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得这么爽快,谢宥笛反倒说不出话来。眼神一会冒火一会发凉,最后像扛了千斤麻布袋般沉甸甸。
卓裕:“你别这样看我。”
“滚一边去,谁想看你。”谢宥笛不耐地别开脸,默了两秒,又将脸转回来,“我拿你当哥们,才跟你说实话。”
“你到底是不是认真的?”谢宥笛:“如果只是口嗨,那当我没说。”
“我这几年一直循规蹈矩,怎么就留下不负责的渣男印象了?”卓裕调侃,眼里笑意像松散的蒲公英,“我也没对不起过谁吧。”
“你以为我担心小姜?”谢宥笛冷呵,一副看傻逼的神情,“我是怕你出不来。”
后来这些天,卓裕一闲下来,脑子就跟复读机似的重播谢宥笛当时的话。
“你可能不太了解姜宛繁这个人,她家祖辈都是做刺绣的,在业内就是响当当的标杆。不靠家里的名号,光她自己那间工作室出的东西,你去了解一下,就知道是什么行情。”
“条件这么优越的姑娘怎么会没有人追?但我认识她这么久,真没见过她答应了谁。这证明什么?俗一点是眼界高,有事业心,瞧不上凡夫俗子。敞开点讲,她精神独立,灵魂充沛,拎得清,看得开。”
“别到最后,你是陷入了爱河不可自拔,她还云淡风轻地站在岸边看你扑腾。”谢宥笛想想都殇,“尬不死你。”
小谢少爷说得真诚且在理,卓裕失眠到四点,在书房抽了半宿烟,十分认可他的金玉良言。
于是第二天起,他带卓怡晓去[简胭]的次数与日俱增。
姜宛繁忙,卓怡晓跟吕旅聊得来。吕旅带她看色板,看构图,看各种丝线和针法。
吕旅拐弯抹角地问:“大学生课很少吗?”
“不少,可多了。”卓怡晓一脸愁容,欲言又止。
吕旅眼珠滋溜溜转,转到休息区的某人身上,“你哥真好,每次来都陪你一起噢。”
回学校的路上,吕旅忍无可忍,“哥,我以后就不来了吧,作业早交了,老师很满意,我的分是最高的。”
红灯时,卓裕看了妹妹好几眼,眼神欲盖弥彰。
“有事没事总这么打扰别人,可太像一块牛皮糖了,得少干。”卓怡晓喃喃自语,总结到位。
卓怡晓不来,他也没有正当理由总往店里跑了。
这妹妹啊,愁人。
周三下午,卓悯敏让他过来吃晚饭。到的时候,一桌子菜跟过年似的。卓悯敏端着鸡汤从厨房出来,心情很好,“来了啊,尝尝这汤,半夜我就熬上了。”
林以璐冷不丁地说:“待遇就是不一样呵。”
林延搞砸的贷款,他给解决了,款项早上到账,中午就吃到了卓悯敏亲自做的菜。
“少给我搁这儿阴阳怪气。”卓悯敏嗔睨一眼,“我做得还少吗?”
林以璐刚想开口,畏缩于她妈的警告,讪讪闭了嘴。
卓裕的笑意始终礼貌疏淡,没事人似的。
2016年,他进[兆林]的那一年,对卓悯敏是真心感激与敬爱,加上父亲的事,他对这个姑姑一直心存愧疚,他想,既然亏欠在先,这一辈子为[兆林]干活,干就干吧。
后来有一回,他喝多了睡在林家。半夜口渴醒来找水喝,无意听到了卓悯敏和林延聊天——
“你以为我愿意费那个心思给他做饭?还不是因为你。你但凡争点气,有你表哥一半强,我用得着笼络?”
卓悯敏的妃色指甲红得刺目,声音像尖锐的雪粒刮打着耳膜。
“心里没点数啊,[兆林]如果没有你表哥,早被你败完了。我不吊着他,你能开跑车?能住这别墅?能找小明星当女朋友?”
卓裕才明白,姑姑做的不是菜,而是赏赐与恩典。
这些年,卓悯敏一向如此。而把戏演好,成全这一团和气,也成了卓裕得心应手的例行公事。
饭桌上,卓悯敏听似关切,实则高高在上的姿态一直没变,林延吹嘘炫耀的毛病改不掉,林以璐一个劲地刷手机网购。姑父林久徐稍好一点,还能和他扯几句公司上的事。
窗户没关,灌进来的风呲得卓裕心躁、不爽快。他放下茶杯,打断姑父的侃侃而谈,“还有事,我先走了。”
能感受卓悯敏的不悦与不满,但卓裕没回头。
七点不到的海汇路,路灯今晚格外亮,一盏接一盏像串起来的珍珠。卓裕没目的地开车,开着开着就到了这。
卓裕自个儿都愣了下,行吧,来都来了,隔壁买杯咖啡也行。正巧前边有个车位,他将车开进去,刚停稳,后座的门被拉开,麻溜地坐上来一个人。
卓裕转过头。
姜宛繁擡起头。
两人都有点懵。
姜宛繁深呼一口气,明白了,闹乌龙了。
晚上她是不开车的,坐地铁或者叫网约。刚才吕旅帮她约好车,车牌发到她微信上,她可能看岔了,又正好瞧见这车闪着灯,想也没想就坐了上来。
解释的时候,卓裕神色是平静耐心的,眼睛也一点一点向下弯。
“对不起啊。”姜宛繁拿起包,“我现在下车。”
“咔哒”一声轻响,车门落锁。
卓裕:“去哪?送你。”
姜宛繁没吱声。
他侧过头,自然而然地叮嘱:“系好安全带。”
没法拒绝,姜宛繁说回四季云顶。
怎么走,哪个路口怎么拐,卓裕甚至都不用她提醒。
“你经常走这边?”姜宛繁有搭没搭地聊。
“不经常,”卓裕说:“这边路好记。”
“你是过来办事吗?”她又问。
说是或不是都不对。卓裕含糊嗯了声,问:“你每天都加班到这么晚?”
“没有,”姜宛繁如实说:“多数时候会更晚。”
卓裕打转向,边看倒车镜边问:“这么忙?你这长时间低头作业,颈椎受得了?”
“习惯了。诶。”姜宛繁下意识地揉了揉脖颈,“成职业病了,一听你提起,我就觉得它隐隐作痛,这叫条件反射吧。”
“不是条件反射,”卓裕客观纠正:“它是真的疼。”
姜宛繁挺无奈的,“那也只能委屈它了。”
“哪天积成大毛病,最后受累的还是你自己。”
这话一出口,车内气氛趋向一个微妙地带。一个男人能如此耐心地陪聊这种话题,怎么着都有些惹人遐想。
“我这里有个盲人师傅,推拿针灸做得很不错,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去试试。”
卓裕把这一切铺垫得行云流水,明晃晃的“好意”变成若隐隐的“心意”。
安静两秒。
姜宛繁:“我刚观察了你一会,颈椎三四节应该有轻微膨突,但不是很严重。可以去照个片。平时多练练颈肩肌肉群,这样肩型穿衣服也会更好看。”
这气定神闲的样子,俨然一肩颈专家,有点将他一军的意思。
卓裕没卡壳,顺理成章问:“那正好,盲人师傅那我们结个伴一起去——你哪天有空?”
姜宛繁愣了愣,没忍住,笑着说:“最近都没空,得在店里。”
“那正好。”卓裕从善如流,“我来你这儿定件衣服,明天?”
两人的眼睛于后视镜里隔空相接,胶水隐隐往上泼,谁也没先挪开。
阴雨转晴,这一轮的降温天结束。天空蓝得放肆,太阳隐在云里,阳光不刺目,烘得世界像个低温小烤箱。这才是秋高气爽该有的标准模板。
八点多,姜宛繁开车带着吕旅去店里,吕旅吸着牛奶嘴都不停,说昨晚微博热搜,一演员被曝早已结婚生子。
听半天,姜宛繁还懵懵懂懂,“她演过什么戏啊?”
吕旅报了几部。
姜宛繁在脑海里努力搜刮,摇摇头。
“诶?”吕旅指了指前边,“是他啊。”
卓裕站在[简胭]门口,白衬衫质感服帖,腰间是没有logo和花纹的哑光皮带。他这一身清爽笔挺,在阳光下真应了那句话:腰以下全是腿。
吕旅感叹:“我要是女明星,想让我隐婚生子,对象至少长这水平才考虑。”
姜宛繁:“……”
“裕总早呀!”吕旅热情招手,“您这也太早了吧。”
卓裕对她身后的人擡擡下巴,“你师傅忙,不来早点,这一天就别想约到她时间。”
吕旅竖起大拇指,一副“你好懂”的表情。
姜宛繁倒没什么反应,某种意义上,这确实是实话。
没多余寒暄,进店后按流程进行。
衣服风格?款式?长度?颜色?立领平领?衣扣纹路?拉链材质?
姜宛繁问得事无巨细。
不知道为什么,卓裕有种莫名压迫感——
是来自她身上的专业,一字一句不疾不徐,且时不时地用木尺比划丈量。姜宛繁声音是温和且缓慢的,听要求时,眉眼沉下去,审视着,思考着,到最后,再客观给出自己的建议。
“出席会议或者酒宴,室内温度不会低,马甲的作用低于衬衫。开会久坐,容易勒。待会让吕旅拿几种里衬布料给你选,外套的话……”姜宛繁忽地擡起头,目光悉数落向卓裕的脸。
她的眼神专注,细腻,像一只渔网,漏下绵绵的湖水,让鱼甘愿困顿其中。
卓裕呼吸变慢,肺腑中擦出隐隐的火焰星子。他在这微弱的火光里升出一种错觉,这辈子,能被这样的目光拥抱,是多奢侈的事。
再开口,他声音有点哑:“外套怎么了?”
“做成戗驳领双扣,大众,稍显普通,但胜在视觉效果轻盈,百搭不出错。”姜宛繁平铺直叙:“竖领,更特别,但也更考验基础条件,对五官,对气质,对体态,以及身材比例。”
点到即止,姜宛繁的视线将他从头扫到脚,遗憾且委婉地收了声。
卓裕:“……”
你直接报我名字好了。
下一秒,软尺忽然围住卓裕的腰,淡淡的香袭入鼻间,瞬间征服他肺腑。姜宛繁的声音如外面的好天气。
“胸围113.1,腰围77.7,臀围115.8……嗯,身材真好。”
从她开始量体裁衣那一刻起,说的任何话都是令人信服的。这种带着专业感的称赞,像一把刻度尺,九分谈的是正事,但又留了一分余地自行想象。
卓裕是想象不出个什么花来,但笑脸就没停过。
姜宛繁把本和尺交给吕旅,就去忙别的了。吕旅瞄了瞄数据,又瞅了瞅卓裕的三围,倒是一脸风平浪静的。
煮的第一壶花茶很好喝,小学徒给卓裕倒了杯。卓裕的唇还没碰着杯口,吕旅自信开口:“你喜欢我师傅。”
卓裕转过头,神色倒也坦然。和她对视两秒,笑着问:“那我有戏吗?”
冰雨一样的俩字无情砸向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