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江乐园,云霄飞车。卢小姐和峻桐并排坐着。包和气球已经存好了。游戏马上开始。“怕不怕?”卢小姐问,“坐稳了就行。”
峻桐眼神坚定,他坚强惯了,这点算什么。虽然这种游乐项目他从未玩过,他记得读小学的时候,爸爸带他去兰州玩过一次电马。
峻桐是没有童年的。关于妈妈的记忆更是模糊,三岁之前的都记不清了,残留一点模糊的影子,四岁的记忆,也只剩一些片段场景。他问过爸爸,妈妈呢,妈妈去哪里了。小的时候问,他爸要么不言,摆弄家里那头羊,要么发火。
警示声响。车要启动了。“抓好。”卢小姐最后一次叮嘱。峻桐笑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飞车慢慢启动,加速,到拐弯处猛转,咔吧一下,冲上去,又冲下来。第一圈结束。卢小姐已经叫得披头散发。峻桐心脏快跳出来,可表面上还是撑住,卢小姐的状态让他觉得可笑。平时挺有威严一个人。只是在这极速的行驶中,峻桐又得以仔细观察卢小姐的手,短粗,虽然皮肤嫩,但那种粗壮,显然不是天生。再看她手腕,戴着手表,美凤说了她没有刺青。现在看似乎表下面有疤瘌。
第二圈。再来一次。癫狂中,卢小姐抓住峻桐的手。
这才真正令峻桐吃惊。他没躲开。任由她抓着。
突然停了。飞车突然停了。
天地倒转,一车人停在半空,头朝下,脚朝天。女士们的头发下垂,像吊兰。“搞什么!”卢小姐率先发火。
这是游乐园大事故。出站台,工作人员们慌忙调整,乱作一团。十年不遇的飞车停顿,让卢小姐和峻桐赶上了。
卢小姐还是死死抓住钢铁护栏,峻桐的手在她的手下面,倒转过来,她才忽然发现两只手重叠了。连忙缩回去。
峻桐笑说,“别放,抓住了。”
卢小姐换个位置抓。
太阳起来了。头朝下,倒是晒不到太阳,只是倒转着,头部充血,脸憋得通红。五分钟后,有游客受不了,开始喊救命了。下面已经开始摆急救气垫。峻桐年轻,撑得住。他问卢小姐怎么样。“就当做了个瑜伽。”卢小姐口气轻松,大无畏的样子。
又五分钟过去。旁边的老柳树上,知了都叫了。
有游客开始哭,也有骂的,说绝对要告得你们倾家荡产。
峻桐觉得好笑,小声跟卢小姐说,还告呢,如果今天就这么死了,还怎么告。卢小姐说家人可以去告。
峻桐顺着问:“你有家人吗?”
卢小姐忧伤,又故作开心,“有啊。”
“直系的?还是远亲。”
“直系的。”
“没看出来,看你很年轻。”
“我有个儿子,但是被他爸爸带走了,现在国外。”卢小姐说得很快速,怕被人听到似的。
峻桐说了句对不起,说自己不该提这个话题。卢小姐眼眶红了,说这帮孙子,憋的老娘眼睛都快受不了了。
又五分钟。是很多人的极限了。飞车上有中年妇女开始呕吐。可倒转着,不免吐到自己头发上。卢小姐看着前方,不由得恶心。
“你有没有想过死?”峻桐忽然问。
死?峻桐提起,卢小姐才意识到他们的确在生死边缘。
“生死有命,不能强求。”
“死了就见不到你儿子了。”峻桐句句有骨。
卢小姐不知如何回答,咳嗽了两声,车子忽然咔了一下,全场人惊叫,又咔一下,开始慢慢行驶。翻过来了。
顺利到站,跟着是卫生护理人员。哀哭叫骂声不绝。峻桐和卢小姐却只是整理整理衣服,卢小姐拿了皮包,峻桐牵着气球,走出了云霄飞车的区域。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乎这场惊险,在他们生命中根本不算什么。又走到太阳底下了。一身轻松。卢小姐问峻桐,还敢不敢。前面是鬼屋。
“有什么不敢的。”峻桐耸了一下肩,“我不是小孩子了。”这是他反复强调的话。“以前我一个人走夜路的。”他补充道。
卢小姐拿手胡撸一下他头。去买票,两个人进了鬼屋。
卢小姐下意识拉着峻桐,峻桐不适应,卢小姐又说,“你挎着我胳膊。”
“不用。”峻桐嘿嘿笑。卢小姐说那有什么,我是你的长辈。
好,长辈。挎上了。
鬼屋里集中了全世界所有的骇人形象,加之灯光,加之突然出现的机关,合起来挑战游客的神经。
“都是假的。”峻桐反过来安慰卢小姐。齐进门,她已经一惊一乍好几次了。前方预警,红灯闪烁。卢小姐跟峻桐说快走。
那就不停留。走,不,小跑。找罪受来了。
可突然,上面飘下来个白衣飘飘,吐着舌头,三D的,卢小姐吓得一下抱住峻桐,哇哇乱叫。峻桐只好安慰说没事没事,都是假的。
等出来。峻桐还在安慰说是假的。
“什么是假的,什么又是真的,其实都在于你的感受,你觉得是假的,那就是假的,可有时候就是骗不了自己的感受。”
有理论高度。峻桐不作答。
“还玩吗?”峻桐看她吓得不轻。卢小姐说玩啊,有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以前我在楼盘里混,十八层坠下来我都不闭眼,当然是保险绳的……”不小心露了一句。
峻桐深思,楼盘,十八层?卢小姐以前是混社会的。
她不多说,他也就不多问。
又开始排队,玩激流勇进。还算不错,半小时排到了,穿上防水塑料膜,准备下船。“这次我抓稳了,不影响你。”卢小姐自我解嘲。峻桐笑笑。船开动了。这次百分百安全。
猛冲下去,水花乱溅。峻桐和卢小姐的衣服湿了大半。
笑是笑够了。等下来之后得赶紧处理,两个人去餐饮区,点了喝的和饭。等待的过程中整理衣服。卢小姐拿出块手帕,帮峻桐擦头发。到耳朵背面,她故意多擦几下。
耳背露出来,耳廓边缘有一小块褐色胎记。卢小姐呆呆地,一时动弹不得。峻桐甩了甩头发,见她不对,问她怎么了。卢小姐说头有点晕,冲下来冲急了。“要不要去找医生。”峻桐当真。卢小姐连忙说不用。
峻桐接过手帕,说你的表都湿了。
手表表盘大,盖住她左手腕。“防水的。”她说。他又说擦擦吧。她也没防备,取下来擦了擦。
手表下方,她左手胳臂上,皮裂皱着,有一块烧伤痕迹。峻桐盯着看。卢小姐解释,“小时候开水烫的。”
哦,峻桐还有一些失望。但他也不敢确认。刚才卢小姐的话给他启发,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要凭直觉,因为眼睛言语都会骗人。
水和饭都上来了。卢小姐让峻桐多吃,“今天我请客。”
峻桐笑笑,说不客气了。吃了一会,卢小姐自自然然问:“你来上海是做什么的?”峻桐还是说打工。答得干脆利落。
“没别的了?”
“讨生活过日子。”延伸了一点,没有本质区别。
“我还以为你想来找个上海本地姑娘。”
“我还没成年呢。”峻桐快到十八岁了,“上海不好混。”他净说实话,容易把天聊死。
“姐罩着你。”卢小姐豪爽。
“你多大?”峻桐直直问。有些尴尬,想了想,卢小姐说你先说你多大。峻桐说十七岁零九个月。
“我比你大十九岁,做你姐没问题。”她笑着。
“你去过甘肃吗?”峻桐迅速吃完了,开始喝可乐。
卢小姐咳嗽一声,饭粒被咳出来,嗓子眼得救了。“还……还没有……”
峻桐说:“姐,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卢小姐连忙说你说,绝对保密。
峻桐眨眨眼,可乐喝干了,“其实我来上海,是为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