出操,一股脑儿不参加。若不是穿了军装,别人咋样也看不出他是一个兵。若不是他还要回连吃饭去,大家都忘了连里还有这样一个人。
年终,司务长一算账,说他喂大了十二头猪,给连队创造价值两千四百多元。
这数字吓人。
年终总结,全连上下,一致评他优秀战士,记三等功一次。
组织部门有个文件,说在发展党员问题上,论资排辈现象严重,要纠正。一纠正,他就入党了,在全师同年入伍的兵中,是最先走进党内大院的。宣誓时,他举着右手,说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
入党了,心喜,给爹写了一封信,信上对爹说:爹,你放心,今年或明年,坟地就可以要回来。
麦一收,地就裸在大天下。太阳火毒,若不趁墒种蜀黍,不几日,土就焦干。秋庄稼抢时,晚种一日,收成就不一样儿。地都责任了,坡地、平地、水地、旱地,到处都散落着忙碌的村人们。马拉犁的,牛拉犁的,还有人拉犁。刨、锨翻、钗挖,季节火热。各村各院,除了留下守门老人,大人娃儿,几乎都开到了责任田。犁、耙、下种,远远望着,无边的田野上,散落那一群一群流汗的乡人,赤背弓腰,如是一群鸵鸟驼在沙滩上。或张家,或李家,冷不丁传来几声吵,音在田里荡很远。
──快些,不怕肚子喝炸开!
──渴死啦,我还没喝够!
──喝死吧,赶你回来蜀黍都又收一季啦。
──慌啥,明儿还有日头哩。
──慌啥?你不是庄稼人?是你等天,还是让天等你?
坟地保墒,黑土湿湿的,正是下种的好机会,偏这时,爹病了。别家地翻了出来,种上了,唯坟地,麦茬还行行戳着,白茫茫一片,茬根四通八达,把二亩三分地,结成一块板。不加班不行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他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只有连夜干。夜来后,他扛了一张圆头锨,沿着小路,过了水渠,一到坟地,把衣服三下两下扒了,只穿个裤衩,就从地边翻起来。他一次翻五尺宽,锨头一着地,右脚用力一蹬,麦根响出一串嘣声。月光如镜面一般,在他锨下碎了,留下一块块暗影。瓣翻的土地上,月呈暗红色,浓得如血。二亩三分地,暗红越来越大。他觉得手心疼,一摸,有泡,破了,血糊在手上,用舌头舔舔,接着翻。
上弦月,从天东升起来,从天西落下去。田野沉进黑里,他看看头上的黑天,叹口气,挑上衣服,走了。
来日,他觉得自个儿像病了,浑身疼,起不了床,极累。躺在床上,饭没吃,猪也没喂。卫生员给他拿了药,吃了一天,想睡。且睡得极死。
──娃,地还要翻呀。
──爹,借套牛吧……给人家钱也行。
──去哪借?翻去吧,村里就剩咱一家了。
他起床去了。
小路牵着他,到坟地脱下衣服,穿个裤衩,甩开膀子,汗砸在地面,脆生生得响,直干到月亮在他锨下消失。
第四夜,月亮升得迟,落得晚,到天将亮,看看,坟地还剩一个角,想明晚上接着翻,正要走,有人突然从他身后走过来,叭叽一下,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
──是你呀!
──你没睡?
──我等你几夜。
──有事?
──指导员让我看看到底谁干的。
──我给指导员请了假。
──请假?
──我爹病了,我晚上回来把坟地翻一下。
──坟地……
──我家的老地,又责任给我家了。
──你眯瞪个啥!
──瞌睡,连干了几个通夜,季节逼着,没法儿。
──瞌睡?可你积极有了,让我这搞生产的面子往哪搁?连里的生产地,你加班翻了,光荣啦,我呢?我的组织问题还在悬着呐!
他一怔,呆住了。
回身瞅一眼,地里的老坟不见了,坟头的柳树没有了,地角下的水渠消失了。能看见的只是脚下的黄土和连队生产地头上那间小房子。接着,猛然响起了起床号,号声如是从深沟飞出来的风,呼呼从他耳根吹过去。浑身一震,他立马灵醒了。
梦游。
是梦游!
团里的报道干事,找他来采访。
──你一人连夜加班翻地,累不累?
──腿疼腰酸。
──你为什么要这样?
──咋说哩,我想我入党了,党员就不能和别的战士一样儿……
有一天,军报和军区小报同时登了一篇长通讯,题是《立志在军营,贡献在本职》。军区报纸是头版头条,军报的位置很显眼。文章写得很生动,从他家写到军营,又从他的本职写到连队建设。时值全军正开展树理想,甘当吃亏兵的大宣传,军里副政委看了报纸,立马电话给师政治部主任,要求在全师开展向他学习,进行立足本职工作,树立远大理想教育。
他红了,等于在连里放了一颗卫星。
团给他记了个三等功,奖给五十元人民币。写了一份长达四十页的材料,让他到各连巡回演讲。他到处讲了,总觉得心里过不去,就把五十元给连队买成了图书,谁知这件事也竟上了报,说是新闻人物追踪。
又是一个年底,老兵退伍工作开始了。为了保留骨干,上边给连里分了一个提干名额。问题出了差,一班长也同样是连里骨干,军事比赛曾经七次在全师拿单项第一,也立过两个三等功,从团到连,军事干部都倾向提一班长,说军队是要打仗的,不留军事骨干还留谁。政工干部说还是把他提起来好,有典型意义,有教育意义,能稳定部队思想。提谁不提谁,意见分歧很大。一晚,他去找了一班长。
──班里人都不在?
──哟……快坐。
──一班长,我想给你商量个事。
──说。尽管说!
──一班长……你知道我是农村的,家住得偏,山区。不怕你笑话,我是给武装部长跪下才穿了军装的──眼下,我在部队提不了干,回家连媳妇都讨不来。一班长,你是城市兵,回家了也有工作,你看,是不是把这个提干指标让给我……
──这也……不是我说了就算的。
──只要你说声不想在部队干……
──可我想在部队干。
──一班长,你同情一下我吧,我们家,山不养人,穷得没法说,爹在家受人欺……你要说声不想在部队干,我一辈子都记住你的恩……
一班长勾着头,半晌没说话。
他提干了,一班长退了伍。
清明到了。昨儿夜里下了雨,不大,压住地灰。来天,地上潮潮的,太阳从东天冒个头,地上到处是清亮。山上山下,村前村后,待太阳跳出来,就满世界是上坟的人群。各处的坟地,都挂了白纸,风一吹,响哗哗的,纸条在坟头上带子一样飘。
队长找了他爹。
要说你家是军属,队长道,我不该来说的,可咱都是庄稼人,凭地吃饭,靠土活命,我不能不说。你去坟地看看,你给老坟添土,毁了我家多大一片麦!
──队长……
──队长个屁!现在地都责任了,我这队长没用了,要有一点用,你也不敢毁我家的麦。
穿着干部服,他走在村里,就如是县长进了村。提亲的,原是没有的,这当儿,把门坎都给踢破了,邻居、三婶、五姨,谁都想来给他做红媒。说的姑娘有乡下的,山里的,川里的,镇上的,县城的,民办教师、工人、打字员,杂七杂八。无论谁来提,都把姑娘说得玉一般秀好,玉一般贞洁,末了,都还加一句:女方说了,只要你同意,人家一分彩礼都不收。
身价是高了。他选了一个,初中时的同学,县百货楼的营业员。那时候,他对她只敢暗自想一想,这会儿,他觉得可以见一见。
到县城,姑娘坐在床上,她和读书那会一样儿,端端庄庄,脸盘儿粉嫩,今年二十二,看去有十七,眼极大,躲在长长的黑睫下,水汪汪的,透亮儿。尖鼻子,薄嘴片,泛着桃红色,亮鲜鲜地诱人。她一见他进来,忙起身,让了凳子,穿件粉红裙,细腰束得紧紧的。他看她一眼,心里动一下,想:她太漂亮,这婚事不会成的。
──坐吧。
──你也坐。
──……
——……
──你知道,我们家里负担重,爹时常有病。
──咱一结婚,就把他接到城里来。
──他不会来,庄稼人离不开土。
──那我就回家勤些。
──读书时你就了解我,我这人……老实。
──要找不老实的,我怕早就结婚啦。
从县城回来,他钱包里已装了同学的照片,三寸彩照,路上看了几遍,心里极乐意,可回家时,路过坟地,爹在坟地头上等着他。
──见没?
──见啦。
──咋样?
──人家愿意。
──你哩?
──只要人家瞧得起,咱有啥!
──你舅来了。
──啥事?
──引来个姑娘。
──……
──有工作,电影院卖票的。
──我又不一辈子看电影。
──人家等你半天啦。
──你见啦?
──见啦。长相……过日子嘛,都是女人,没好坏。
──算啦,我不见,让舅引走吧。
──她爹是县上的干部……
──管他是哪儿的干部。
──你舅说过几天,她爹就调到咱乡当乡长。
──……
──见不见?
──调咱乡?
──咱乡?
──干啥呀?
──当乡长。
他站着,盯着坟地的土。小麦已经黄了,穗子指头一般,四方柱子,短芒,一穗靠一穗,差不多把坟地都给遮严了。渠水里,漂着一层干麦叶,边上的水草,青青的,青蛙在草间跳。空气里散发着早熟的麦香,呛鼻。坟地的墓堆,歇在柳树的浓荫里,蝈蝈在柳叶上吱吱叫。他深吸一口气,绷着嘴,朝前走了,很慢。
爹问见不见?
他说:见见吧……
结婚那天,一辆小汽车开路,载着新娘。三辆大车送行,嫁妆和送客,装得满档。最后是一辆小交通,坐的全是乡里县上的干部。他家的房子小,差点挤炸开。村委会的干部,跑前跑后,递烟敬茶,慌不迭儿。村里一向没有这么隆重的婚礼过,一向没有来过这么多的国家干部,一向没来过这么漂亮的车,老老少少,都来看热闹,把村路堵得极严实,到处是——到底是乡长家闺女!──的议论声。谈陪嫁、谈乡长、谈汽车、谈衣服、谈时运,说得云天雾海,都为他能把乡长的女儿娶进村,感到脸上生彩。
小车就停在他家门口上,人把车围堵住,是村长亲自把人群拨开的,村长媳妇来挽的新娘子。当那车门打开时,全村人的眼都瞪圆了,汽车好,陪嫁好,送客多,乡长的位置也惊人,自然,那新媳妇也准会俊俏。门开了,村长媳妇把新娘子送到了村人的眼睛里。一下,村人们的心里猛一撞,都把目光从新娘脸上移开了,不动弹,不议论,有一会儿,全村人就都那么木在原地,直到新娘入了房,都才动动脚,心说:怪不得!不过,村人们脸上都没啥,还是一副乡亲们的恭喜相。
宴席摆了几十桌,大厨小厨忙得摔汗,菜香溢满村。从拜天地到入宴,他脸上一直很平静,看不出喜,也看不出忧。新娘端着酒壶,他端着酒杯,从县里干部始,一杯一杯敬,敬到村长面前时,村长端起酒,对他说:今年麦罢,要调整责任田,坟地还让你爹种。有文件了,说政策五十年不变,坟地这辈子就归你家啦!
他说:谢谢村长。又给村长倒了一杯酒。
蜜月没完他就归队了,提前十几天,说部队太忙。他一心扑在工作上,连续几年不休假,有时领导催,回去也住不上一个月。往家写信也没先前勤。爹来信说,坟地也丰收了,他回信说,丰收就好。妻来信问他好,他回信写上,一切都好,啥也不用牵挂。
他每年,不是立功,就是嘉奖。
结婚几年了,他还没让妻生娃,营里的计划生育标兵,每年都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