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过了一礼拜,谢宥笛说起时还挺愤懑。
“你倒是英雄,维持住了你的良好形象,我一过去还不知道发生了啥,被那司机一顿骂。挪完自己的车还得去开小姜的车,卓裕你没有心!”
“没,斯文人不干土匪事。”谢宥笛一副“当代素质大学生”的正经表情,“我直接卸了他车轱辘。”
“嘿,我以前没发现,你有这么热心啊。”
“嗯,”卓裕轻飘飘地搭话:“你现在发现了。”
谢宥笛停住倒水的手,如同被点穴,还没理清个一二三,又听他说:“谢宥笛,你今天这身衣服还挺像样。”
被夸高兴!谢宥笛那点毛毛边的分叉心思瞬间没了影,喜滋滋挺起胸膛,“难得被你表扬,我前女友下周结婚,我就穿这身去参加婚宴好了。”
上周那次降温,彻底把城市从夏天的尾巴里拽进秋天的臂弯。一场秋雨下得连绵不绝,柏油路被洗刷得雾雾蒙蒙。
[简胭]进门处的灯被换成了十几盏小桔灯,姜宛繁亲手做的,橘皮拢紧,里面放了个带电池的小灯泡,又缝了两片叶子上去,去繁从简还环保。暖晕晕的光亮把店里气氛点缀温馨,几拨客人进来都眼前一亮。
不过吕旅的心情一般,趁倒水的间隙忍不住向姜宛繁吐槽:“这客人有点奇怪,我跟她说先量体,根据尺寸再来提具体要求,但她就是不认可。”
姜宛繁能理解。
这对年轻眷侣一小时前来店,俊朗靓女很养眼,听口音应该是广州人,说是要定制一套中式婚服,准新娘太有自己的想法,大到款式小到纽扣的位置都精益求精。
吕旅说,要不您先量体,再来帮她提一些专业建议。
但这准新娘口若悬河,愣是没给吕旅再开口的机会。吕旅赔笑一小时,脸都僵了。最后,准新娘挺直腰杆,优雅地看了看时间,用粤语说:“唔好意思,我们还有事,改天再来找你喽。”
现在一想起,吕旅仍后怕,“来可以,可别找我了。”
姜宛繁笑着拍拍她肩膀,“没事,下回我去接待。”
“师傅,我不是推责。”吕旅忙着解释。
“我知道。”姜宛繁假装严厉:“真投诉过来就扣你奖金。”
吕旅十八岁就跟着她学手艺,这妞是明火执仗的性格,坦荡不憋事,但心是纯善的。
“我今天陪你加班呗。”吕旅眼睛溜溜转。
“真加?”姜宛繁头也没擡,“行啊。”
吕旅“啧”的一声,“师傅,我这是委婉呢。”
“我俩之间用不着委婉。”姜宛繁收拾线盒,五彩丝线分得有条不紊,“直接说要约会,我又不是不批假。”
吕旅神采奕奕:“谢谢师傅!我给你带礼物!”
恋爱的感觉真不一样,那种由内而散的精气神仿佛安了翅膀。望着吕旅跳跃的背影,姜宛繁停下手中动作,微顿几秒,心思岔出个小路口。
过两天有件礼服要交货,一改再改定版晚,姜宛繁赶工期,每晚都在店里待到很晚。礼服大体成型,腰上一条鲤鱼尾的纹饰最考验功夫。姜宛繁换了很多种针法,总算在黎明将至时满意完工。
一宿低头工作,脖颈都快僵了,她往后躺仰,缓了五分钟才站起身。天色蒙蒙亮,出店的时候冷空气裹得人直打颤。
姜宛繁把包丢去副驾,忽然手一顿,有感知地擡起头。
除了右前侧停着一辆白色阿尔法,晨间静宁依旧。
这个点路宽车少,她的速度也不开快,转过两个红绿灯时,姜宛繁瞥了一眼倒车镜,然后忽然加速。
绿灯时间就剩三秒,她算计好,把那辆阿尔法甩在红灯亮起时。
她以为能避开,但没想到,这车飚着速度竟又追赶上来,追到两车平行的位置,那车降下车窗,在叫她的名字。
姜宛繁不为所动,眉间隐透出不耐。对方不放弃,想超车拦住她的去路。姜宛繁点慢刹车,然后猛地横了把方向盘——
一阵细碎刺耳的金属摩擦响。
她的车身摇晃半秒,终于飞驰离去。
晚七点,也只有霓虹登场时,白天的阴沉浊云才稍微收敛,拖拖拉拉地给城市换上一件色彩亮堂些的外衣。
六安路上的一家汽修改装店灯如明珠,谢宥笛进来时,前台的学徒打招呼,“笛哥好。”
谢宥笛扫了一圈,“人呢都?”
“也哥楼上吃饭呢。”学徒很懂事地汇报:“裕哥在小房间睡着呢。”
谢宥笛从盘子里拿了颗陈皮糖,皱着眉剥糖纸,“还没醒?”
“没呢,睡七八小时了。”
卓裕昨晚应酬,还是为了[兆林]那笔贷款的事。被林延一搞砸,再把关系桥架起来太难了。酒水下肚就不是一两瓶能解决的,多少年没醉过,这回是真喝伤了。
谢宥笛刚想上去看看,卓裕踉跄着步子正下楼。
“哟,醒了?”
卓裕摇头,黑衬衫睡皱得皱巴巴,右侧腰翻出一截还挺性感,就是人状态不够好,蔫中带可怜。
“都在楼上吃饭,吵得很,我下来睡。”
谢宥笛扶了把他胳膊,“看楼梯,别给我滚下去了。”
见他趴去沙发,拿外套盖住脸,谢宥笛才放心地上楼找符也玩。
卓裕翻了个边,掌心捂着胃,酒精烧的现在还有些隐隐不适。这个点不是客流高峰期,但他一下来,连着进了三五个人问事。
谢宥笛在上头开玩笑,说卓裕命中带财,供在店里得了。符也正在选色板,黑T恤绷得身材极好,左手臂的纹身是绿枝图案,杨柳依依跟他这硬汉形象鲜明反差。
他头也没擡,言简意赅,“供一祖宗,我有病?”
推门响动声又起,卓裕蹙眉很不耐烦,看都懒得看,直接指向二楼,意思是老板在上面。
听见声音,卓裕鲤鱼打挺似的猛地坐起。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也把姜宛繁吓了一跳。她连退两步,看清人后甚感意外,“诶,这,这店是你开的?”
卓裕笑着坐直了些,“我倒真想。”又问:“怎么了?”
姜宛繁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修车。”
卓裕盯了她两秒,起身时有意识地理了理褶皱的衬衫摆,“坐,我帮你叫人。”
看到车才知道撞得这么严重。
右边大灯全毁,保险杠也歪了,车头凹下去两拳头深。卓裕皱眉,第一句话:“你人没受伤?”
谢宥笛更夸张,索性围着她转了圈,“还行,暂时没发现外伤。”
姜宛繁神色倒轻松,“我没事,车有事。”
“怎么撞的?”
“倒车时候没注意,磕水泥墩子上了。”
卓裕目光带着审视,没拆穿。他开了这么多年车的老司机,基本判断还是有的。
姜宛繁微微叹气,“我下个月要出差,4S店修不了那么快。这边修好大约要多久?”
符也埋头检查,一本正经道:“应该不会比4S店快。”
姜宛繁面露难色,第一时间望向卓裕。
卓裕拍了下符也的肩膀,示意借一步说。
“这几天就帮人修好,你什么能耐我清楚,再难的配件你也有法子。”卓裕开门见山,不废话。
符也倚着桌沿,态度吊儿郎当的,“行啊,钱给够,明天就修好。”
卓裕微眯眼。
“你别这眼神看我,我害怕。”符也故意挑事,“她又不是你什么人,犯不着。除非你说是你的谁,那我一毛钱不收,还送她终生免费保养。”
卓裕站在顶灯正下方,白烈烈的光从头兜到脚,脸上的神情一览无遗。他没躲没掩饰,情绪流露里,最明显的东西不言而喻。
几秒后,他点头,“钱你照收,随便开价。”
符也挑眉。
……
沟通好提车时间,办好手续,姜宛繁还有点没回神,拿着单子看了又看,这也太优惠了吧。
走的时候,姜宛繁又折返,从包里拿了只小香梨递给卓裕。
卓裕看着她。
“你昨晚没休息好?”姜宛繁说:“吃个梨醒醒神。”
她伸过来的手细且白,露出一小截内搭薄绒衫袖口,颜色好看,像清爽微甜的燕麦奶茶。卓裕没接,朝谢宥笛的方向努努下巴,“他爱吃梨。”
姜宛繁笑着点点头,把梨搁在桌面上。
卓裕又重复一遍:“你人没受伤?”
姜宛繁偏了偏头,“真没。”
卓裕想起她的夜盲症,以为跟这有关,“以后晚上出去打车,打不着的话,叫谢宥笛送。”
静两秒,
—
从下半场起,谢宥笛看卓裕的眼神就有点不对劲了。先是投石问路,再是跃跃欲探,接着苦大仇深,最后终于憋不住——
“你,出来。”
卓裕入定如僧地把半支烟抽完,才不疾不徐地过去。
外边风大,吹得地上梧桐叶翻滚循环,道路像一匹泛金光的绸缎。谢宥笛眼睛不眨地盯着他,跟监考老师抓作弊学生似的,非要揪出个蛛丝马迹。
卓裕懒散靠着墙,像被教导主任提审的问题少年。
谢宥笛神色幽幽,“你看上她了?”
“谁?话说清楚。”卓裕语调慢,似笑非笑地回。
态度挺吊啊,在这强装镇定的。
谢宥笛清了清嗓子——
“我才知道你有她微信,这微信怎么来的?不就是诓我说你姨妈要买东西吗。哥几个叫你出来吃喝玩赌你从不买账,但上回吃宵夜,你叭叭赶来还非要挨着她坐。就上回,拐弯抹角地向我打听她的事,问完爸妈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咋滴,有男朋友你还想撬墙角不成?”
顿了顿,谢宥笛喃喃自语,“嗯,是你会干的事。”
卓裕单手斜插西裤口袋,姿势没变,眼睛里装着平静从容,此时此刻,他倒像是个监考老师,说:“你继续。”
“不承认是吧,行。”谢宥笛觉得,细枝末节在这一刹那全部有迹可循了。
“没瞧见刚才你关心她受没受伤的表情啊,跟老父亲似的。修车时的订单是两份,给她的那份都没成本价,给你的那份才是货真价实,你把钱转给符也,我听到他支付宝到账的声音了!对了,社保局那次,你帮她撑腰堵人家车,诶,你俩怎么每次一块儿,都跟车有关??还有走的时候她给你一只梨子,你不要。你平时最喜欢吃梨了,这回为什么不要?啊,你说啊。”
“因为你不想跟她‘分梨’,八字还没见一撇呢就这么迷信,肉不肉麻啊。”谢宥笛打了个激灵,摸了摸胳膊肘,气势笃定,“哑巴了?不说话了?想好解释的说辞了?告诉你,没用。承认吧,你就是喜欢姜宛繁!”
夜风萧瑟,伴着不知哪里飘来的几根毛雨扑在脸上。隔着绿化带的马路鸣笛阵阵,商厦大楼的广告牌变换灯光,淡蓝光影薄薄摊开在眼角眉梢。
“谢宥笛。”
“干吗?”
卓裕淡声:“你怎么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