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了。”
“有很久吗?好像上次一起吃饭还是不到一个月以前吧。”
“这可能就是时间的相对论吧。”胡悦的答话有点不给面子,但袁苏明不以为意,他一向豁达,所以她也才敢这样吐槽,这个大胖子从容地说,“你们忙,时间过得快,对我这样的闲人来说,一个月已经是一个世纪了。”
两人相视一笑,他把菜单放到胡悦面前,用商量的口吻说,“这家的墨鱼汁玛格丽特披萨味道不错,牛排、牛舌味道都很好,葱油拌面更是特色,胡医生你不喝酒,那么就来一点无酒精鸡尾酒,我开一瓶红酒,你看可以吗?”
胡悦没来过这家小饭馆,当然任由老饕点,“客随主便——不过,袁先生——”
他们见面不多,在网上聊得多,所以还是本能地用以前的称呼,胡悦顿了一下才改口,“Mingo,你不是想要减肥吗?食量不控制,恐怕——”
“这里的披萨做得很正宗,是一个人的分量,”袁苏明说服她,“牛排也一样,我们Share并不吃力。”
如果是和熟朋友,胡悦不会这样由着点,但她和袁苏明虽然谈得来,但终究认识时间不久,说过一句就算了,笑笑地不表反对,袁苏明反倒犹豫起来,纠结了一会,终究忍不住美食的诱惑,点单了以后才叹息,“每次吃饭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意志力实在太薄弱了。”
“点都点了,就别想那么多。”胡悦也是把他的挣扎看在眼里,笑着说,“食欲毕竟是人类最原始、最强烈的需求。”
“要克服的并不是食欲,而是贪婪。”袁苏明倒是善于自省,一本正经地说,“嗯,要反思——至少反思到下一顿饭之前。”
胡悦禁不住笑出声,虽然这不是她做出选择的理由,但,和袁苏明一起吃饭是很开心的。
“你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对美食的依存症,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这是一种情感依恋模式,用美食来安慰情绪上的挫折。很多像是我这种体型的人都有类似的情况,不过,他们是对‘量’的依存。”
“而你是对美味的依存,是吗?并不是想要吃这么多的分量,只是想要品尝更多的味道,也就是你说的贪婪。”
“是——其实这几个月,我有在做食量控制,体重已经比之前轻了几斤了。”
和袁苏明一起聊天,可以讨论这种新鲜有趣的话题,他智商够,所以什么话题都跟得上,有自己的感悟,谈吐文雅、用词又专业,更舒服的是他的态度始终是尊重而探讨的——和师霁在一起,他们总是时时刻刻在打量对方、揣测对方,同袁苏明聊天就不必这么警戒,胡悦笑着说,“不错啊,不过,你是做投资的,可能面临的诱惑也多吧,毕竟,听你说起来,不管国内国外,投资人的会议室——”
“永远都在一个又一个餐馆。”袁苏明为她说完,两个人一起笑了,他拍拍肚皮,有点喜爱又有点烦恼地说,“总有一天,是要把你消灭掉的。”
但这个时机,和每一个想要减肥的人的选择一样,都是‘不急于一时’。胡悦只是跟着笑,“可不要说着说着又忘了。”
披萨先上来,是正宗的意大利薄底披萨,饼底湿润,饱含优质芝士和西红柿酱、墨鱼汁融合后鲜美的汁水,分量倒的确不大,胡悦一边吃一边发出满足的声音,她有点漫不经心地想,不知道师霁知不知道这个馆子,这里距离十六院不远,味道也的确不错。下次有机会,也许可以提起——当然,不能立刻提出,否则她推说要去赚外快而推掉葱油饼之约的事情,恐怕就要露馅了。
“对了,Mingo,你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分享?”
应下袁苏明的约会,当然不是她把现实生活当恋与整形美容在玩,而是她的时间不好约,这一次推了,要再约下次就难,关系越近当然越容易调整。像是解同和这种公然接触很可能会引起师霁怀疑的人物,胡悦更不敢为他推掉师霁,如果巧合被抓包,那真是洗都洗不清。虽然几率不大,但经过这么多事,胡悦已经学会尊重Flag,不会自己作死。不过,也因此,她对袁苏明的期待值是比较高的——这个好消息如果不能值回票价,虽然不会表现出来,但心底也少不了微微有些失望。吃完半块披萨,细品滋味浓厚馥郁的牛舌,胡悦会直接问了,这和她平时比要急躁一点,不过袁苏明好像没有感觉出来,他抿一口红酒,满意地用餐巾擦拭了一下嘴唇,“这绝对是个值得和你分享——也必须和你分享的好消息,我不是有意吊胃口——不过,悦悦,我觉得你应该能猜得出来才对。”
胡悦不置可否,她不是傻的,袁苏明和她交谈挺密切,她上夜班的晚上,复习备考累了两人经常聊两句,从袁苏明选择的话题也能感觉到他对这行业的兴趣,“真的打算想投资医疗业啊?我们这行,成本很高的。”
确实,很少听说有私人投资者来投资医院的,这种人命关天的机构,不可能私人轻松就开得起来,已经是个很完整的产业链了,一般上游投资商本身也都是财团、大公司、大基金等等。胡悦是不清楚袁苏明有多少钱,但看着也不像是随随便便跺跺脚就能让S市地动的男人,手里可能也没捏着大基金,她说,“很多做得好的医院,对投资者也是很挑剔的,门槛不低,而且,合作条件也比较苛刻。”
“你是在说你们师主任自己做的私人医院吗?”袁苏明问,会意地笑起来,“悦悦,误会了啊,我没想让你引介我们认识——你说对了,医院投资是很严肃的事,你只是老板手下刚入行的小孩子,经你手介绍认识的投资人,也不会被当真的。如果这都能被当真,反倒说明这医院不值得投资了。”
他压低了声音,有点神神秘秘地说,“我不想叫你引介别人,我是想找你合作——对,就是你,你这个人。”
“啊?我?”
袁苏明听起来确实对医院投资是懂行的,所以胡悦并不觉得他是在发疯,只是单纯地很惊愕,她指着自己的鼻尖,“和我合作?我有什么?”
“你太小看你自己了。”袁苏明不以为然,“我觉得你什么都很好啊,又漂亮,又聪明,还很能干,很会读书——”
逗了胡悦好一会,他才笑嘻嘻地揭开了谜底,“其实,在我来到大陆以后,我就一直在寻找一个理想的市场,在我心目中,它最好是小而美——不是很大,吸引不到巨额资本,但是利润率很丰厚,就像是西欧那边的一些小工厂,可能几十年都只做一种产品,规模也只有这么大,但就凭这种产品,几十年间一直能稳定地产出丰厚的利润,这种小规模投资是最适合我这样的中小型投资人的。”
“在中国,什么机会都多,刚开始我是在接触一些App创业者——我想做一些国际App本地化的工作,就像是yelp和大众点评——不过,这个领域的热钱已经太多了,而且对我来说,如果我理解不了盈利模式,肯定是不会投钱的。”
说到自己的本职工作,袁苏明的语气变得很冷静,不过,他唇边依然带着笑意,不疾不徐地为胡悦介绍自己的心路,也让人不知不觉地跟着一起投入思考,“我想要一个新兴市场,不太大,但目前还是空白,有很多赢利点发掘,最好是盈利模式比较简单,又有一定的门槛——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市场最符合我的需求呢。我在自己想,也在我的朋友身上寻找答案——投资人总是需要很多朋友的,比如说,我就很需要悦悦你这个朋友。”
这么说,他是从她身上找到了这个新市场?胡悦扬起眉毛,“你是说……高端医疗?”
“就是你老师现在正在做的高端医疗了——不得不说,你的老师很有眼光。”袁苏明露出温厚的笑容,由衷称赞,“能在十年前就看准这块市场,这样的人不赚钱谁赚钱?我觉得你老师真是个做大事的人——我们比不了,现在,这个领域已经很成熟了,所以我想把目光再细化一点,我们再看得小一点。”
看得小一点,看什么?胡悦也有点好奇了,披萨现在都比不上这个秘密美味,她期待地看袁苏明。
袁苏明揭盅,“跨国高端美容服务,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小而美的市场,而且你正好是我想找的那个合伙人。”
跨国医疗中介?
胡悦顿时恍然大悟,她并不惊奇——毕竟这么一想也合情合理,袁苏明一直想要利用自己美籍华人的身份,跨国医疗中介无非就是医疗外贸,这是很正常的思路。
不过,跨国高端美容中介,确实是现在市场上的空白,这和一般的跨国医疗中介不一样,本身这就是个很小众的市场,目前在做的有听说好像都是大病中介,美容中介的也不是没有,但还是以日韩一带的美容中介为主,而且很多中介是打着低价的招牌招揽生意,这和袁苏明想做得并不一样……
“……我最近都在了解类似的美容中介机构,服务以网络为主,服务人员,说不上多专业,用我新学到的一个圈内词汇。”袁苏明现在说话已经很有大陆味儿了,他的学习能力确实不差,“PT味道太重。”
胡悦不得不说句公道话,“其实在我们这个领域,这一系医院并不是一定很差的,很多好医生都在私立医院工作。”而中国的私立医院又有多少和PT资本完全无关?
“并不是说这不好,而是说这不能让富人满意,这毕竟是短时间内无法扭转的刻板印象。”袁苏明很善于听取意见,立刻修正了自己的语气,“有钱人想要的是什么,是J-S标准的服务——是你和我说过的,到瑞士打羊胎素的感觉,从签证、机票到陪同翻译,一条龙的服务。这其中会有很多高级的细节让他们感到很特别,当然,专业性也要无懈可击,J-S就是靠这种服务,把一针玻尿酸打出五六倍的价格,而你也说过,医院的生意一直很好。”
“你的意思是,你也想采取这种模式,只是把服务目的地变为美国?”
“对,而且我也想做J-S的模式——那种介绍去大变脸的美容中介,留给日韩中介去做,我们不做,为什么呢?因为这样的大手术风险高——而且,一辈子只能做一两次。”袁苏明是经过精心准备的,“J-S的思路我觉得非常好,我们就做玻尿酸、保妥适,还有激光疗法,这些药物、疗法,最新最前沿的国家在哪里?美国。在大陆,瑞蓝只批准了两个型号,但是在美国,型号应有尽有,随便你选的。中国大陆和美国的审批时间差至少有五年,这五年的时间就是我们的利润空间。”
“想想看,你是个阔太太,不用为钱发愁,美容这一块,唯独的烦恼就是,聚会上听说的新疗法,国内总是没有,想要出国去做吧,英语又不怎么好,在国内找吧,又总担心被山寨。想要找人来搞定这一切,但你是去打针,这种事你总不喜欢太宣扬,第二,出国治大病,很容易就能找到相关的权威医院,但美容行业?就是在国外,信息来源都很繁杂,你的管家并不是万能的,你的公司秘书也不可能什么事都为你办到”
这是很贴切的描述,很多对二三十万不屑一顾的阔太太,其实平时的生活也并不是多么超凡脱俗,大家终究都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接触富人阶层久了,胡悦早脱敏祛魅,她知道有钱人有时候也很无知,而且更担心自己被骗。她不知不觉地开始点头,“而且,该打针这是肯定的,但怎么打,打哪里,她也不知道,国内医生未必会给建议,而国外的医生审美又未必和她一样,交流也很费劲。”
“对,如果各方面条件不成熟,出国打针的成本是非常高的,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期望破灭的风险。而这时候,如果有一个机构可以为她们服务,美容旅游,什么都包办,我们有专业的医生给出咨询意见,直接和美国对接,签证、机票、酒店包办,翻译陪诊,甚至可以陪游——当然只是陪游而已,如果他们想要更有色彩一点的陪游,翻译也可以代为联系——”
袁苏明笑了起来,举起一根手指,“刨除其余支出,医疗费一针一万美元,你认为对她们来说会是负担吗?”
这当然不是,胡悦毫不考虑地摇头,这种出国吃吃喝喝玩玩的花费,本来也是要花的,一年半载去一次,对她接触过的客户来说算什么?她们不会去在乎这个收费和市价的差价的,买的就是服务,“一般这样出去,很少只打一针的。”
“是啊,所以,我怎么说这是个小而美的生意呢?”袁苏明笑了,“它的成本也很低。”
这样算的话,利润率确实是个恐怖的数字,毕竟签证、机票、酒店,这些对代理商来说也是有利润的,而这些所有资源里,比较难获得的也就是具有医疗背景的陪同口译而已,胡悦理解了盈利模式,也就明白袁苏明为什么找她了——这倒确实不是人情,或是异想天开,这门生意,她有客源和专业知识,袁苏明能提供渠道,他们双方的筹码是对等的,而且,她并不是师霁——以师霁现在的身家,这样的小生意对他来说,只是鸡肋了,而且还有吸纳J-S客源的嫌疑,客人虽然不会都去国外打针,对J-S来说总不如留在自己医院里打好,不是吗。
她沉吟着没有说话,机械地卷起葱油拌面,送进口中,袁苏明温声说,“这样的模式,一个月只要能做成三单,这就很赚了,而且我对市场还是很看好的,成本不高,而且并不耽误你的本职工作,我想,在适当的时机,这至少值得试一试。”
“分成……”
“这要看你想怎么合作了。”袁苏明剖析利益关系的时候是很清爽的,“目前来说,我们的资源都不是不可取代,所以我想我们谁也没必要多占太多——这样说吧,悦悦,如果你把它当作一个外快,我们彼此合作是很方便的,有一些客人,国内的玻尿酸不足以满足她的需求,你可以介绍到我这里,我给你提成。如果你把它当作一个事业来做的话,我们再来谈股份,你觉得合理吗?”
看起来,他并不急于让她现场给个答复,当然,这也很合理,不管怎么说这都毕竟是件大事,胡悦嚼着面条,仔细地思索着袁苏明的提议——确实有点突然,机遇的降临可能都是这样,没什么前兆,忽然间哐地一声就砸下来:一针一万,成本最多是一千了,就算签证机酒这些的利润不说了,九千的纯利润,一个客人打三针好不好,一次就是十几万人民币的营业额,而他们的成本呢?除了办公室打电话的采购以外,请个地陪导游而已……
一个主治医师跳槽出去,在私立医院每天做死做活,也就是五万到十万的底薪,业绩提成是有,但一样也有压力。这要是能做成,那就是躺着拿钱,而且袁苏明说得没错,并不妨碍她本职工作,最重要的是她的确认识了很多有钱的客户,她们对她也确实都很信任……
胡悦目前来说,不像是以前那么缺钱了,但经济仍说不上富裕,这样的收入前景让她禁不住舔了一下唇角,没有不顾一切,但要说完全不心动,这不可能,不过,她并没有像是一般人那样晕眩不已,而是探究地望着袁苏明,“非常的合理,但我还是有个问题想问——手里累计有客源的医生很多,不少我一个,Mingo,你是为什么选上我的呢?”
这问题并没能让袁苏明沉默哪怕一秒钟,他立刻笑了。
“为什么不能选你呢?”
他的语气很真诚,圆滚滚的脸上也露出了温暖人心的笑容,这笑容,和她印象中某个人偶然迸发的笑容有一点像,都是好像能点燃一整个房间的明亮,“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啊,悦悦,你身上有一种能量——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他纠结了一会,放弃了,又喝了一口酒,“这种能量,吸引着人们来帮你,来给你机会,你自己难道没有感觉吗?你非常的有魅力——就算没有救命之恩,我也会很喜欢你,更不用说,你救过我的命。”
“所以,你说,我为什么选你?我得说,除了你,我能选谁,我对合作伙伴,可是很挑剔的。如果她不能让我信任,我怎么会和她合作?”他摊了摊手,举杯要和她碰一下,“不管你答不答应,先喝一口,遇到能相信的人,这件事本身就很值得庆祝。”
还是这么洋派……
胡悦抿着唇忍着笑意——虽然她已经见识过不少世面,但毕竟,没有人不喜欢被这样真诚的夸奖,如果她没有笑逐颜开,也只是因为这样实在不太谦虚——和袁苏明碰了一下杯子,但她没有松口,“这个提议有点大,我觉得我需要点时间消化一下。”
“当然、当然。”
对她的顾虑,袁苏明完全理解,这种事本来也不是一顿饭就能决定的,他叉开话题,开始聊起别的事,也少不得问问李小姐的病情。两个人的对话,好像又比之前更熟稔了一点——毕竟,聊得来,和信任到足以提出合作,这无疑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他们也算是又进一步了。
聊得愉快,吃得也愉快,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袁苏明结账的时候,胡悦才拿起手机看消息——她的微信一向忙,和朋友吃饭的时候每一条都看,那就没法聊天了。
两个住院总,有时候会拿不准该问谁,大部分微信消息都是他们工作小群里的问话,@了两个人,凌医生今天当班自然就回答了,胡悦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这些未读消息,心里还在掂量着袁苏明的提议,她确实想挣钱,但,精力够不够再顾一摊,这样做,师霁会怎么想——
划过了这些,解同和的名字出现在列表里,他上午应该是忙,胡悦回绝的话发过去以后就没回音了,看时间是一小时以前才给的回话,惯例是口花花,责怪她贵人事忙,约饭忙,又发了个链接让她去看。
胡悦点进链接,是一堆英文,她一时还切换不过来,揉揉眼睛一个一个单词读过去——
‘当啷’几声响,服务生和袁苏明都讶然地看过来,胡悦一下回过神,匆匆从地上捡起手机,“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小心手滑了,还打翻了水杯——多少钱,Mingo你先和她算一下好吗?”
这不太礼貌,不过,现在胡悦已经完全想不到这些了,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抓坤包,“我——我医院有点急事,必须先走了——”
没给袁苏明一点反应的时间,她就站起来冲了出去,走下楼梯的时候,胡悦差一点还摔了一跤,惹得服务员稀奇地看了很久,才转头请示,“先生,这个水杯——”
袁苏明也是这才收回了凝视她背影的眼神。
“不好意思,”他吐口气,耸了耸肩摊开手,“照价赔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