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定是写在合同里的,法律上却没有这条:凡属进入星火的新人,必须签订五年服务合同,违约金十万。也就是说,如果你服务满五年,再辞职离开,一分钱不用赔,但如果提前一年,就要交付两万元的赔偿金。以此类推。
廖小平干了不到一年就撤了,按照规定,四舍五入,他必须赔偿八万元。员工们都明白,这是“拿户口”的钱。但廖小平却说自己不是因为户口才来,也不是因为拿到户口才走,是实在不合适——他要去读博士后。
有人撺掇廖小平去劳动仲裁,说社里签的合同根本就不合法,只要申请仲裁,用工方必败,到时候就没必要赔钱了。但廖小平却不愿意这么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来出版社的时候,双方约定好了,就应该遵守承诺。他不愿意为钱闹得不愉快。更何况,本来就拿了人家户口嘛!一个户口,可不止这些钱!据说廖小平和社长的告别时很有点惆怅。叶社长甚至还对廖小平说,你这样办,弄得我以后都不敢招博士了。
暮色再次昏沉,办公楼下还是车水马龙,是下班时间了。廖小平敲敲门,林林抬头。见是他,她连忙站起来。她心里知道,就此一别,搞不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不知怎么的,这一瞬间,林林心里竟然有些温柔怜惜。
“真走啦。”她微笑着。尽量不让告别显得伤感。他是她人生中第一个离职的同事。
“那可不,”廖小平立刻说,见四下无人,再补充,“不是因为你。”他后半句声音很小。
林林心跳加速,嘴上敷衍着,“还是读书好。”
“我是去做研究。”廖小平说。
“有好稿子,想着点我们。”林林说套话,但也终究有些戏假情真。说实话,拒绝廖小平后,林林看这个人反倒顺眼多了。其实他有什么错,又有什么不好,他只是在寻找合适的自己位置,合适自己的人。
“以后我博士论文找你出。”廖小平憨憨地笑。林林送到他到门口,这个东大博士,招招手,单肩背着包,潇洒地走了。林林回到工位,日光灯没开,朝东的办公室光线慢慢消失,她一个人坐在昏暗里,过了好久,她才拧开台灯。一小圈黄光照在纸稿上,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林林告诉自己,既然选择留下,那就必须做点什么。做点有意义的事。
林林打开电脑,把准备好的合同文档转成PDF格式,给肖老师发了封邮件。去信中,李林林用饱满的热情表达了对肖老师新作的期待,并希望能先睹为快(哪怕是一小部分)。并提醒肖老师,合同随信附上。同时强调,这是初步合同,有什么建议和想法,欢迎随时沟通。
社里举办青年联谊会。贺小娟找的路子,跟街道社区联合,让电力企业做对口单位。她做工会主席,有必要为青年们的终身大事操心。
“小李,”贺小娟满面春风走进办公室,“报名吧。”
林林瞅瞅报名表,笑着说:“贺主任,我真不符合条件。”
贺小娟连忙说符合,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轻轻用食指关节敲了林林的稿子一下,啪,“你们这些小年轻,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真能耐!”
林林只好告诉她,自己在读书时就谈了。
同样说抱歉的还有吕薇。不过好在有葛文婷、刘念两大美女压阵,贺科长有面儿,心满意足。再加上“男人婆”杜立也去参加,贺小娟又觉得自己这“扶贫”扶得很有针对性。下午办会,就在楼上活动中心,中午吃过饭,林林就跟吕薇识时务地溜达出去。单位附近有小书店,那是林林的乐园。电商崛起之后,小书店受冲击,只能发展休闲业务,开了文具和小茶座。为了照顾店里生意,林林次次来,次次买书。吕薇道:“网上买多便宜,最好就是店里看,网上订购。”
林林说都像你这样,还开不开门。
吕薇不想争辩,转而仰头看窗外,笑不嗤嗤道:“想想今天下午的联谊会,就觉得是一场血雨腥风。”
林林说:“哪至于。”
“有红颜,那还不必然产生祸水,”吕薇撇嘴,“你说,那些大美女,怎么反倒不找男朋友,结果我们这些歪瓜裂枣的,却早早尘埃落定。”
“挑呗。”林林口气也俏皮起来,“钗在匣中,待价而沽,亏本的买卖谁也不愿意做。”
吕薇哈哈大笑,“像我们这种担心自己滞销的,忧患意识极强,老不早就连卖带送把自己处理了。”
林林道:“你算抢手货。”
吕薇没接话茬儿,说她自己的,“所以说咱们这种有了对象的妇女,在职场上一点竞争力没有,”吕薇振振有词,“领导不喜欢,作者也不喜欢。”
林林不理她,随手拿起一本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反复摸索着。她喜欢这个作家。
吕薇觑一眼,“这书包装够糙的。”
林林不看她,“内容好就行。”
“说得也是,内容好,包装再糙,纸张再差,看着看着也就顺眼了,”吕薇摇头晃脑地,“就好像一个人,就算长得再丑,但人品好,肚子里有货,相处久了也就不觉得丑了。反之,像《戴子弹项链的女孩》这种书,就算包装再精美,看着也不顺眼。”
林林放下书,叹一口气。吕薇知道,林林又开始惆怅了,去年年终总结的时候,她就看出林林的困惑,只是虽然是闺蜜,但终究还是同事,每个人有每个人发展的路子,又是不同部门,她不好多言。但现在在书堆前,李林林又长吁短叹,吕薇感觉有必要点林林一下,她随手拿起一本小说,“这做书,跟找对象一样,如果真命天子没出现,那你就一直单着么。”
“宁缺毋滥。”林林答。
“别啊,”吕薇围着林林绕了半个圈,从她左边走到右边,“东方不亮,你西方得亮,没有好书,你就做点‘坏书’。”吕薇随即呸呸两声,“不能叫‘坏书’,应该叫没能畅销的书,你就做点长销书,普通的书。反正也都是书。”
林林说:“普通书也得有稿子。”
吕薇呼吸深长,“今年跟去年可不一样了,去年是新人,任务减半,今年考中级,假如一不小心过了,那任务量真就是实打实的十本。你本本都那么较真,在社里怎么混呀,你得先做一个合格的编辑,然后才是往好编辑进发。”
“总不能都用自由来稿。”林林说。
吕薇道:“自由来稿概率太低,你得出去约稿呀,好稿子拿不到,中不溜的稿子,普通的作家,出版著作的愿望还是很强烈的。实在不行,跟一编室的人学,去拉补贴书,那是包赚不赔!杜立现在不就成了‘补贴书小公主’了,因为拉赞助,还跟他们副主任死掐呢。”
吕薇的话,林林当然明白,可刚进入这一行,林林不想做得那么滥,她宁愿少赚点钱,也不愿意在烂书上署上自己的名字。但换句话说,吕薇的担忧也有道理,在其位,谋其政,如果完不成任务量,很可能当编辑的基础都会动摇。一不小心就会给你调岗。多少人对编辑职位虎视眈眈,别的不说,校对那几个就一直盯着。所以,在没有好书在手的情况下,你就必须出版一些“长销书”,得让这个盘子转起来。
吕薇又道:“你要能拿下肖老师那稿子,等于第一炮打响了。然后再做点长销书,那就有花有叶,站住脚了。”林林道:“我约了稿,没人回复,十八线作者的稿子,我们主任首先就给毙了。”
“活人的不能做,死人的能做么?外国人的能做么?外国死人的能做么?”吕薇眼神跳动,“古今中外,文学类那么多书,还能没有你的用武之地?”
林林心里明白,嘴上却说:“什么活人死人。”
“古,今,中,外。”吕薇一个字一顿。古,古代文学,编辑室基本不碰。今,找稿子难度最大。中,包括古和今。外,就是外国书。近几年编辑室做的也很少。林林叹息。
吕薇恨铁不成钢,“现代文学里的公版书是不是可以发掘?港版书,台版书,是不是可以发掘?”
这是个路子。公版书是作者去世五十年以上的书,这些书不用再找作者授权,不用再支付稿费,成本低廉。港版台版拿来就能出,不用再翻译,可操作性强一点。
吕薇忽然小声,“四编室的马一鸣,吃台版书吃了十几年,唐德刚,梁实秋,好多都是低价买来的,说当时有的预付金都不到一千美元。”
“有联系方式么。”林林问。吕薇笑嘻嘻说,这我不知道,你得自己问马老师。有了这两条线索,林林忽然有干劲儿。就找马一鸣。林林跟他几乎没交集。但每回遇到都打招呼。关键是,马一鸣面善,属于老知识分子。是那种困难年代就有喝咖啡习惯的人。
当天下午马老师不在,隔天一上班,林林把马老师请到办公室。志闯去书店调研了,说话更方便。林林表明了自己意愿。马老师倒不藏奸,大方,二话没说就把版代公司的联系方式给了林林。说干就干。打过去,有人接,是个声音甜美的小姑娘,她是台某出版机构内地办公室的负责人。林林问她要了可授权图书的目录。小姑娘加了QQ,很快就发过来了。
林林顾不上吃午饭,细究细查,选出来三部小说,其中两部的作者,还算是叫得上名字的“名家”。然后第一时间去找吴冠商量。
“看价格。”吴冠说,“这种名家,名头大,要价高,但在内地不一定能走量,而且他们的预付估计不会低。”
林林请教吴冠,报多少合适。
吴冠的意思是,参照马老师的情况,到顶一千五百美金。他又叮嘱林林,要撑住,不要那么快回复,这些版代很狡猾,但凡你表现出一点着急,他们就会坐地涨价。林林表示受教,会抻几天。
她还跟吴冠打了招呼,说次日打算去大图书馆翻翻资料,可能晚点才到社里。吴冠则提醒林林,这个月的选题会记得把肖老师那个稿子报一下。
“肖老师还没回复。”
“先走系统。”吴冠说。
林林顿时感觉压力更大了。照这意思,肖老师这稿子,社里是势在必得。而她呢,就必须更加如履薄冰了。从吴冠办公室出来,林林用座机,给肖老师打了电话。结果仍是暂时无法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