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悦。”
“悦悦,悦悦!”
有人在叫她,语气越来越严厉,但却充满了关心和温情,“这几天你别出去,外头的孩子很坏——他们烧草垛!去年就烧死了一个你知道不?乖,这几天你就在家,好好的陪妈妈——”
脸看不清了,但思维中有一块却很清楚,这是曾发生过的事啊,只是被记忆封存了,只是当时她还太小了,小时候的事,就像是抽屉里的旧照片,平时想不起来,只有在梦里是最清楚的。
“我不,我不嘛——”
她奶声奶气地说着,扭着身子要往外走,唉,她总是不懂事的,她总想往外跑,她对妈妈总是不耐烦的,“我想出去玩,妈妈——”
“听话。”妈妈说,她的声音满是笑意,“你那么怕火,万一烧着了怎么办呢?烧着了很疼的——”
火苗蓦地窜了起来,把她的身影吞没进去,胡悦坐起身喊出来,“妈——”
喊完了,她也清醒了,揉揉眼看了看空荡荡的值班室,又搓搓脸颊,自嘲地一笑,下床洗漱:六点半,十九层的早晨,马上就要开始了。
“刘姐,你们17床病人今早怎么样,血压和体温有没有什么变化?”
“胡总,我们12床来办出院了,需要你签个名——”
一早大查房以后,住院部是最忙碌的,胡悦的电话接打个不停,今天出入院多,虽然早查房完就可以交班,但她自愿多留一小时帮凌医生打下手。两个人坐在那里一直坐到八点半,凌医生肚子都叫起来了才差不多告一段落。
“辛苦你了小胡,你早饭还没吃吧?我叫个桃园眷村,你要不要喝豆浆?”
常医生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工作,本来他手底下的住院医师,现在都转给了科室其余主治,这个医疗纠纷的调查结果怎么样先不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很难在十九层待下去。其实要说的话,这件事凌医生也要承担连带责任,毕竟是他在入院单上签的字,凌医生能继续安安稳稳的做住院总,没被牵连,第一个该感谢他的老师从中说了几句话,第二个就要感谢背后的推手没有把他一起办进去——背后的推手是谁,这个大家自然都是各有解读,看凌医生以前就对胡悦很客气,现在更是自觉低了她一头,胡悦帮他一把他都想着请吃早饭:对于胡悦这种背景深厚的火箭干部,肯定会有人酸,但更多人也就还是想着多让一让,不会轻易和她做对。
胡悦现在,在十九层办事的确容易了很多,不过她当然不会借此作威作福,对凌医生也特别客气一点,“好啊,谢谢凌哥,我要一杯热豆浆,一个肉燥饭团好了——今天事情是多啊,不然就去食堂吃了。”
“这都八点多了,食堂哪还有剩?”凌医生笑着说,“再说,桃园眷村的豆浆是要好喝一点的,可惜他们家只做豆浆油条,凑不好四大金刚。”
S市的早饭四大金刚,大饼、豆浆、油条、糍饭团,以前闻名遐迩,这些年也渐渐只有本地人才知道,胡悦这样的小年轻,一直在学校活动,是不晓得这个的,闻言不禁好奇地询问一番,凌医生稍加讲解,她笑着说,“糍饭团这个不就是肉燥饭团吗——大饼我记得他们家也有做的。”
“那个味道和老上海还是不一样的。”凌医生本地人,说到弄堂早餐回味无穷,胡悦听着似懂非懂,“我就觉得他们家那个大饼只有起酥还不错,别的一般——我会烙葱油饼,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这种,下次有机会,我做一些带来。”
一说到吃,谢芝芝的耳朵就竖起来了,就连办公室门口都有人停下来听,凌医生有点受宠若惊,“真的,做给我吃吗?”
他这样说是无心,可别人听着就有点意思了,胡悦微微尴尬,谢芝芝笑着说,“哇,想要独吞啊?这不行啊凌总,悦悦带来的东西那都是分给大家吃的!”
说着又做垂涎状,“尤其是我一定要分最大份!”
她这个小吃货,这样说大家当然哈哈大笑,凌医生也摸着后脑勺笑起来,师霁正好走进来,“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师主任。”
“师主任早上好。”
一帮人赶紧打招呼,师霁随便‘嗯’了一声,径自问胡悦,“17床那边怎么样?”
居然不是微信问……胡悦心里有点嘀咕,通常来说,这种事师霁都会在微信上问她,特意跑过来面谈其实没什么必要。
“一切正常,睡眠也不错。”
“负压引流管出来的淤血多不多?有没有脓状物?”
这是很重要的指标,自体复合移植是否成功,主要就看术后有没有发烧,还有移植区域有没有淤血化脓。所以检视引流瓶虽然恶心,但也是很重要的工作,胡悦是反复交代过护士的,“没有化脓,血量还好,还有一些组织液。病人的饮食排泄也都很正常,就是想知道她什么时候能说话和正常进食。”
因为手术重建包括口腔,病人到现在主要都是靠输液维持营养,加压包扎当然也不能随便说话,师霁笑了一下,“耐心先恢复吧,以后她说话就不会再口齿不清了。”
胡悦还当他有什么事,没想到师霁真就是来问问李小姐,问完就走了,她也不着急走,坐下来做点文书工作——住院总就是这样子的了,说是做一休一,但事实上哪有那么清闲,各种事多得要命,能在值班第二天下午休息一下就算是好的了。
“悦悦,师主任刚才找你,就为了问一下那个17床啊?”
心细如发的人并不止胡悦一个,谢芝芝也有所感觉,过一会来找胡悦八卦,“师主任真的很关心那个17床吼?怎么这几天,每天都过来几次问她啊。你们的微信是坏了吗?”
最后一句就问得刁钻了,胡悦也觉得奇怪,师霁这几天偶尔会来大办公室这里——这其中李小姐是被问得比较多的一件事,但并不是全部。
“师主任可能是把我拉黑了吧。”
不管怎么想,对外当然要粉饰过去,胡悦开了句玩笑,看到谢芝芝表情变化,这才笑着说,“没有,就是我回微信有时候比较慢,这些事也不急,他可能去找张主任,想到了顺便拐进来问一声。”
这倒是合理的解释,谢芝芝稍释其疑,缓缓点头,胡悦掂量了一下,她对此是有个猜疑,不过想多了有自作多情的嫌疑,而且是多重自作多情,所以也就不便仔细揣度。
——其实,就连这个想法都有点荒唐,不便和别人谈论也就罢了,自己心里有什么事是‘不便仔细揣度’的?无非都是逃避与自我欺骗的借口,但胡悦又能怎么办?师霁过来大办公室,可能是感觉到她这几天有意的回避。不过这个想法,首先要假设到他能感觉出她极细微的态度变化,其次就是认为师霁会因为这么一点变化而不安,甚至变得主动……
这有点太……ooc了,想着胡悦都把自己雷得一哆嗦,就算师霁谈恋爱,应该也不是这个画风——
他谈恋爱会是怎样的画风来着?
想了几个画面,都觉得会很雷,可能像师霁这样的人就根本不适合谈恋爱,这个洁癖狂兼逼王,和他生活会很累吧,尤其还是个毒舌吐槽狂,完美主义者,怎么想都觉得周院太太说得对,除了钱和脸,根本就一无是处……再说,师霁一向嫌弃她丑、懒、邋遢,他又怎么可能会看得上她?
能交一点心,并不代表就是有男女间的感觉,这就仿佛有张力也未必是有男女之私一样,只要有矛盾,任何两个人都可以有张力,这样想能让胡悦安心一点,她又做了一份文档,微信上主动去敲师霁,【师老师,和你确定一下你的手术时间和助理啊,明天下午的隆鼻你是打算带助手吗,还是就自己做?】
【自己做就行了】师霁这会儿没手术,所以回得还算快。
这几天她可能是有一点回避师霁——如果是往常,她可能都不会问助手的事,直接就把自己排进去了,会这样询问,本身就是一种疏远的暗示。胡悦不否认,回避的理由她自己都不甚了了,这是非理性的选择,不过套了一层理性的外衣,这么做也确实说得过去:不管有没有男女之私,和师霁这样的人来往,总是要有点手腕的,刚拉出去逛过外滩,接下来巴得太紧、太热乎,反而容易引起他的警觉。
不过,疏远太久那也就真的疏远了,胡悦回了个表情包,【啊,不带我吗?带上我吧,我给您打下手最利落了~】
这大概也就意味着她莫名的冷淡期结束了,师霁不知做何感想(前提是他有察觉到),良久才回了个擦汗的自带emoji,【你不是忙着做葱油饼吗?】
哇,这么说,他刚才听到了?这样讲,是自己也想吃,还是介意凌医生随口的一句话?
这种猜心游戏,以前偶然看小说看偶像剧,都觉得矫情且无聊,胡悦直到现在才明白艺术都是来源于生活,她可以控制思绪的扩散,但不能扼杀它的萌发,顿了下,才回道,【天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回去用那个电饼铛,如果我做了的话,你想不想吃?】
【如果我想吃的话,你什么时候有空?】
这话就问得极有意思了,胡悦退出对话框,凝视着师霁的头像沉吟了很久,这才点进去狗腿子地回,【下午就有空!】
和她猜得差不多,师霁下一句话回得非常傲娇和找事,【那如果我不想吃呢?】
……他是指望她怎么回答?
【不想吃那你关心这么多干嘛?】
这回复已不太礼貌,但噎得很爽,胡悦看着屏幕抿嘴笑了一会,师霁发一个擦汗的表情过来,【你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
总归是弟子,也不能太欺压师父了,胡悦予以安抚,【哪里,都是师父教得好——我想做葱油饼孝敬师父,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有空赏脸呢?】
【叫师老师就行了】
师霁今天是真的有空,且很有幽默感,【不用叫爹,关系没那么近】
【你知道什么样的葱油饼好吃吗?】
他肯定是不喜欢拿自己的姓开玩笑的,所以胡悦过了一两秒才反应过来,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屏幕,呛了一口,想了想还是只能忍气吞声地去接翎子,【……不知道,你知道吗?老师?】
她不肯叫师老师,还是要叫老师,他也容忍了,师霁发了个大众点评的链接过来,【11点半开门,这家店很红的,别迟到】
确实很红,胡悦翻了下点评,这家店的热门菜确实有一味葱油饼,中餐热门时段都是要排队的,师霁十二点下班,从这边过去路上大概是半小时,这个意思,是约今天午饭——且不但要两人分头过去,还要她先过去排队领号?
她牙有点痒,想要漂亮又含蓄地讥刺师霁几句,但此时,微信又先后亮起了两个红框。
【在吗?】
【胡医生,在吗?】
也就这么巧,解同和与袁苏明居然同一时间敲了她。
【中午有空吗?我来找你】
两个人的话居然也都很几乎一样,都约了今天中午,【有件事要告诉你一下】
【有个消息想和你分享——放心吧,是好消息】
三个男人,三个邀约,全约的是一个时段,胡悦眨着眼睛望着屏幕,她有点迷茫了——一瞬间,居然有了自己很受欢迎的错觉。
这……该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