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关,空气瞬间排挤,剩下只够两人呼吸的分量。呼吸不能太深,怕下一秒就缺氧。林疏月如临大敌,但魏驭城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甚至连话都不说,靠着椅背闭目养息。
林疏月渐渐放松,弯腰揉自己的脚踝。
外面宾朋满座,车里一弯静宁,是两人少有的和谐时刻。
时间差不多,发布会近尾声,林疏月准备下车。魏驭城忽地睁开眼,“还过去被前男友使唤?”
原来他看到了。
对赵卿宇有怨气,林疏月语气也不善,“他是你外甥,做长辈的多管教。”
魏驭城笑,“管不住,我又不是他干爹。”
又来又来,这个词是过不去了。
林疏月瞪他一眼,然后下了车。
没走几步,畅姐给她发短信:“你腿疼啊,不早说,赶紧回家休息,这边没啥事了。”
这也太及时。
林疏月意识到什么,转身回看,魏驭城的车已不在原地。
脚后跟磨破两层皮,消毒的时候下不了手,还是林余星给她抹的药。林疏月龇牙咧嘴,眼泪都飙了出来,“这叫什么?钱难挣,高跟鞋难穿。”
林余星专心上药,没接茬。后来林疏月换了身衣服出来,就看到他蹲在那儿,拿醋涂抹在高跟鞋内侧。
“我上网查了,说这样能软化皮质,下一次穿就不会再磨脚了。”林余星举着两只鞋晃了晃,一脸认真。
林疏月靠着门板,慢慢弯唇,忽然觉得哪哪儿都不疼了。
吃完饭,手机提示新信息。夏初:看群里消息了没?
林疏月:怎么了?
夏初:章教授来明珠市了,昨天几个同学去看了他。他问起了你。
林疏月陷入沉默,不知该怎么回消息。
夏初:章教授当年那么那么器重你,你要不要见他一面?地址我都打听好了,下榻在明珠饭店。
林疏月手指几次移动,最后打了两个字:算了。
夏初又发来好多信息,林疏月看都没看完,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章天榆是林疏月整段求学之途的良师,他以深厚的知识储备和宽广的胸襟,育人教理,不吝点拨。大二那年,就带着林疏月跟项目,去刑侦部实习,去北京聆听讲座。林疏月的论文一向被他赞誉,每每谈及,章天榆总自豪有这么位学生。
那时候,林疏月也觉得,自己会成为不负恩师所望的优秀心理师。
后来,她的人生里,再谈不起理想。愧疚也好,逃避也罢,她不再活跃于昔日同窗中,也刻意疏远恩师。以往逢年过节的问候通通取消,再后来,手机号换了几次,就更联系不上了。
章天榆起先还问问别的人,但学者心气高,久而久之也生了恼怒。只是偶尔提起,对林疏月是又爱又恨。
往事再难回首,林疏月像一只缩壳的乌龟,只敢一个人细细回忆。
回忆一旦冒头,往往意味着有事发生。
这天上班,林疏月和畅姐一起做了新员工面试,并针对重要岗位的应试者做了MBTI测试。忙完过来自己这边近十一点,出电梯的时候,林疏月正低头看资料。蓦地听到一声醇厚嗓音:“林疏月。”
林疏月怔住,擡起头,章天榆就站在面前。
她站得笔直,下意识地低头:“章教授。”
章教授也是不可置信,但很快镇定,并且皱着眉略显生气的语气:“你还认我这个老师啊。”
一句话,林疏月已无地自容。
她这才看到,与章天榆一起的,竟是魏驭城。
魏驭城笑了笑,“章教授,这是?”
章天榆没好气,“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学生。”
林疏月头更低。
“怎么,都不想请老师去你办公室歇歇脚了?”章天榆恨铁不成钢。
林疏月这才反应,忙把路让出来,低低地喊了声:“……老师。”
章天榆叹了口气,“算了,也不勉强。你自己看着办吧,若还记着我的好,就请老师吃个饭。我还在明珠市办事,后天早上的飞机回北京。”
林疏月手指揪紧,不敢看恩师。
“如果还记得我这老头儿的好,地址你问魏生要。”章天榆睨了魏驭城一眼,“好好当老板,多开导你员工。”
魏驭城笑意更甚,边走边按电梯,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教训的是。”
俩人走后,林疏月浑身发软,跟木偶似的站在原地。
她一上午心神不宁,总往外头瞄。尤其听到电梯的提示响,心口更紧扎。百叶窗帘缝调宽,有人经过她便张望,这一天,都没等到魏驭城回办公室。
快下班的时候忍不住,林疏月给周愫发微信:愫,李秘书出差了?
周愫在忙,十分钟后才回:对啊,中午的航班飞深圳。
林疏月这是拐着弯地打听。李斯文和魏驭城向来形影不离,李秘书出差,魏驭城肯定也不在明珠市。
林疏月懊悔不已,犹豫不定的事情,到这一刻才骤然亮出清晰答案。
自我较劲害死人!
林疏月丧气极了,手机一盖,生自己的气。
在办公室心不在焉地坐了好久,夜色披甲上阵时,她才恍恍惚惚地准备回家。拿包,关门,转身却看到右边行政部隐隐渗出光亮。
林疏月心里咯噔一跳,那种不讲道理的直觉又来了。
她快步往那边走,绕过屏风、几个工位,一眼就看到了目标。果然是魏驭城办公室的灯亮,他竟然没走!
该怎么形容此刻心情?劫后余生,失而复得不为过。
门没有关严,她先探头,然后一点点挤进半个身子,左右张望两圈也没找到人。最后,魏驭城的声音近乎是贴着她的背传来:“在这。”
林疏月本能往后退,肩膀被扶住,魏驭城就站在她身后。只不过这一下退得急,脚刹住了,后脑勺仍撞上他胸口。
砰砰响,特硬的一下。
不夸张,林疏月疼得耳里嗡嗡响,捂着头蹲下。
魏驭城也蹲下,皱眉问:“撞哪儿了?”
最疼的两秒已经过了,但林疏月没起身,而是直直望着他,唇瓣微启,“挺严重的,脑震荡。”
魏驭城一边流连她此刻的眼神,一边忍着笑问:“赔多少钱?”
“章老师住哪里?”她语气干巴。
“明珠饭店。”
“哦。”林疏月欲言又止,慢慢低下头。
魏驭城也低头,看了眼她的表情,故作正经的一语双关:“还有什么要我赔的?当场结清,过期不候。”
他作势起身,衣摆迅速被扯住。
林疏月仰起脸,眼里怯意明显,“你和我老师认识,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魏驭城没有马上回答。
静默太久,鼓足的勇气又一点点散凌,林疏月刚要松手,就听他说:“我等了这么久,终于来找我了。”
次日,明珠饭店。
章天榆腰椎不好,严重的时候走路都不方便。明珠市秋季雨水绵长,林疏月没订太远的餐厅,就在他下榻的酒店。二楼的粤菜厅口味正宗,也符合老人家清淡的饮食习惯。
林疏月一语不吭地给他布菜,谨小慎微,过分紧张。章天榆本来有点摆脸色,可一看她这样,无奈叹气,“坐吧,自己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老虎。”
一旁的魏驭城笑道:“您得多笑,这么多年不见,别又把人吓跑了。”
章天榆冷哼,“腿长她自个儿身上,爱跑不跑。”
魏驭城转过头,轻声问:“还跑吗?”
这话术其实是给两人找台阶,但林疏月总觉得他是话里有话。
林疏月点了点头。
章教授气的,“还跑?”
她又猛地摇头,“不跑了。”
章天榆消气大半,终是关心爱徒,“还在这个行业吗?”
“在。”
章天榆神色眼见着回温,瞥了眼魏驭城,“你也不跟我说。”
魏驭城直呼冤枉,“我也不知道她就是您学生啊。”
听不懂两人的哑谜,林疏月眼神疑虑,看向他。
“但您放心,人在我这儿,我一定帮您看牢了。”魏驭城起身倒酒,桌上还有一瓶没开的五粮液。
“行吧,”章天榆虽有惋惜,他当初一心栽培林疏月往心理研究方向发展,如今虽差之千里,但她至少还没放弃这个专业,“汇中也是大集团,多行实践,对你有益。”
林疏月觉得他应该是误会了,但一想到解释起来更复杂,便把话咽了回去。
章天榆有点酒量,闲暇之余也好这口,难得高兴,“小月是能喝一点的,给她倒个杯底的量。”
林疏月也高兴,爽快伸出杯子,“行,陪老师。”
魏驭城却没顺意,左手掐着酒瓶子,不疾不徐道:“她明儿还要上班,不要误事,章老,我陪您喝个痛快。”
林疏月撑着脑袋不满,“你明天也要上班啊。”
“我是老板。”魏驭城淡声。
林疏月举手做投降状,服气。
章天榆可能也看不上她那点酒量,立刻赞同。就这样,一老一少举杯畅饮,恣意闲谈。国事军事天文地理,就没有魏驭城接不上的话。
林疏月一直在留意。
酒是一杯接一杯,魏驭城脱了西装,径直丢到她腿上。林疏月今天穿的裙子,虽有打底裤,但秋夜寒凉,他看在眼里。
也是这时林疏月才发现,魏驭城喝酒那叫一个爽快实诚。并且不像有些男人,喝酒话多,忘乎所以。他很有分寸,总是仔细聆听,恰到好处地接应,涵养与体面不减。
章天榆尽兴之时,还哼唱了一段黄梅戏,长叹短调,宝刀未老。唱完了,又要倒酒。林疏月忍不住出声:“老师,您喝得已经很多了。”
“不多不多,这哪儿叫多。”章教授借酒还童,直摆手。
酒瓶刚倾,就被一只手堵住瓶口。魏驭城说:“章老,听您学生的话。”
章天榆虽不肯,但还是克制了许多。到后边,就变成魏驭城陪酒,林疏月偷偷计量,两瓶五粮液,他得喝三分之二。
多是多,但人很清醒。知道章天榆明早的飞机,八点半前便把人送回房间。走时,章天榆望着林疏月重叹一口气,“你啊你,既是我最放心的学生,也是我最担心的一个。”
魏驭城笑了笑,似作保证:“我看着,她以后跑不掉了。”
与章老道别,又只剩他们二人。
其实吃饭的时候林疏月就在想,魏驭城喝了酒,该怎么回家。后来又想,他应该安排了司机来接。
可直到出电梯,步入酒店大堂,也没听到他给司机打电话。钥匙捏在魏驭城手心,随着动作轻轻碰响。
林疏月忍不住了,“你自己开车?”
“我喝了酒。”
总算还知道。林疏月问:“你司机来接了吗?”
魏驭城睨她一眼,“来了。”
林疏月意外,下意识地看外头,“嗯?在外面吗?”
他目光不移,一直看着。
林疏月忽然反应,指了指自己,“我?”
下一秒,钥匙已塞进她手中,魏驭城迈步向前,“你。”
“不是,我不会开!”
“你有驾照。”
“有是有,但我真没摸过车。”
林疏月急着追上去。男人腿长,又故意走快。她像一只蹦蹦跳的兔子围在他身边。门侍已经车停在门口,魏驭城置若罔闻,拉开副驾径直坐了上去。车门“砰”的一关,是铁了心。
后方还有来车,等久了,忍不住轻声鸣笛催促。
林疏月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坐上驾驶位。
“档在这儿,往下拨。”魏驭城甚至都没睁眼,酒劲上了头,轻言淡语:“踩油门。”
摸着方向盘,林疏月豁出去了,结果第一脚油门踩重,车疯狂前倾,她又赶紧刹车到底。这一颠簸,颠得魏驭城睁开眼。
他皱眉说:“待会我吐一车,你收拾。”
林疏月扬着下巴,“闭嘴,对你司机好一点。”
魏驭城忽地一笑,“也是,一车两命。”
林疏月不跟他嘴炮,她是个做事非常投入的人,读书时就这性子,要么不做,要做就往好了做。魏驭城的这辆顶配奔驰好开,夜深,道路上的车也少。
起先她还开得慢,后来并入明珠路,宽敞到能阅兵的八车道开起来不要太爽。魏驭城轻睨打量,她是沉浸的,隐隐兴奋的,放松的。
“开点窗,更有感觉。”
“不用了。”林疏月说:“你喝了酒不能吹风。”
魏驭城笑,“关心我了。”
林疏月手心冒汗,直接把车窗全部降下,反驳得明明白白。
魏驭城懒着声儿,“没良心。”
后来他也不说话了,歪在座位上,难得没坐相。长腿曲着,衬衣贴着腹,不见一分赘肉。他应该是睡着了,开到明珠苑一个半小时,动也不动。
林疏月停好车,话到嘴边了,可一转头看见他沉睡的侧脸,又维持住了沉默。
钟衍似乎说过,魏驭城睡眠不好。
林疏月下意识地去看他的头发,浓且密,魏驭城多大了?35?还真没脱发烦恼。林疏月被自己逗笑,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五分钟后,魏驭城自己醒了。朦胧着视线,染了酒精,眼睛都不似平日漆黑,呈现淡淡烟灰色。他哑着嗓子,“我不太舒服。”
林疏月轻哼,“我以为你有多能喝。”
魏驭城嗯了声,“我装的。”
男人一旦诚实,会显得可爱许多。林疏月无奈叹气,先下车,再绕去副驾开门,“你家那大门我停不进去,车就放这了。你搭着我点,我扶你进去。”
魏驭城很配合。
车门一关,林疏月就后悔了。低估他的重量,他这哪叫“搭着点”,简直是整个往她身上挂。林疏月吃力,“你能不能自己站直些?”
“林老师,我站不稳。”他嗓音似是更哑。
林疏月没法,只能把他胳膊横勾在自己肩膀,这才勉力支撑住。短短七|八米,慢如醉酒蜗牛。
“你这酒量真是纸老虎,还劝章教授别贪杯,”林疏月费劲儿,“好意思。”
魏驭城脚步趔趄,勾着她东走西荡。碰撞之间,两人肌肤隔着衣料相贴,每走一步,都是一次摩擦。
林疏月碎碎埋怨,魏驭城垂着头,不发一语。
终于到外院门边,林疏月一手扶着他,一手试图去按门铃。指尖刚要触碰按钮,魏驭城像突然增了重似的,大部分|身体重量都送去她手臂。
“诶!!”林疏月本能地双手去搂他,但魏驭城压根站不稳,反而顺着她手的方向往下栽。他自己怕摔,半拥着林疏月,并且将人连连逼退,直至墙壁。
就没见过酒疯这么迟才发作的。林疏月不堪受重,抵住他胸口,“魏驭城,魏驭城。”
魏驭城头一沉,靠在她的肩窝处耍赖。
呼吸热烫,攀萦耳边,没有难闻的酒味,反倒是淡淡的薄荷水味。
“我腰快断了!”林疏月无奈告饶。
魏驭城突然擡起头,眼角压着红血丝,看得人无序失重。
林疏月好像听到他说了句话。
“嗯?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魏驭城头一歪,半边脸又枕去她肩窝,撑着墙的手也不断箍紧,“我厉不厉害?”
林疏月愣了愣,“啊?”
“那晚我厉不厉害?”魏驭城呼吸声重,欲望弥漫。
酒后的无赖,烧红了林疏月的脸。
魏驭城仗酒欺人,像个讨糖的小孩儿。然而,抗拒、沉默根本无济于事,魏驭城沉着声音,胡搅蛮缠。
“厉不厉害,你说,快点说。”
他的胸腔越贴越近,“你说不说?”
林疏月抛戈弃甲,一败如水,她闭眼,声音微微发颤:
“厉害。”
语毕,静如死寂。
魏驭城看着林疏月,头一歪身体一倒,又往她身上靠。在她看不见的瞬间,将笑意盛满她肩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