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驭城的声音不重不轻,分寸拿捏死死。比如离得近的叶可佳,一定能听得清清楚楚。再比如电梯口的众人,耳朵起立,也只能听个大概。但被当“爹”的老板,似乎并没有明显怒意,相反,表情还挺满意。
魏驭城的出现点到即止,也给两人的对峙盖棺定论。叶可佳落败灰脸地走了,林疏月也没觉得多舒适,浑身的鸡皮疙瘩筛了一层又一层。她有点后悔,有什么好要强的,赢了又有多光荣?
魏驭城懂得给台阶,不用知晓个中缘由,能让林疏月叫出这声“干爹”,一定是迫不得已。他没过多拿这事说事,只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便径直回走,领着一群人消失于转角。
麻木回到办公室,把门反锁,终于只剩一个人了,林疏月猛抓头发,疯狂甩了甩头,并且怨责自己,憋下这口气能死啊!非出这种洋相才解气是吧!平时冷静的性子都哪去了!碰到叶可佳就失控究竟是为什么!
退一万步,叫什么不好,叫干爹。
林疏月再次复盘当时情景,肠已悔青。她跟夏初发短信,把这事说了一遍。
夏初秒回:姐妹牛逼!!!魏驭城怎么说?
林疏月:回去叫。
夏初:?
夏初:开口就是老色胚。我敢保证,他当时的脑子里装的绝不是什么纯净水。
林疏月:我不是来听你剖析他心理的。
夏初:但他很有研究价值啊哟喂!太会接你的梗了!
差点忘记,她这姐们儿也是一个单纯的颜控。
林疏月在办公室待到八点半,估摸着这一层应该也没什么人了才锁门下班。等电梯时左顾右盼,生怕冒出旁人。进电梯后赶紧按关门,非得把自己封闭起来才稍觉心安。
到大厅,林疏月反倒心事重重。走到室外被冷风一扑,把脑子扑清醒了些。刚要迈步,眼睛被突然涌进的强光晃了晃,她扭头一看,黑色奔驰已停于面前。
车窗滑下,魏驭城侧着头看她,眼睛弧度微弯,眼廓更显狭长,这个角度,就如犀利的探照灯。
林疏月别开头,视而不见,拢紧外套往左边走。
她一走,车也跟着动,像两个匀速前进的平行点。就这么动了十几米,转个弯就是宽阔视野,保安室在不远处,稍微注意,不难发现他俩的古怪。
魏驭城吃透这一点,不言不语却势在必得。
林疏月当然不想被人看到他们这对“父女”,站定数秒,还是坐上了车。
车速上提,风驰电掣地开出汇中。
九月夜凉,车里开了点热风。魏驭城的外套丢在后座,只着一件深色商务衬衫,袖口折上去半卷,露出手腕上的积家表。
林疏月记得,上一次见他,戴的也是这一只。
“表有我好看?”魏驭城忽地出声,内容却不着边际,还有一丝调侃。
林疏月压住想往上翘的唇角,正儿八经的语气:“嗯,毕竟它贵。”
这个款式是这品牌的经典,四舍五入能付明珠市一套房的首付。
魏驭城没接她的话,等到下一个红灯车停,悄无声息地单手解开表扣,就这么轻扔进她怀里。
表盘冰冷,正巧贴了下她锁骨,凉得林疏月肩膀一颤。
魏驭城说:“送你。”
这人说得轻巧不在意,好像扔的不是百万奢品,而是博美人一笑的小玩意儿。这突如其来的将军之策,林疏月心眼明净,拿在手里看了看,学他动作,风轻云淡扔还回去,“不是很好看。”
这招式接得不落下风,魏驭城睨她一眼,嗯了声,“所以,别看表,看我。”
绿灯起步,两人维持沉默直至目的地。
林疏月住的小区路窄车位少,尤其这个点,连大门口都摆满了车。横七竖八停得乱,堪堪留出一条刚够过车的道。
“就这下吧,前面你过不去。”林疏月提醒。
魏驭城没有要停的意思。
眼见越来越近,从林疏月这个角度看就要撞碰上。她急着说:“真别开了,太窄了!”
“我在这,怕什么?”魏驭城镇定依旧,一只手搭着方向盘,油门轻点,毫不犹豫地会车穿过。从后视镜看,两边距离控制精准,大概就两指宽的空余。
林疏月心跳未平复,下意识地松口气。
魏驭城轻声一笑。
林疏月扭过头,不满问:“笑什么?”
“没考驾照?”
“考了。”
魏驭城不满意,“胆子小。”
“大学考的,考到后一直没有摸过车。”林疏月坦诚。
“以后我教你。”
林疏月擡眼,“不敢开你的百万豪车。”
魏驭城把人送到楼下,等她下车后,才不疾不徐地隔着车窗叫她,“不打声招呼再走?”
林疏月点点头,“慢走,路上注意安全。”
魏驭城眼里融了调侃的笑意,“谁慢走?”
林疏月一怔,脑子里倏地冒出“干爹”二字。
他故意的。
夜色缱绻,却挡不住她双颊绯红。待人近乎落荒而逃不见身影,魏驭城靠向椅座,再次轻声笑起来。
林疏月一开门,就被林余星堵个正着,小孩儿没点大病初愈的虚弱样,兴致勃勃道:“姐,魏舅舅送你回来哒!”
林疏月吓一跳,“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他车啦!”林余星说:“你都进楼道了,他的车还没走。”
林疏月愣了愣,下意识地走去窗边,探头一看,空空荡荡,“没有啊。”
转过身,对上林余星向下弯的眼睛,“姐,你很有问题欸。”
林疏月作势要揍人,“欠打。”
林余星的开心全写在脸上,“我知道,小衍哥说过,这叫欲盖弥彰!”
“钟衍都教你什么东西。”林疏月佯装生气,“好好反省。”
林余星疯狂点头,“知道了。反省魏舅舅为什么送你到家门口。反省为什么一听到他没走,你的反应超激动。”
都退到房门里了,过了三秒,林余星又忽然冒出头,“姐姐,魏舅舅好喜欢你。”说完,咻的一下关门。
林疏月哭笑不得,屁孩儿长大了,会猜人心事了。
客厅安静,时钟走针滴答如心跳。
林疏月轻靠窗沿,回头看了眼楼下,明明地方是空的,但又觉得,那儿其实是满的。
而林余星也在房里发微信:你觉不觉得你舅舅有什么问题?
钟衍回得快:发现了!!我正想跟你说。
林余星小激动:你先说。
钟衍:那天我偷看我舅洗澡,我才发现他有六!块!腹!肌!我都只有四块。
林余星略有无语,关注到重点:你为什么要偷看长辈洗澡……
钟衍:??
钟衍:难不成光明正大地看?那我会被他打死的。
钟衍:对了,你发现我舅什么问题了?
林余星:发现他家有一枚傻蛋。
林余星:学名ZY。
—
林疏月替自己尴尬了两天缓不得劲。好在忙碌的工作节奏取代了短暂的多思。明耀科创的新品发布会举办在即,不比汇中集团,明耀虽精尖,但唐耀今年才决心将业务重心迁徙国内,相当于业务继续开展,但并未正式公之于众。借由这次发布会,也算一举两得。
整个公司轮转,哪个部门都不轻松。畅姐也忙着审流程,索性把林疏月揪过来一起帮忙。林疏月是个勤奋的,不管分不分内,她都乐意学点东西。
唐耀不似传统新贵,他自幼在美国成长,做事并不拘于条框。发布会场地设于明瑰庄园,庄园风景极佳,倒很契合他一贯的跃进风格。
发布会时间定在这周五。天蓝云淡,湖光映色。光影糅合下,丝毫没有秋日萧条落败之感。这就是户外场地的优势,可供设计发挥的余地颇多,足矣让人留下深刻印象。
唐耀很是满意,“怎么样,可还行?”
魏驭城不搭理他的炫耀语气,只擡手指了指嘉宾席上的花束,“多余。”
唐耀一声令下,秒速让人按照魏董说的办,又问:“你真不参加?”
“这庄园我五年前买的,已经看腻了。”魏驭城风轻云淡道。
他过来,纯粹是友谊捧场,两人这份关系知根知底,所以唐耀连邀请函这种台面功夫都省去。
魏驭城一身浅色休闲装,男人到这岁数,稍年轻点的风格不好驾驭,多一分是油腻,少一分又装嫩。但魏驭城的气质太有延展性,穿正装是西服杀,穿随意了是芝兰玉树临风而立。
会场工作人员忙碌,穿梭不停做最后的准备工作。魏驭城眼尖,瞬间看到刚露面的林疏月。
唐耀察言观色,先打预防针:“别搁这儿给我脸色,于私是你的人,于公是我下属。”
魏驭城无话可说,拧开瓶盖儿喝了口水。
“魏魏,你俩现在什么状态?”
魏驭城睨他一眼,“公私不分的状态。满意?”
唐耀后知后觉,有被阴阳怪气到。
“铭牌和座次再核对清楚,千万别落了名单。”畅姐风风火火指点大局,“哪个环节出纰漏收不了场,我就让他去台上跳舞救场。”
林疏月手持名单,弯腰核对嘉宾姓名。畅姐点了点她的肩,“月,待会去入口做接待,把人往座位上带。”
林疏月形象佳,气质有辨识度,来宾有个疑问,也很容易找她解答。八点半,宾客媒体陆续到场,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唯一的不适,就是低估了工作量。高跟鞋是上周新买的,穿了两次,当时也没觉得磨脚。
但今天路走多了,每一步都跟踩在刀尖尖上似的。最忙的时候,倒也淡化了痛感,嘉宾坐了八.九成,稍微放松些,疼意便止不住了。
场合上也不能表现太明显,林疏月只能忍着。好不容易四周没人,她想靠着柱子站会儿。一转身,又见车至。
林疏月赶忙迎上前,换上笑容。
车门开,接连走出来三四人,赵卿宇个头高,最显眼。林疏月脚步顿了顿,随即平静自然地招呼:“各位好,签名台在这边,请跟我来。”
赵卿宇故意走在最后,跟在林疏月身边,“我换公司了。”
林疏月充耳不闻,依旧是职业微笑。
“待遇比以前好,发展前景也不错,上升空间也很大。”赵卿宇拖慢脚步,语速却快,迫不及待地传递出他过得很好这一讯息。
签名是走最前的那位中年人执笔,林疏月瞥了一眼,姓傅,然后什么都明白了。她甚至连头都懒得转向赵卿宇,冷声问:“你这样跟前女友讲话,你现女友的父亲知道吗?”
赵卿宇果然退缩,一时半会没吱声。待傅琳爸爸走远了些后,才压抑地问:“疏月,你非要这样吗?”
林疏月猛地看向他,笑得明媚动人,“你如果不是我老板邀请来的嘉宾,我真的会抽你,立刻,当场。”
“你!”赵卿宇没讨着痛快,憋着气走掉。
而之后的时间,他似是蓄意报复,隔几分钟就以嘉宾之名,让林疏月过来解决问题。不停地要水,要宣传册,又问洗手间在哪里,可问完之后,他根本就没有要去的打算。
林疏月本就脚疼,几番折腾,脚指头被石子儿磨似的,疼得钻心。
毕竟当过亲密爱人,赵卿宇对林疏月相当了解,她什么表情,什么动作,代表了什么,一看一个准。
两人像是无声的拉锯战,互相较劲。
林疏月这不服输的性子,也绝不会让渣男称心。赵卿宇再刁难,她都能滴水不漏地应付,让他挑不出大做文章的错处。
九点整,发布会终于开始。赵卿宇再没借口整幺蛾子,林疏月走到座次最后,摄影组乌压压的影音器材占据空地,林疏月半天都找不到可供休息的椅子。
她仍这么干站着,疼痛加剧,脚踝都要断了似的。
忽然,一只手从后面扶了她一把,继而掐住她的小手臂,将人往后带。
林疏月本能反应地去借力,半边身子都往他身上靠拢。近了,未先见清脸,他身上的乌木调淡香先识了人。
林疏月扭头一看,果然是魏驭城。
魏驭城戴着墨镜,鼻梁更显优越,下颌线与颈部完美接界,林疏月的额头轻轻贴了贴。
魏驭城没说话,以动作半强迫着让她跟来。
小十米的距离,草皮修建再规整,仍不好受力。魏驭城就这么单手把人勾住,为配合身高,特意微弯腰。
“你要不想被我悬空拎着,就继续动。”他说。
林疏月想象了下画面,太诡异,于是瞬间听话。
魏驭城的车停在内场,还是他自驾时最常开的那辆S级奔驰。车边停下,他的手总算松了松。林疏月也顾不了形象,曲着腿站立,像被人揍瘸了似的。
魏驭城皱眉,“疼不知道跟唐耀说,逞什么能。”
“这点小事跟老板说,下一秒就会被开除。”林疏月挠挠鼻尖,龇牙呼气。见魏驭城仍不痛快,她轻飘道:“我老板又不是你。”
魏驭城差点着道,“没人跟我汇报这种小事。”
林疏月偷偷弯唇,反应还挺快。
秋风本寒,但艳阳天给它裹了件衣,怎么吹都是暖的。自两人之间溜过,顺走了彼此的点点呼吸。
林疏月也不知是缓解腿上的不适,还是心上的不自在,下意识地弯腰假意揉膝盖,“本想找地方坐坐,但那儿没我的位置了。”
耳边传来车门开启的声响,下一秒,魏驭城又把她捞起。一手抵在车门顶沿,一手施以力道,把她塞去后座。
他低声:“嗯,你的位置在这里。”
林疏月愣了愣。
“过去点。”他又说。
“干吗?”林疏月干涩涩地问。
魏驭城看她一眼,长腿跨挤而上,与她并肩而坐:
“我的位置,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