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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正文 景象

所属书籍: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这是一座军营。

    军营中的这隅地方,起初是个演兵场。也许是个演兵场吧。现在不再是了。铁丝网依稀还在,当年那架网的水泥柱子,都有些枯腐,歪歪斜斜竖着,随时准备哐啷坍塌,由于碍了自己是水泥、有钢筋的面子,就还在那儿撑着。铁丝网也已经断了许多,锈蚀像生虫的面团、面丝在那铁丝上挂着,风一吹,也便欢欢喜喜地落下。落下的还有在锈蚀中藏了很久的铁锈的腥味,深红色,宛若看不见的花粉,从铁丝网上挣脱着出来,飘散一阵,消失在水泥柱子的周围,树下,草丛里,还有许多细小深邃的虫洞。虫呢,会把那锈蚀的味儿,当做清风、露水吸进肚里。

    也许果真就是一个演兵场哩,十几亩大,周围都是老树。不是松柏。是北方特别家常的榆树、桐树、槐树,还有几棵楝树。这些树是一环林带,像城墙样圈在铁丝网的外围,最粗的是棵古槐。比筛子还要粗出些微,上边镶着它的编号,名称和年龄。它的年龄有一百九十多岁,算起来应该是上上个世纪之初的谁动手栽下的了。其余别的树木,最不起眼的也有碗样、桶样粗细,如胳膊腿的,夹在大树中间,像大人、老人根本不把孩儿当人一样,那些胳膊腿儿似的树木,压根儿也不算什么树木。这些老树,都坐落得有几分凌乱,没有泾渭,也没有什么行距、间距可谈,在有处十几米,又有处几十米那么宽宽窄窄的林带里,长年随随意意地闲散着,生长着。外边的房屋、路道朝后退点,它就展宽一些,房屋路道,往前侵上几步,它就朝后退让一些。就是这样,也许是那林地在遇物赋形,也许,是那路道、房屋在遇形赋物。它们彼此相处得谦恭和谐,随意自然。这绕成宽大圆环的林带里,因为树荫浓烈,地面少草,四季光光秃秃,呈出阴潮的黑色,还有青绿的浓苔。偶尔有一处树稀的地方,又有一棵、几棵小树,慌忙地抢占着地盘,抢占着日光,到终了,地面上还是不能旺草。野草呢,在那儿也算到底长出了几丛、几棵,像野菊,车轮花,狗尾巴草,又都有气无力,面容黄瘦憔悴,欲死欲活的模样。

    这环形的林哩,真的像城墙一样,被铁丝网着意安排在外围,把那演兵场围得严严密密,不到落叶后的冬天,任你如何,也瞅不到铁丝网的内里。内里就果真是个演兵场呢。最东的那儿,还瘫卧着一个几尺高的阅兵台子,二十几米宽,三十几米长,许多地方都塌出了豁豁口口。可没塌的地方,阅兵的台子还依旧老墙一样立着,过去的青砖,比今天到处可见的红砖大出一倍。用米汤和石灰做浆砌出的砖缝,又比今天随处可见的砖缝窄出几倍,也笔直出许许多多。豁口的那儿,生出很多旺草,野花之鲜艳,与今天商店中见到的假的一样,只是那红红绿绿的郁香味儿,证明着它的真实。还有,没有坍塌的阅兵台的砖缝里,不断、偶然地长出了一些草枝,瘦弱,却都十分傲然,像很多古塔顶上长出的树木。从那阅兵台的残墙断壁上散发出的草腥花香,有时是浅蓝的颜色,有时是粉红的颜色,丝丝线线,一年四季,有三季都在阅兵台的周围飘散不止,盘盘绕绕,缓缓地流着,动着,碰上阴沉天气,无奈地凝着静止不动,像露水把被轻风吹拂在半空的丝线压在了地面一样。

    实实在在说,那就是一个古老的阅兵场了。

    稍慎一些,会发现那阅兵台的前沿两端,还有两个古老的炮台。或许说是炮座更为贴切——座基是古老的大砖,座身也是古老的大砖。座面也还是老古的大砖。在这座台的面上,存有搁置炮筒的老槽,半圆,碗一样。自然当年这儿设置着两门铁炮,并不是为了射击,而是为了阅兵的威风。是为了一种架势。时光不知流失了多少年月,当年的铁炮也不知在哪儿用锈蚀抵抗岁月,到眼下,那架势的威风,都被岁月击打出了无数的伤残。炮座的根基那儿,连着阅兵台的部位,生出了许多抓地龙草,根植在炮座的下面,把藤蔓四散到阅兵台的远处,旺旺茵茵,很像一张网了。空气中纯美的草味里,你耸耸鼻子,就能闻出一股白嫩甘甜的润气,那就是抓地龙草的气味。还有,炮座低矮的身躯上,虽只有几层砖厚,砖缝里却生出了一棵倔强的榆树,指头那么个粗细,竟把那炮座挤出了裂缝。到黄昏降临之前的奇静之时,或夜深人静之时,站在阅兵台的这炮座的边上,总是有一种声音,有人说是隐隐隆隆的炮音,有人却听出来那是炮座被榆树挣裂后的声声叹息。除此之外,更为奇观的,是炮槽的中间,有着一个巢窝,鸟儿不在,到林带里欢快去了,只留下那草根织成的一圆窝儿。光光滑滑,如一口小锅似的窝底上,竟有两个蛋儿。蛋儿皮是灰底褐斑的颜色,蛋上的温热,像人们起床后,身子的余温从掀开的被里向外散发,那浅色的暖热,也正从鸟窝里向外溢漫。鸟蛋边上,脱落的绒白的羽毛,在日光中闪着青白的光亮,因为微细的风吹,它和鸟蛋摩擦出了花粉飞舞那样的声响。就在那一圆窝边,还竟有一蓬旺茂的野草,如林带包围着阅兵场一样,那野草也掩盖了那窝儿鸟蛋,倘若稍不留意,你能看见那古老的炮座,却不一定就能发现那巢窝儿,和窝儿里温热的鸟蛋。

    另一个炮座,已经完全坍塌,一堆碎砖废土,成了一堆垒堆起来的荒野。能看见那砖块伤悲、阴沉的气息,年年月月,都在阅兵台的另一角上挥发不尽。倒是那阅兵台的台面,显得坦然大度,更能随遇而安。台面上原来都是古砖平铺而成,像所有的古刹、古庙的地上一样。可是,岁月让它剥蚀,它也就慢慢剥蚀去了,平整的面上,变得坑坑洼洼,目睹每一条横竖的砖缝里,都让野草任意生长,甚至许多风化成粉的砖面中间,有草籽落下,它也给它养分水分,让野草生得勃勃朝气,一点也不比沃土中的花草瘦弱。

    其实,整个的阅兵台子,就是高出地面的一块台地,别的地方生长的荒草野花,这儿也一样不少。别的地方有小树苗儿,它也有小树苗儿。别的地方有鸟窝虫洞,这儿也一样有鸟窝虫洞。倒是那些砖缝里边,虫洞或许更多一些,虫鸣也许更为嘹亮一些。今天,我们倘若不是发现了那些草藤覆盖的古砖和炮座,又哪儿能想起它是一座阅兵台呢,又哪儿敢据此去印证、判断这林带和铁丝网围就的十几、二十亩空地,曾经是个演兵场呢。

    演兵场都已是了过去。

    今天,这儿只一片融洽的荒野。到了春天,大地深处的温暖开始缓缓地朝地面升腾,这儿就预先有了绿色。去年,迎春花干过的枝藤,忽然又有了润气,泛出薄薄一层青色,在一片干枯中并不如何耀眼。可是,猛然之间,你从林带外的路上走过,无意地扭了一下头,目光从林带穿过,却看见铁丝网上开了一朵几朵粉黄粉红的迎春小花,忍不住,你的心里噔一下,像刚刚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就看见一眼清细的泉水;像刚刚觉得道路走得久了,双腿有些乏累,就看见一团浓荫下摆着一块、几块供人歇脚的青石板凳。你望着那边一朵、几朵的迎春小花,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

    哦,春天到了。

    景况就是这样,春天哗哗啦啦不期而至又如期而至。几天光景之后,那铁丝网里在人们猝不及防时,到处都是了绿色。青草那腥鲜郁香的气息,如河流一样叮当地在那片野荒上流动。蓑草、茅草、葛旺旺、狗尾巴、抓地龙、齿角芽、花花菜、节节脆、姜味根、碎柳草、荆藤儿,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儿、或压根就没有被命名的花草,都无所顾忌的茂盛起来。

    那儿已经不再是一个演兵场了。连铁丝网和枯腐的立柱上都爬满了青藤。去冬的干腐气息已经有了生命,仿佛干涸的河床上有了流水。蓑草散发着清淡乳白的气息。茅草散发着脆甜的甘味。葛旺草的味道是有些酸涩,又有些甘嫩的半黄半紫的气流。狗尾巴草则从它的毛刷一样的头儿上向外扩散着似有似无的浅蓝的味道。抓地龙永远都趴在地上生长,每长一节,都有一把根须扎进土地的深处,所以它的味儿,永远是那种又有草青、又有土红的地温的味道。齿角芽是单纯的腥味。花花菜是浓重的香味。节节脆是纯粹的鸽子羽毛样雪白透明的甜美。姜味根早晨散发着生姜的浅红气息,午时又散发着带有姜味、又有蒜味的褐紫色的混合气息,到了晚上,它又散着被晒了一天的老姜的枯黄辣味。碎柳草的叶子和柳叶一样,味道却有些杨树的毛茸茸的膻味。荆藤儿,一生就是一片,霸占着许多地盘,它的味道,张牙舞爪,横七竖八,像一个熬有许多甘草、红枣、冰糖的中药砂锅突然碎在了地上,那味道总是爆炸着向四周扩散。还有,最为突出的是那火辣辣、黏糊糊、又稠又密的蒿草的气息。它总是生长在各种花草的缝隙之间,独自傲然地长成一个塔松的模样,抢先了日光,也抢先了空气,于是便旺黑旺绿,其味道团团蓬蓬,含着刺鼻的硫黄的怪味,呈出落日前金黄白云的形色,在那铁丝网围就的荒野上顺风而去,风歇而止。有时候,几日无风,它的味道过剩过足,会溢过铁丝网和那杂树林带,到马路上和行人的鼻下,到打开窗户的住家人的客厅,到某一个办公地点或城市的街道。

    还有许多别的味道。铁丝的锈气,旧砖的腐味,去冬枯叶的暖暖的潮味,和无名的草花、无可名状的千百种的气息,杂七杂八,混混合合,你缠绕着我,我丝连着你,黄的红的,蓝的绿的,粗的细的,粘的脆的,稠的稀的,各色各样,各形各物,在阴沉的天气里,就像湿了水的一块巨大、透明的缤纷薄绸,盖在那十几、二十亩的荒野上。然而到了晴朗天气,它们就蓬松起来,各自有各自的颜色流向,东东西西,南南北北,扯扯拽拽,在草叶之间,在花卉之上,甚至在距花草十米、数十米的半空之中,缓缓流动,慢慢飘移。明亮的日光从那丝线样的气味中照晒过去,有无数微细清香的割裂、断开的彩色声音。鸟们从那气味中穿梭飞行,又有无数猛烈碰撞的声音。蜂和蝴蝶,从来不在那浑厚、庞杂的气味中冲来撞去,它们总是追着一种味道,像沿着一条马路样飞去飞来,然它们的翅膀无意间拍打着别的味道时,又响出了水鸟掠着水面飞行的笑声一般的响动。

    这就是那儿的初春。初春时,草腥的味道是一种主导,像河流上漂流着最大的船只。可到了仲春,草腥便渐渐退了,浓重的花郁取代了它的地位。红的粉的,紫的褐的,混合成一种浑厚的红金花香,远远看去,那十几、二十亩的荒野上,像有意种植的一隅花园,像有意让各种野花荒草在这儿生长交配,以供某种植物的研究和实验。从初春走向仲春的日光,开始变得近似夏天般尖刺而酷利,似乎为了对抗那尖利日光,花香成了一层柔韧的云毯,漂浮在花草的上边,使日光不至于猛烈而迅疾地刺向花瓣和草叶的上面。虽然花草依旧遭受着酷晒,可由于那香毯的遮护,它们却生长得更加茂盛而生气,绿得油黑而沉郁,使那片景象成了几尺高厚的花海草林,除了鸟雀、鼠、兔、几乎再也没有什么能钻进那片地里。

    还有虫儿。

    虫儿在夏天时候最为明显。尤其夏夜。酷烈的白天,并不见有多少飞动,可到了月亮从哪儿升起,星星在天空莹莹蓝着的时候,炎热渐渐退去,虫儿逃离了酷闷的昏睡状态,先在黄昏前的寂静中试叫几声,接着便千嗓齐鸣,万马欢腾,直到一世界除了深沉的静寂,就只有它们脆清的鸣叫。其实,夜晚就是它们迎来的春天。而每天,都是它们生命的一年。对于它们,同样是一年中只有一个春季,所以,它们不在这春天般的夏夜欢歌笑语,那也就等于把自己的生命白白的耽于了这个世界,这片天堂般的荒野。

    流动着的奶汁样的虫鸣,披着月光,从阅兵台的砖缝中挤出来,从阅兵场中可能深埋着的某一个铁器的下面挣出来,从铁丝网的水泥柱子的边上流出来,从那些花草的枝叶间叫出来,融汇在一起,成了一片青色欢叫的湖海。这时候,一世间的角角落落,都如流动着奶汁一样。倘若这时,你能穿过那杂木林带,站到铁丝网的边上,把手搁在水泥柱子的上边,你的手指也就听到了那成千上万的虫鸣的声音,沿着哪个年代的铁网和柱子,流进你的指尖,使你感到整个手掌都在微微地震颤,整个身心,都在歌唱中沿着一种音律运动。因此,你感激这片阅兵场上的自然荒野。感激树、草、花、夜莺、落叶、土地和无处不在的虫鸣。感谢深邃的寂静和沉默。感谢四季和夏夜。渴望夏夜能如河流一样,无头无尾,永无止境。甚至渴望,你能溶化在你脚下的那片荒野,像虫儿一样,在哪条地缝或砖缝,再或哪棵草下枝间,有自己的一处蜗居。

    最后,你感谢你自己让你站在了荒芜的边上,虽然只有十亩、二十亩,又陷在一座军营之中,可你还是领略了,置身于万亩荒芜之中,人的那种骨髓中的舒坦与惬意,好像你自己也果真成了虫儿,成了草,成了自然与荒野。就这样,随着夜深的走来,虫鸣声终于从纯净嘹亮被夏夜愈加静寂的深奥显衬成了浑厚轰鸣。原来在草叶枝蔓上飞动的虫儿,开始回到草叶的背面,或者躲到可以避开夜露的哪儿,而一直钻在裂缝和地穴中的昆虫们,如蟋蟀和浑身火红的夜欢儿,腿上长毛的蓝跳虫,黑色的翅膀昼缩夜展的飞蹦儿,它们看蚰子、虻虫、小蠓、蚱蜢、夜蛾、叫螃和大蠓等叫得累了,也飞得有些困乏,便接班一样从窝里出来,公开地站到铁丝网上,站到铁丝网立柱的顶上,站到阅兵台的沿上,甚或就站在炮座的哪块高高翘起的砖上。它们呼吸着清凉的夜气,像渴饮甘泉一样,放开自己的响喉,一任自己嘹亮的脆音在静夜中轰鸣。这时,似乎那片荒野中的每一片草叶,每一根枝藤,都在发出自己的响叫,使那荒野的上空,堆满了月白的鸣叫,及至堆将不下时候,那叫声便如从库里流了出来一样,渗过林带中的树木,荡漾在马路上和早已不再亮灯的各个窗户下面。

    就这么一直叫至天将亮时,到有跑步的声音擂鼓样从马路上响起为止。

    这就是夏夜。

    然一个一个夏夜之后,在夏天与秋天的交叉路口,突然有了一夜大风。所有的虫鸣都无声无息,只有树木在痛苦地叫个不停。荒野在林带里边,虽然受了许多遮护,可也还是整整一夜摇摆不断,嘶鸣呜咽。来日,风已经停了,可许多高高的蒿草却被拦腰刮断。齿角芽的芒刺,扎在了花花菜粉软的叶中。蓑草的叶儿,大都耷拉在它的脚下。姜叶根和碎柳草几乎全都爬在了地上。世界上布满了灰尘。野荒有序的这儿,一片狼藉,到处都弥漫着绿血青汁的怪味。

    也许,经过这一夜风吹,也就宣告了秋天的到来。宣告了这片野荒的表情,黄色将逐步取代那浓重的青绿。更重要的,不是秋天如期而至,而是有几样披着帆布的炮车,在那一夜,冷丁儿出现在了那片荒野之上。生活在这个营院的人们,对那炮车的出现,并不如何慌张,他们透过一夜风吹的林地,发现树木的枝叶少了许多,因此视野也开阔许多。当看见有一排穿着炮衣的炮车,整齐地排在铁丝围的边上时候,也至多是朝着那儿多瞅一眼,目光在竖直在炮车下面的哨兵身上停留片刻,也就一切告一段落,算了一个了结。

    树被刮倒了,需要把它彻底伐掉,清理开被堵着的路道。还有一堆一片的树枝,也需要把它们拖到哪里,风干后最终作为不算太好的柴烧。

    受到巨大创伤的是生活在这儿的鸟们。

    它们起初隐藏在草丛中的窝巢,在一夜大风之后,都袒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像大风把房子掀掉去了,使人的床被裸在了天下一样。到处都是鸟雀们青红绿白的惊恐叫声。老鸦和喜鹊的窝儿,像乡间的柳篮一样,原是嵌在桐树或杨树有三杈枝或者四杈枝的天空,可这会儿却碎落在了林带的地上。有的麻雀,在到处都是砖墙的院内找不到窝洞,也就索性把草丛中的某一处落叶当作了家室,可现在,它那还散发着羽毛温热的窝儿却从这蓬草下,挂到了那蓬草上。还有些晚孕的什么鸟儿,鸟婴没了窝儿,冻得寒寒瑟瑟,躲在母亲的翅膀下面。更为惨楚的是那些生过蛋儿许久的小鸟,暖窝到了日子,潮两日后代就要出生,可那蛋儿却被大风吹得滚来滚去,终于破了,流出来的不是蛋黄,而是成了青红肉身的幼小生命。于是,那前功尽弃的老鸟,便一脸惘然地呆在似婴似蛋的壳儿边上,从嘴里发出一种断断续续的悲戚鸣叫,像黑纱样在天空中飘来拂去。

    草地上铺满了这样漆黑惨白的叫声。

    半空中飞舞着无数不该脱落的羽毛。

    高举在天上的林带树枝一片断茬残臂。

    哨兵木然地立在树下。

    炮车整整齐齐地列在演兵场的一边,荒野的地上留下了许多深深的辙印。

    好在,这一切很快就算过去了,如同伤疤很快好了一样。似乎,每年的夏末秋前都有这样的天气,鸟们也都早已惯常了这些。当太阳正面照着荒野时候,它们便又开始新筑自己的窝儿,老鸦和喜鹊到这荒地上就地取材,把草枝从地上衔到它们新选的、以为更加坚实的树杈上去;有的旧窝还在,只有些歪斜,它们便在那旧窝上重新扶直纠正。麻雀依然是四处叽叽喳喳,渴求在哪儿的檐下找到因为匠人的疏忽留下的窝洞,终于发现一切都徒劳之后,便又回到荒野的地里,去寻找更为严密的草丛。不管最终定居在哪,有一点是麻雀共同遵循的原则,那就是一定距那一会游动、一会站立的哨兵尽量远些,自然,距那突然进它们家园的一排庞然大物也远离许多。这一天,这连续几天,都是它们加剧劳动的日子。风虽然无端地毁了它们的家园,但接下的气象,却风和日丽,秋高气爽。它们很快就从悲伤中走了出来,从筑巢的劳作中找到了快乐。荒野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那哨兵对它们虽然是一种恐惧,可他除了在那炮车边上晃动以外,并不走入荒野草丛里来。它们有时累了,也落到炮车的篷布上小息,那哨兵至多是高扬一下胳膊,并没有太多侵犯的动作。

    相安无事,各自循着各自的生活。

    十九日之后,也许是一个月之后,荒园又成了宁静的荒园,树木又成了花绿的树木,数十、上百种的野草,又有了旺盛的生机。下过一场中雨,雨过天晴之后,炮车还卧在那儿,哨兵却被撤走去了。这样,连那炮车也成了荒园中的一部分不算协调的野荒。秋日的太阳,依旧温暖而又爽朗。树木中虽然夹杂了些许的黄叶,可乌黑的浓绿仍然如伞样罩在林带的上空。鸦鹊们尖利白亮的叫声,从枝头掉落下来,路经那些乌绿的途中,染了许多树叶的墨黑和深蓝,便像从空中跌落的深色的瀑水。麻雀们都又重新定居,又有了稳定的家室,并能不出那片野荒,便吃饱自己的肚子,剩下的时间,就只能站到铁丝网和水泥柱上叽喳欢叫,歌歌舞舞。空气中有羽毛的味儿,有秋天果熟的香味,而更多更浓的是野草籽儿熟络的气息。在赤金色的日光下,剥去外来的杂音,如汽车声、脚步声,还有哪儿施工轧地基的机器轰鸣声,静心地立在这片野荒的任何一个地方,你都能听见日光在草地上那细微吱吱的温和的响叫,在那响叫中,又不断有豆角炸裂那样的草籽儿落地的声音。小鸟在草丛中觅食时候,双腿踏绊着地上的根根叶叶,像马群在树林中漫步一样,响亮而又悦耳。

    当然,这许多声响,汇起来也大不过鸟雀们的合唱。有时候,它们不约而同地屏声静气,使这儿安静得能听见日光移动的穿梭之声,又有些时候,它们不知为啥猛地齐鸣歌唱,这隅野荒便哗哗啦啦,犹如一阵落雨。它们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从铁丝网上飞入草丛,从阅兵台的炮座飞落到摇摇晃晃的蒿棵枝上。你不知道它们因了什么,又为了什么,它们就那样飞着叫着,又叫着飞着。有时是一只在飞,有时是一对在飞,有时是老鸟带着子女们一群在飞。它们的影子,在荒野上横七竖八,来来往往。飞就是它们的生活和生命,鸣叫也是它们的生活与生命。也许,飞和鸣叫比它们觅食、饮水更为重要。也许,它们辛勤地筑巢夜宿,正是为了白天这么欢快的飞和鸣叫。

    你无法想象,在秋天,在秋天的某一个正午,日正平南,阳光金黄灿烂,空气是一种纯玉的颜色。就在那温暖纯净的空气中,野草们都还绿着,各类各色的大小花朵,远都不到败谢时候,而成熟了的野果、草籽却又开始散发着淳烈的香味,还有无处不在的鸟粪的腐暖和新鲜的气息,它们共同在那片荒野汇成看不见的暗流,载动着你抽耸的鼻息,还有你情不自禁的脚步,于是,你就顺其自然,随遇而行,看见了季节虽已仲秋,竟然,却还有一种鸟雀在哪一蓬厚实的草丛里,暖孵着它的蛋儿,毫无疑问,这是一年中最后一批的鸟孵,仿佛它们的迟孵,完全就是为了等待你的观看一样。你先听到一种细碎的壳裂的声音,和听到芦苇在日光中熟裂的声音一样,循声而去,就看见湿淋淋的小鸟的头儿已从蛋壳里钻了出来,正张着艳丽的小口,朝着天空尖利地叫着。而它的父母,那对满身灰色、头上黄嫩、脚趾呈红的老鸟,一只在喂着新生出世的孩儿,另一只却正小心地在啄着别的到了生时的蛋壳,以帮助它的子女尽快地来到这个世上,这片属于它们的乐地。

    你停住了脚步。

    你观看了它们出生的全部过程。

    你的心里像流过了一股温水样舒适而又感动。为了不惊动它们的出生,你又小心地退回到荒园的外边,退回时还又碰到两窝同样正在出生的那种鸟儿。你没有想到你有这样的幸运,能赶上亲历一种生命的降世,你正为自己的运气感慨时候,你看到更为惊心暖人的一幕。在那一排炮车的帆布罩衣上,布满了白色的鸟粪。它们把那帆布的平顶,当作了它们的广场。麻雀、乌鸦、家养的鸽子和边旁树上的喜鹊,它们都在那广场上晒着太阳,梳理着自己的毛发。那里除了浓极的鸟粪的腥香,还有从帆布下面钻出来的淡淡的黑黄的机油的味道。水亮的鸟鸣落雨样布满天空,白色的鸟粪豆子样撒满篷布。而在那其中一辆炮车的轮子下,还正有一窝四只那种灰色羽毛的鹦,从壳里弹挣出来,试着脚步,在炮车下歪歪斜斜练习走路,其中两只,它的屁股上还挂着灰底褐斑的破碎带血的蛋壳。看到这一家几口,炮车上这一类的灰鸟几乎全都从它们的广场上飞落下来,围在炮车周围,围在那幼鹦儿前后,啁啁啾啾,说说笑笑,和它们的父母一道,恭贺着它们的出生,导引着它们的行走。

    空气中有浅薄一层粉红的羊水味儿。

    秋天就这样在这片荒野中来了去了。冬天证明了它的残酷。初冬时候,那棵挂着年龄、名称的古槐上又多了一块木牌,上边写着军事施工重地,务请闲人免进的字样。冬天之后,那环形林带和林带下的铁丝网及它们围就的那片野荒,便都一一的见不到了。

    那里名副其实地修筑成了一个很现代、很威武、开阔而又坚固的演兵场。不叫演兵场,而叫阅兵场。通常的说法,又说是大操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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