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七月二日的黎明之前,终于就成了少年张旺泉为他自己洞开人生岛屿的一扇门户。海水酷黑烈烈,朝四野铺漫时发出被茫茫无际的阻拦的喘息。他望着被黎明前的夜色压伏下的大海的光色,像望着终是散游不开的他山东故乡田野上的雾霭。脚下腥臭的气味,像绳索样绕着他的脚脖和裤管,踢荡起来后,那气味便缠绕在鼻子下面,仿佛鼻子里永远塞着一条死鱼一样。月落后的朦胧里,微含着透明的晶莹,使他连那些不知名的草树上的露珠清晰可见。他不知道这道门户将把他引向哪里,迷惘如海水包围着这个岛屿样包围着他瘦小的身心。半年前他的姐姐去枣庄赶集卖饼,天亮时动身出门,暮黑时没有一如往日般踏着落日推门回家。从此,她的姐姐就从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得和烟消云散一样,无论他在田野和小路上如何地奔跑血唤,姐姐也没有冷丁儿出现在村头和田野的哪儿。从此,他像一条没了主人的小狗样守护着那方空荡荡的院落,以为姐姐会在某个黄昏一猛儿推门回家,可五个半月之后,推门回家的是他在沈阳国军守备旅行役的二叔。二叔拉着他的手,在星稀的三更时分,没有到他爷爷、奶奶的坟前短站片刻,也没有让他到他爹、娘的坟前下跪拜别,就把他领上了枣庄通往沈阳的火车。懵懂中,姐姐简陋的床铺和一个包衣物的粗布包袱成为他别离故乡时最触目揪心的物证。二叔领着他在沈阳的军营停了三天,又从沈阳随军换防到大连消停一周,然后把他的粗织染布衣裳脱下来捆进包袱,让他换上一套肥大的军服,这当儿他才知道他不仅成了守备旅九连的一名国军士兵,还知道二叔已荣任了九连的连长。二叔当连长后执行的第一道命令是,撤离大连,把九连带到整整一天航程之外的海洋岛上加强驻守,宁死不能弃守航奔到台湾岛屿。那当儿,张旺泉还不明白弃守奔台的真正含意,他只看到从大连出发的舰艇,载着九连的老老少少的士兵们,每一张脸都散发着雨霉后的枯腐气息。离开港口时,有许多胡子老兵,泪水砰砰啪啪跌落在舰栏上,如落夹的豆粒在甲板上滚来滚去。大海宽阔无际,宛若天宇的一层映照。风虽不大,浪却啸啸叫叫,白色的浪花像无数的海鸥在海面上挣扎着飞翔,而真正的海鸥,却没有一只出现在天空或海面。锈斑的老舰,努力抵碎迎面撞来的海浪,在海上颠颠荡荡地走着,宛若老牛破车行走石子儿山路上一模一样。没有日光,海上的天空和九连离港的老兵们的脸色如出一辙,灰暗、潮闷、有浓重的忧郁和不安。大家谁都怠于言语,一言不发,坐在自己的背包上,把枪靠在肩头或放在身后的舱壁下面,手抓着舱壁上的柄环或舱里固定好的铁桌椅,随着舰艇在海上的起伏而把自己摇得爹哟娘哟地叫。有晕船的老鼠从哪里跑出来卧在人前吐。它吐了就跟着有人跑到甲板上往海里哇哇吐起来。就在这惊天动地呕吐中,舰艇驶进了海心里,把浑浊的落日从西海的边沿驶将出来了,把海洋岛从遥远的落日中一叠云雾般唤将出来了。
没有顾及岛上的风光,也没有顾及围观在码头上的渔民,黄昏时上了岛,踏进那铁丝网里的一排石墙瓦房,九连的人便都倒在床上睡死了。张旺泉和二叔睡在被定作连部的一间屋子里,临时搭起的床铺转眼间家一样把他召进炊烟模糊的梦里后,他竟奇异地梦到了有一条小路的山坡上,一间似塌未塌的石墙瓦屋里,坐着他的姐姐,像一个乡村小庙塑着的泥菩萨。他被姐姐的面容惊醒了,睁开眼还看见姐姐的头发油黑亮亮晃在眼前边。从梦里醒来下了床,从和衣睡着的二叔身边走过去,张旺泉看见这间屋子的墙上贴了许多旧报纸。到房外的营院里,看见他在沈阳、大连军营看到过的单杠、爬杠和跳坑。他想这也就是所谓的军营了,无论坐落在天南或地北,哪怕是这个离朝鲜陆地比自国陆地还近的小岛上,也一样都有单杠、爬杠和跳坑。在院里站一阵,他似乎信脚由步,从跳沙坑的边上走到了那一排石房后,果然见到通往山顶有着一条路,时宽时窄,被野草和低矮的树枝挤得弯弯扭扭。因为弯扭,路上似乎还发出一些细微扭曲的路吟声。也就这个时候,他对自己的梦境开始有些惊异了。先前他夜间也做梦,可一睁眼那些梦便都云散烟消、无踪无迹了,而初到这海洋岛上的第一夜,做的第一个梦却在起床后许久还影影绰绰、模模糊糊在他眼前经历着,山坡、草径、从路边横在路中央的青树枝,都在梦醒后有形有物,青山秀水样分明在脑子里。他小心地沿路往前走,身后海水拍礁石的声音白亮亮如银色的翅膀从他身边朝着山顶滑过去。月亮已经落去,几粒星星伶仃地挂在头顶上。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海心的孤岛上,月落星稀后,天空竟还这么亮,如他老家每月的十五、十六满月一样儿。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辨认着脚下的路和他梦里的路到底是不是一模样。脚下路上虫鸣的声音带着淡淡的腥味,时断时续地响在他的耳里和鼻里。他有些忘记梦里的路上有没有了虫鸣声,几次努力都没有想起那条路上到底有没有虫叫了。他只记得他走在那条小路上,冷丁儿碰到了一棵树,枣树或是刺槐树,有尖刺把他的衣服挂破了。他回忆着那棵是枣树还是刺槐的路边树,脚下的路立马绳子般朝他身后抽过去。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二叔和他同来岛上的九连的士兵们有几个睡醒了,他想沿来路回去时,却看见前边不远的路弯处,兀自地横着碗粗的一棵树。他猛走几步靠上去,发现那横弓在路边的树是棵野生的酸枣树。树枝七直八弯,小叶又稠又密,野酸枣大得如小枣一模样。
张旺泉有些呆住了。他发现这棵树竟就和他梦里的树一模一样儿,小碗一般粗,一人高时树枝开始朝着半空散,其中最大的一枝就横在路当央,从树上散发的青藻味醒鼻醒眼的浓。他开始重新回望走过的路,开始居高临下地朝着身下的兵营和大海张望着。这当儿,大海愈发的清晰明白了,青碧的颜色和假的差不多,似乎手一摸那颜色就会从海水中掉下来。安安静静的海面上,起缓伏慢地游着丝绸样光滑的波纹儿。在大海的远天边,云雾把天拖下来,天就索性压在大海上,水天便就在那儿混在一块了。张旺泉看见岛的这边是个月牙状,一边的月牙尖上生长着几丛渔民的石板房,另一牙尖上有一个哨楼和航标灯。在月牙的正中央,临海的码头往上行走几十步,便是守备旅的兵营了。能看见兵营房上瓦楞间的草,能看见兵营大门前来回走着的游动哨,还能看见他二叔新带来的九连住的房后的一个空白猪圈和羊圈。兵营的房子依山而建,一排一排渐低渐高地错落在山坡上,哪一排的房形都大致相同,使刚穿上军服三天的张旺泉看不出哪排是连队,哪排是营部,还有哪排是旅部。他也压根不想知道哪排是连队,哪排是营部,旅指挥所扎在哪排房子里。他今年十五岁,他只想知道这山坡上到底有没有小庙样的一间房,有房了那房里有没有坐着他的姐。他从那横在小路半空的野枣枝下绕过去,弯腰摸了摸路面上的石子和沙土,他发现这条路上和他梦里路上的沙石一个样,石子儿都卵卵地呈着椭圆形,沙土里都有一股黄灿灿的泥土味,所不同的是梦里的泥土味有些青草味,而这里的泥土味里更多的是些鱼腥气。他开始继续地沿着小路往前走,过了一棵大柏树,拐过三个小弯儿,抬起头,天空伶仃的星星没有了,黎明悄然地来到了海岛上。海水的青碧里有了墨绿色。他不知道哪边是东方,他想找日出的方向看一看,可除了身居山顶挡住的一方外,其余三方的天边都是凝重如雨云样的灰蒙蒙。就在他把目光停在眼前的灰蒙蒙上时,他的眼皮儿哐地一跳不动了。他看见小路继续往前爬上一段后,忽然笔直了,在那段直路的顶头上,果然的坐落着一间小房子,石头墙,半圆瓦,瓦缝里有几株摇来摇去的草。一切都和他梦中见到的房子一模样,连房门上漆褪后的颜色都一样。他想起来梦里那间屋的窗台上,似乎随意地扔着几棵晒干的苦艾草,于是,他把目光往门边移了移,目光便劈劈啪啪打在窗上不动了。这间屋的窗台上,竟似扔似放地摆着一个旧瓦盆,那瓦盆里长了乌蓬蓬的一束草。不知道那草是不是棵苦艾,可张旺泉看见那草叶上和艾草一样泛着毛白色。他的脸上开始有旺烈的汩汩的血液流起来,心跳叮叮当当地起落着,原来满是海潮气息的手里忽然热汗津津了。他开始加快脚步朝那间屋子前边走。
踏上那段笔直的平路时他几乎跑起来。
他没有忘记到房前时最后往窗台上瞟一眼。他看清了窗台上的盆里果然就是夏天摆在哪儿能挡蚊子的艾草儿。他在那间房的门前将脚步淡下来,看见那早已褪漆的木门虚掩着,然后一猛儿用力将那屋门推开了。
尘灰如雨样落在他头上。
他的脸由热红转成了半白色,半白里含着浅浅淡淡的青。他就那么痴痴呆呆站在门框下,死死地盯着屋子里,让时间从他眼前线一样抽过去,也许抽有几里长,也许抽有几寸长,然后冷不丁儿转过身,沿着来路,他急脚快步走过那段平缓的路,到下坡时便飞着奔着往山下跑去了。
营院里已经开始有人起床,一时找不到厕所的老兵就在山墙下面尿,解大手的跳进空白的猪圈、羊圈蹲进去。还有几个闲人站在营房的一端看大海,不断地用手指着海面说些啥。张旺泉忙不迭儿从房后的猪圈绕到房前的沙坑时,有几个河南的老兵转过身子说,孩娃,你跑啥?他把脚步缓下来,看一眼没有答,径直地推门进了他和他二叔住的那间屋子里。
叔,他说,那山上有间小屋子。
二叔已经起床了,弯腰趿着鞋子对着屋外唤,勤务兵,叠被子。他话刚唤完就又对着外边说,算了吧。把头扭过来,又对着侄子道,旺泉,把被子叠一下,把屋里扫一扫。说着直起腰,把桌角的皮带和手枪拿起来,在腰间系着朝外边走去了。
张旺泉半旋了身子说,
叔,屋子里有炮弹,全和胳膊样粗,弹壳黄灿灿的亮,印的都是外国的字。
二叔没扭头,说,
你把窗子打开,让屋子跑跑味。
旺泉说,
二叔,还有一发炮弹和我一样高,身上涂了绿色的漆。
二叔一只脚里,一只脚外,在门下站住问,
旺泉,一早你跑哪儿了?
旺泉朝二叔面前挪一步,
那屋门没锁,绕过房后的猪圈说不定就能看见那间房。
他二叔就那么立在门框下,身子向外,头却扭回来,盯着侄子旺泉仔仔细细看一会儿,说你到那山上去看了?旺泉说,没人管,门开着,说不定在房后就能看见那间屋。二叔迟疑着把头扭回去,默一阵,走出门朝向他敬礼的勤务兵还个礼,说以后屋子里由我侄子旺泉收拾了,你只管着公务的事。然后立下朝大海和岛上望了望,和一个脸上有疤的排长说了几句话,如闲下无事样朝房后的空白猪圈瞅一眼,接着又一眼,便绕过房角朝猪圈那儿走过去,只一跳,就跳到了半人高的猪圈墙上去,扯着脖子往房后的山坡长望着。
望一阵,连长二叔又从猪圈墙上跳下来,看着身后脸上有疤的排长说,叫两个人,和我一道去山上办点事。
他就领着三五几人朝后山爬去了。
张旺泉在屋里收拾着等他二叔从山上走回来。他把被子靠墙叠下了,把窗打开了,开窗时看见窗缝有许多潮湿虫,他用小棍把那虫一个一个拨到窗外去,又用抹布把窗上的尘灰擦下来,最后把他二叔的皮鞋、皮靴和布鞋都从一个箱里拿出来,在床下架了一块板,把鞋都摆在那块长条木板上。和没有想到推开那间山坡上的屋门,见不到姐姐,却看见了另外的东西一样儿,张旺泉没想到他二叔走上山坡,推开那间屋门,没有看到旺泉说的枪械炮弹,却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象,闯下了滔天大祸。旺泉把他二叔的鞋子摆得齐齐整整,如在柜上出售那样,每一双都鞋尖齐着鞋尖,鞋腰并着鞋腰,一双双的鞋跟朝着床外,让二叔想穿时只消弯腰撩开床单,看一眼,就可取下鞋子蹬到脚上去。门外的天色已经大亮,不见日光,却是连树上爬的虫子都可老远瞧见。营院里的脚步声杂乱重叠的多起来,不消说九连的兵们都已起床在院里走动着。就这个时候,灾祸像一声雷样在九连炸响了,把九连的老兵少兵全都炸呆了。炊事班的人在唤着吹哨吃早饭,比连长小一岁的连副正在门口倒着洗脸水,这当儿脸上有疤的排长从山上跑下来,脸色苍白,汗如雨注,边跑边扯着嗓子唤——连长被抓啦——连长被抓起来立马就要枪毙啦——他的唤叫声红血淋淋从嘴里喷出来,倾盆儿的雨样把九连的营院淋湿了,淹没了,海水一般汪洋了。所有的人都从屋里跑出来,有的揉着眼,有的洗脸巾僵在额门上,还有的正小便着就当地一下截断了。上百个兵在房前乱乱一片,上百条嗓子都在盯着有疤的排长问。
——咋了呢?
——连长犯事啦,被旅长捆了哩。
——因为啥?
——旅长正在那间屋里开机密会议哩,连长推门进去了,旅长就把连长捆了呢,就要立马枪毙呢。
兵们就都往山上跑过去,如随夜的海潮来了样乌乌鸦鸦由低向高涌。房后的猪圈、羊圈被人挤塌了。跑沙坑中的沙被踢起来扬在半空里。脚步声砰砰啪啪灰白亮亮响在整个岛屿上。这个黎明因为旺泉的连长二叔推开了那扇门,一个岛就提前从梦里被推搡醒来了。军用码头那儿泊了一夜舰船,开始发动航行了,从那儿荡过来的紫绛色的海腐的腥臭和着浓烈的柴油味,在清润的岛面上,如蓝天中兀自突起的云样流动着。远处的渔村准备下海打捞的渔民,站在木船头上朝着山上望。鸡和狗不知从哪儿跑出来,在码头边的路上站一会儿,莫名其妙地都又躲回渔家的窝里或是房檐下。有几个营连突然吹起了集合号,铜色的声音像在风中急剧飘摆的旗样高高地扬在半空里。天地间和海面上,塞满了黑赤的吼叫和从山脚下朝山上涌动的脚步声。张旺泉是在九连人跑空了营院之后才从惊恐中灵醒过来的。出门时他手里还僵着他二叔的一只鞋,然后那鞋就从他手里落到地上了,他便木呆成一根瘦柱桩在那儿不动了。当有号声从别的营连奔袭过来时,他空白的脑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儿是他二叔一定走错了路,一定把他说的那间小屋找错了。他开始追着别人的脚步往山上跑过去。小路上的脚印密密麻麻叠在一起二指那么厚。路边的草被踩出的水汁如刚刚下过的一场雨。他希望前边去看他二叔的人不是朝他一早去过那间小屋涌,可他走过那棵横在路上的野枣树时,却看见那间小屋前边黄乎乎站了一片的军人们,把那段笔直平缓的路给淹没了。那间瓦屋依然坐落在那儿,瓦楞间的草也依然慢慢摆摆地摇。清白的天空里,小圆瓦组成的瓦渠半灰半青地从上向下直爽爽地流。张旺泉不知道那儿统共站有几个连队的军官和士兵,不知道他们都是如何在转眼之间爬上山坡的,他们有的戴着帽,有的光着头,那景象宛若一片黄土地里零零碎碎结出了许多黑葫芦。当到了近前时,那些黑葫芦都悬到半空了,他的矮小使他看不见他们的头,看不见他们的脸,只看见围墙似的一道穿军服的背和森林似的一片儿腿。他从那些人的腿缝间钻进了人群里,看见二叔被反捆着跪在人群的正中央,帽子、手枪、腰带都被卸下来扔在地上。看不见二叔的脸,在他的身后只看见他脖子的大筋跳起来,如红色的大堤筑在他的衣领里。人群中奇异的静,岛下的海浪声像雁过头顶样飞过去。海面上青碧得没有一丝染色的杂,一眼能望到天的尽头去。然这岛顶上,因为海的净洁,反而有了一团一团的晨雾从西向东漫溢着流。张旺泉把目光从二叔的后背移到了那要枪毙他二叔的旅长身上去。如他想的一样,他看见旅长五十来岁,边上有两个荷枪的警卫,年轻高大,脸上都怒着铁青色,可他没想到旅长会和他一样那么单单的瘦,会眉清目秀,脸上没有一点恶人的相。旅长站在二叔的面前几步远,低着头看二叔,就像要努力想想他们在哪儿见过面,锁着的眉下是一双熬夜红了的眼。这样审视了片刻后,旅长问二叔,说枪毙你冤枉吗?二叔不抬头,不说话,双眼只盯着旅长那双皮鞋的尖。这当儿,旅长在二叔面前走几步,又站回到原处儿,把声音提高了。他说我当守备旅长以来,没有枪毙过一个冤枉的人,今儿这么机密的会议,你一个刚上岛的连长,竟敢带枪走进屋子里,难道你吃了豹子胆?问这句话时,旅长的目光里有了一丝柔善温顺的光,人群里所有板绷着的脸,也都因此轻暗地松了一口气。半空中有了极细极微的说话声,借着这松缓的空当间,张旺泉把目光从旅长的身上向南移了移,从另外两位军官和警卫的肩下,把目光投到了那间屋子里。他看见那盆苦艾还搁在窗台上,半开的屋门,依然是漆落木朽,和普通人家的木门一样儿。然从那半开的门缝里,不久前他看到的一屋子枪械没有了,那铜光闪烁的子弹没有了,屋中央的那枚巨大的印有外国洋字的炮弹也不知去向了。一切都和拉上幕换了场景样,眼下那间屋子里,摆了几把椅子和一张四方桌,桌上铺了绿台布,桌子边上放有用过的茶杯和烟缸,桌中央铺了有几道红绿箭头的大地图。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如何发生的,变化的,一切都还如他在梦里没有睡醒样。为了证实这一切不是在梦里,他用发抖的汗手,隔着军裤在他的大腿上掐一把儿,疼痛热辣辣地从他的腿上传遍了他全身。他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了。他希望有人能突然从人群走出来,向旅长解释个清白红绿来。他把目光重又挪回到了旅长身上去。旅长却把目光扭回到了旅长的身后去,望着那两个高大的警卫说,你们两个谁执行?其中一个抢先一步向旅长敬礼立正道,我。旅长在那警卫身上上下看了看,想一会儿,忽然把目光扫到了人群里。
海上起风了,岛上的空气粘污污的稠。
旅长的目光在人群中迟缓地摆动着,像要从他的那些下级军官和士兵们的脸上刮下一些油面来。所有的人都昕到了他的目光从自己脸上过去时有揭下一层皮儿的啪啦声。没有被旅长的目光扫过的人都慌忙把头低下去了,被扫过的人转着头目光跟着旅长的目光走。
就这时,砰一下,旅长把目光搁在了张旺泉的脸上去。
旅长慈父一样走到旺泉面前站住了,
——你多大?
张旺泉恐慌地把头勾下去。
九连的一个三十余的老兵望着旅长的脸,
——他今年不到十五岁。
旅长看着张旺泉的军服默一会儿,
——新兵吧?
九连的老兵拍拍张旺泉的肩,
——三天前才在九连入伍呢。
旅长把手放在张旺泉的头上摸了摸,那样儿像一位父亲摸着孩子的脸。旅长说,才十五,还没打过仗,过来吧,把执行枪决的任务交给你,枪一响你就变成老兵了,和上过战场一样了。旅长说完朝人群中间退回去,好像是要给张旺泉让开出场的道。张旺泉立在原处没有动,他的脸上转瞬间成了寡白色,抬头乞求地盯着旅长看,好像要说话却因双唇的哆嗦使他说不出一句话。
旅长说,孩子,过来呀。
张旺泉浑身颤着依然没有动。
脸上有疤的排长在人群中朝前挤了挤,在旅长面前立正后,报告说张旺泉是九连长的亲侄儿。说旅长,枪毙连长的任务就让我来执行吧。
旅长有些意外了。他看看跪在那儿的九连长,又瞟瞟瘦小的张旺泉,过了许久才轻声慢语说,还是让他执行吧,十五岁的孩子把亲叔叔枪毙了,孩子一下子就长成大人了,就成军人了,将来准定会有料不定的出息呢。
景况就是这样,瞬息万变的,千物万事都在想象之外里。十五岁的张旺泉脑子里浑浑浊浊,粘粘拽拽,弄不明白他让二叔来看这间屋子会看出这样一番情景来,弄不明白他来看二叔,旅长会心平气和却是坚定不移地让他开枪把二叔枪毙掉。人群中忽然有了一阵骚动,很快就又安静下来了。二叔对面站的士兵们朝两边分散去,腾让出了一片开阔来。从那片开阔里,能看见海水成了深蓝色,遥遥远远朝无际的四处滩过去。昨天送他们九连的舰艇已经返回了,像一段木头在海面漂移着。岛上的天空里,依然是雾气缠绕,时稀时浓。有鸟从岛上掠过去,如滑过一粒粒黑色的扣。张旺泉不知道是谁把他从人群中推将出来了,不知道是那个要执行的警卫把手枪塞进了他手里,还是那警卫把枪递来他就木然接着了。他站到了二叔身后他才明白他站到了要开枪执行的位置上,到感觉出手腕有些酸,枪似乎要从手中落下来,他才明白他手里握了枪毙二叔的枪。人群中依然的奇静着,数百人的呼吸,如从空中抽过了一根丝线那样的响。旅长就站在他和那矮房屋间。二叔在他面前两步远,仍然那么跪着把头勾下去,半长的头发上凝了一层细密的海潮气的水珠儿。他想看看二叔的脸,扭下头只看见二叔半边脸的耳下一片犹如一小块儿黄白相间的纸。二叔,张旺泉轻轻地叫了声,胆怯、无奈和不知所措都从那叫声中茂旺地唤传出去了。他以为二叔会随着他的叫唤把头扭过来,会怨会恨地骂他一句话,可二叔没有把头扭过来。二叔没有扭头,忽然把脖子梗直了,把头昂在了半空里。这时,二叔的脖子青得犹如一段碗粗的杨树皮,充着绿血,笔直壮茂。二叔在等着他张旺泉开枪哩。张旺泉从来没有摸过枪。没有摸过枪,可他知道这一刻只要他把手抬起来,右手的食指一用力,他的二叔就会应声倒下去,血会如泉样喷出来。他浑身上下瘫软无力,手抖得叮当作响,心在天上地下地跳,汗把衣裳全都浸湿了。
时间在他眼前老牛迎刀样地走动着。
旅长催促说,开枪吧,你叔他犯了该死的军法呢,枪一响你就长大了,就如走过无数的枪林弹雨一样成为一个真的军人了。
张旺泉就果真开枪了。他一猛儿抬起手枪,半转过身子,把枪口对准旅长,便把右手的食指压下了。枪声惊天动地,从岛上传出一声苍翠而又漫长的回应声,人群中便跟着有了齐声叫唤的啊唷声。在枪响的一瞬间,张旺泉本能地把他的双眼闭上了,可睁开眼睛时,他看见二叔惊异地跪着朝他扭回了头,旅长早有料防似的把身子朝后闪过去,而他的姐姐,却冷丁儿从天而降样从那间屋里扑出来,应声倒在一片血滩里。小瓦屋的剥漆木门被扑出来的姐姐拉得大敞着摇摆在门框下。屋子里没有了铺布的方桌、椅子、茶杯和烟缸,空荡荡间只有一座放塑像的石台子。原来一切都和他当初梦到的情景一模样,姐姐是从那座塑台上跳下来冲出屋子的。腾起的尘灰都在屋子里飞扬着。屋子外,姐姐的鲜血像海水样朝那些军官和士兵们的脚边漫过去,把岛上所有军官和士兵的脸全都映红了。这当儿,张旺泉丢下手里的枪,狂叫着朝姐姐奔过去,当踩着姐姐身下的血滩时,突然间他眼前一片明朗,看见太阳出来了,辉辉煌煌,灿烂明丽。阳光下海水碧蓝无波,如巨大的绿绸铺在天底下。
昨儿送他们上岛的军舰越走越远,像在绿绸面上滚动的一粒小黑豆。
海鸥在岛顶上温温顺顺地飞,白得如在天空缓慢滑翔的银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