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了梳妆凳坐下,尹子玉离峻桐只有半米。那感觉真像特务在审讯地下党。峻桐挣扎,可全没用,绑得很紧,除了十根手指头,只有两只眼珠子能动。峻桐吐了一口唾沫。
尹子玉一偏头,躲过去了。“忍耐一会。”她说,“都等了十年了,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听我说几句?”
“去说给老天爷听吧。”峻桐气涌。
都准备好了。尹子玉站起来,靠着梳妆台,提了一口气,仿佛是古代诗词里那种“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意境。她下定决心要说:
“那年那个女孩跟你一样,十七岁,快到十八岁的样子,她是四川德阳下面的山区的,家里穷,妈妈在她小的时候去世了,她读高二,爸爸因为在矿上给人帮工出了矿难,因为是私人煤矿,就赔了两万块钱,这个女孩没办法,就拿着这些钱去了成都,打算份工作。她要开始谋生了。她先干了几个月的服务员,但觉得不怎么挣钱,后来听说作保姆这一行挺挣钱的,于是就去家政公司登记,那个时候家政公司刚兴起,行业不是很规范,女孩在公司门口遇到一位大姐,说是有经验的,在好多家做过,她说其实成都保姆市场已经饱和,不如去兰州,说兰州这种地方家政才刚开始发展,有空间。女孩心想反正就一个人,去就去吧,大姐帮她买了车票,还一起吃了饭,就坐长途汽车去兰州。”
尹子玉喘一口气,拿起炸羊尾的纸口袋瞧了瞧,继续说:“到了兰州,妇女带着女孩上了一辆小面包车,说是去主顾家见工,车越开,周围的景物越荒,女孩看到路两边的山,黄秃秃的,上面没有一棵树一根绿草,她感到害怕。妇女安慰她,说喝点水。喝完之后,女孩就不省人事了。再醒来,她躺在一个小屋子里,窗户那么那么小,地下都是土的,这地方比她老家还穷。女孩就这么被关着,刚开始她还大叫大闹,可后来发现根本就是白费力气,这里荒无人烟,偶尔来了个邻居,她听到点声音,大声呼救,可谁也听不见。过了半个月,进来个男人,羞羞怯怯地,不像坏人,但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跟女孩生个孩子,女孩才意识到那妇女是个人贩子。愿意当然是不愿意的。反抗。于是被打。没有办法,女孩告诉自己必须活下去,怀孕,生孩子,一切都那么荒诞,可等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女孩的心又软了,她想是不是有了这个孩子,她就可以一辈子在这个地方生活,这孩子那么可爱,他耳朵后面还有个褐色的胎记,女孩认为是上天给的记号,以便以后相识。
“后来那个地方修了路,女孩想法开始多了,时间久了,那对夫妻对女孩的防范心也轻了些。女孩就想着拦车,再不行,往前走,遇到车就拦,她下定决心逃出去。可孩子怎么办,已经三岁多了,会说话,可孩子只跟妇女亲,叫她妈妈。她知道那孩子喜欢吃炸羊尾,那是那个地区最高级的美味。妇女不让她跟孩子接触,也不给她吃炸羊尾。
“有一天,女孩终于下定决心要走,她想带着孩子一起走,可到了屋里,却被妇女发现了。她给了妇女一刀,没找到孩子,一个人走了。那真是一段苦路,走了四天四夜,一路上她看到过狼群,她真害怕自己就这么被吃了,终于碰到一辆车愿意搭她……她走出来了……”
峻桐的表情从凝重变成惊愕,再变成惊恐。时光回溯,是撕裂般的痛!
尹子玉两眼含泪,说其实那个女孩就是……眼前渐渐模糊。
真相,走遍千山万水找寻的真相,也不过等于朝自己的心再扎一刀。沉渣泛起,丑恶侵占了美好。
峻桐大吼你不要再说了!
尹子玉站不稳,倒在地上。炸羊尾的配方起了作用。
峻桐也哭了。他努力告诉自己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可尹子玉的故事似乎有魔力。他报仇的心竟被泪水瓦解。
不,理智又占了上风。现在哪是哭的时候,他必须把绳索解开。疯了!这个世界疯了!对,疤瘌送的刀。峻桐努力一侧身,再次摔倒在地上。楼下,储姐一愣,说干什么呢。老爷子嘻嘻哈哈,说地震,地震。储姐上楼,小心翼翼,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旋转两下,啪啪,门被锁紧了。迅速,她努力把走廊上的大柜子推过来,抵住尹子玉的门。另一头顶住栏杆,顶死了。再一点点把铁器往柜子里搬。压住了。
峻桐听到了弹锁声。他喊了一声储姐,没人应。
算了。不管。他拼命扭动,瑞士军刀掉出来了。可两只手离得太远,他怎么也拔不出刀刃。密密一层汗沁出来了,峻桐整个人都在冒热气。急!必须快!他环顾四周,寻找一切能解开绳索的东西。
蜡烛!梳妆台上有蜡烛!
峻桐努力朝梳妆台移动,没有手,就用嘴,把那盘子叼下来,蜡烛稳稳地放在地毯上,火没灭,稳住了。再侧身让蜡烛燎烤绳子。断了!手解放出来。峻桐再拿刀解放了双腿。
如法炮制。他反过来把尹子玉绑在椅子上。
楼下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是老头子又犯病了?又在舞钢鞭?地下室门口,美凤对疤瘌,“听,什么声音。”如巨人落下脚步。
“老头又砸墙了。”
“不对。”美凤听音辩事,“这次很有规律。”
客厅,“如鹿渴慕溪水”的画被取下来了,老爷子用铁锤破除墙壁,储姐手持短剑努力清理。
里头的东西慢慢露出来了,泛着银光,好像巧克力外面包着锡纸。
尹子玉醒来了。她发现了自己的被动地位。峻桐站在她面前,拿着刀。咚——咚——咚——咚——楼下的声响规律而震撼。“储姐!”尹子玉大声喊,可并没有人理她。
“把窗帘拉开!”尹子玉下令,峻桐并不听她的。
刀比在她面前。
“我们的事能不能以后再说!”尹子玉有些激动。
“你杀了我妈。”峻桐冷冷地。话没说完,尹子玉就大吼:“她不是你妈!我才是!我说这些故事是为了什么?你听不懂?!”
“那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回去找我!”峻桐失控。
尹子玉眼眶红了。是,峻桐问得对,她为什么没回去?担忧?恐惧?不愿面对现实?不,她知道自己杀了人。
“就扎了一刀。”尹子玉说,“也是正当防卫。”
“你为什么不报警?”
“我能相信谁?”尹子玉说,“你不也没报警吗?你可以报警,现在就可以,让警察审判我,是,他们解脱了,都去世了,带着自己罪解脱了。峻桐,我才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的峻桐……”尹子玉涕泪纵横,“你为什么要找我,为什么让我如此痛苦……为什么……”
峻桐呆立。爸爸妈妈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他最亲爱的人。他不能辜负爸爸的企盼。峻桐深吸一口气,两眼通红,径直走到尹子玉面前。
迅速出手!
寒光掠过,这一刀扎在心脏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