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货会结束后,农历年到来前,出版社有两件大事。一是做年终总结,每个人都得当着全社员工的面,朗读自己一年的工作成绩,这令李林林有点尴尬。
放眼全年,她就没什么成绩,充其量只有跟在吴冠后头署名的一本散文集能拿出来说说。于是林林只能往虚的方向写一写,比如,深入学习了编辑出版理论知识,了解了编辑出版实务,已经开始积极联系作者,策划选题,等等等等……都是屁话,都不着调。
相比之下,志闯、桃根、吕薇、杜立他们的工作成绩就丰富多彩多了。志闯做了两本书,发表了三篇书评。桃根出了五本书。吕薇两本。杜立两本,其中一本政策书发了十万册。她今年的奖金会很可观。葛文婷、刘念、廖小平也不知怎么编出了许多业绩证明,总之,个个都比林林强。
林林倒不怕大庭广众没面子,她就是觉得有点对不住自己,对不住自己的时间。
正如桃根给她的劝告,“既然当了编辑,你就得出书呀!”
叶蓦然社长在最后的总结上还吹了个风,核心意思是,从第二年开始,全员考核收紧,在编辑这条线上,每个编辑,每年最少要出版十本书,括弧,必须是上市的。码洋码洋主要是指出版物价格的总和。比如:有一批书90本,三种各30本,定价分别为:1元、2元、3元,那么这批书的码洋是:1*30+2*30+3*30=180元。数暂时没要求。
这一动议立刻遭老编辑强烈反对。
比如四编室胡明月,一整年就出了一本自费书,写煤老板的。这稿子拖了三年,作者交了赞助,左等右等等不来。最后差点闹着要“上吊自杀”。一年出十本,等于要了她的命。于是她及时煽动编辑情绪,又向上反映情况,说出版不是流水线,编辑要出版有价值的内容,不能赶鸭子上架,胡乱出书。
话传到叶社长耳朵里,熊总、陈总分别找胡明月谈话,做思想工作,大致意思是,社里要发展,不出书,怎么盈利,编辑要去找选题,要敢于抢,敢于跟外面竞争。胡明月恨不得声泪俱下(没真哭),“我那大字典,那么好的书,发行就说发不出去!”熊总道:“你不是回购了吗,还放到网上卖,小胡,你是老编辑,私底下偷偷做点小动作,社委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适可而止。”
当然,有反对的就有支持的。
张红娇就举双手双脚支持。没有任务量,她一年也出二十本书,她还嫌十本书少呢。
相对比较尴尬的,就是林林这种。她不是不想出书,而是想出自己认为有价值有意义的书。总不能萝卜快了不洗泥,乱出吧。林林为自己担忧。
除了总结,农历年前算奖金,也是一场扯皮。每个人都要在核算单上就自己的应发奖金数额签字。一编室、二编室的领导们很快就签字了。他们几乎是年终奖的最大赢家。一编室基本是政策书,退货很少,渠道也相对独立,发出去,基本回款不成问题。因此老编辑们虽然工作过程乏味了点,但收益还有保障的。
二编室,张红娇一枝独秀,赚得盆满钵满。是吃肉大户。桃根、文婷他们有点汤喝。三四五编辑室哀鸿遍野,主任级的依靠多年积累,能得点儿。志闯、林林这样的就不容乐观了。年终奖算下来,还是负数,社里为了鼓励年轻员工,每人给发了三千“平均奖”,好歹能回家过个年。但像四编室戴琪这样没有权柄的老编辑就不太满意了。坚持不签字,坚持认为核算有问题,戴琪脾气上来,连熊总都要让三分,她直接走入熊总办公室,要求重新核算,说自己辛辛苦苦一年出版这么多好书,怎么也不会只有四千五百八十二元的盈利。没办法,熊总只好请财务部重新核算,经过社委会商讨,最终戴琪拿到了六千元年终奖金。
年终,还有一件事给了林林一记重击。边老师,写姓名的学问的那位,把她给举报了。举报信直接上达“天庭”——给了上级主管部门。主管部门把信发下来,要求相关编辑深刻检讨。张红娇立刻躲得干干净净。这锅,自然就落到林林身上。吴冠批评林林,“退稿,是有技巧的。怎么能说作者的稿子写得不好呢,咱们不用人家的稿子,就不要挑人家的毛病,记住,只能说类似,‘大作不符合我社出版方向’,‘暂没有出版此类书的计划’,要虚一点,笼统一点,现在好,知道人家说什么吗。”林林低着头,她根本就不想知道。吴冠还是要说:“人家说,咱们西大的毕业生,水平就这样啊?!”
嚯,这上纲上线!林林欲哭无泪。忍吧。她把这些都当作自己编辑生涯的必修课。新人总是要交学费的。
几家欢喜几家愁。林林事业不见起色,老邱却风生水起,他业务好,能干,脑子聪明,一进工信行业就站了个好队。年终奖头儿没亏待他,给了一笔“巨款”。老邱高兴得带林林吃法国大餐。
举着刀叉,林林怅然。
“味道不好?”老邱担忧地。
“不是。”
“要不过年,我去你家。”他们俩商量好了,因为还没办事,所以过年暂时各回各家。
“没事儿。”林林还是提不起劲,她为自己的一整年哀悼。
“房子会有的。”
“不是这事。”
“那怎么了。”
“今天有点不舒服。”林林只好用善意的谎言掩盖。
“最多明年,绝对搞定。”老邱还在说房子的事。
“说了不是这事儿!”林林发急。她忽然发现自己的烦恼竟然跟老邱都难以启齿。没出好书,哦不,她甚至没怎么出书,她好像一只开着航船在大海里行进的渔夫,干了一年,一条鱼也没打到。可她知道,只要跟老邱提这个,人家肯定说,你出呀!选题有那么难找吗?书店里那么多书,都是谁出的?鸡同鸭讲。书好出,好书可难出呀!林林抱定了要出文学类好书,确切地说,她想出小说,做原创小说。这个难度就大了。这话跟父母也没法说儿,他们不懂专业,过年回家,永远只有那一个话题,什么时候结婚呀!林林只能告诉他们,买了房就结婚。他们又会问,什么时候买房。所以,林林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精神生活,只能自己独守。
翻过年,林林重整旗鼓,想着尽快把肖老师书稿的合同搞定。策划案已经发过去了,过年也打了电话,恭贺新禧。肖老师似乎还算满意。
合同,她从总编室要了模版,肖老师的助理说让林林先填一下,然后再发电子邮件。印刷和版税问题,林林不敢造次,还是捧着合同到熊总办公室请示。
“问发行的意见了么。”熊总十分严肃。
林林说没有。
“征求征求大家意见嘛。”
熊总指了路,林林就必须要走。她去发行部找朱主任,朱主任又喊了几个发行骨干,经过论证,大家一致认为,纯文学书市场小,不好发,但鉴于肖老师勉强算个名家。发行的建议是,最多首印一万五。版税请编辑自己定夺。林林回编辑室,把发行的建议跟吴冠说了。吴冠皱皱眉头,不做评价,又让林林上楼,当面跟熊总汇报。熊总从办公椅上站起来,走挨着西面墙的大书架,抽出精装本《生命河》。平装当年连续加印十八次,如今精装首印三千册。林林站着,能体会到熊总的悲伤,她的黄金时代,随着这本书印量的缩减,随风而逝。林林站了好一会儿,腿都有点酸了。熊总才放下手里的书,对林林道:“你去问问社长的意见。”
问社长。林林有点发懵。入社那么久,她从不曾独自一人单枪匹马走进社长办公室,她跟领导有天然的距离,在她眼里,社长是个符号,是权威,是这个组织架构中最顶端的人物,是永远坐在主席台的中间的。她人在基层,跟社长没有交流。可是,如今熊总特别指派,她也只能下楼取了策划案,拿着合同,敲响了社长办公室的门。算起来,叶蓦然是个老媒体人,做过报纸,办过杂志,当过机关领导,后来在官场上不如意,下放到出版社,虽然不是个好摊子,但好歹有“祖上”留下来的大楼撑着,眼见着就快退休,安全着陆。员工们都以为叶社长会这么放羊到最后,谁知,人退休前“回光返照”,突然来了干劲。发条拧紧,抓业务量,吓得安逸惯了的老人儿瑟瑟发抖。
门敲了三下,叶社长说进来。
林林手心都是汗,在门口站了半秒,拧开把手,推门进屋。葛文婷坐在沙发上。林林心里咯噔一下,她还没反应过来,文婷就对她笑笑,跟着起身,对社长说那现这样办回头再来请示。叶社长挥了挥夹着烟头的手指,让文婷去了。
烟头碾在烟灰缸里,叶社长伸手过来。他以为林林要找他签字。“不是……社长……”林林支支吾吾,“就是……肖若华的肖老师的新书。”
还没等林林说完,叶蓦然便说:“熊总什么意见。”
林林道:“在等您的意见。”
叶蓦然道:“以熊总的意见为主。”问了等于没问。林林一头雾水,她茫茫然哦了一声,刚准备离开。社长又让她坐。林林只好端端正正坐了,两腿并拢那种,冒充小学生。“怎么样,工作顺不顺手。”叶社长问。林林忙说还在学习。
叶蓦然道:“你们那一批进来的,最近都是什么状态。”面对这样一个突然“体察民情”搞基层调研的社长,林林不晓得该说假话还是真话。假话是,天下太平,真话说,一片迷茫,不真不假的话是,都在摸索。思来想去,林林选择了说不真不假的话。话音刚落,叶社长便语重心长地说:“这也就是我们这种老社,还愿意花时间培养人,你换成外头的出版公司试试,一个月没有业绩,不出书,第二个月就让你走人。”
林林唯唯称是,她倒不是唯领导是从,她打心眼里认为叶社长说得也是实话。吴冠总告诉她,当编辑,首先你要是学者,在你的出版方向上,你要成为专家,这样你才能跟作者对话。只是,成为专家需要时间,要成为一个好编辑,没有五六年下不来。这一点,出版社的确比出版公司强。可换句话说,出版社的这种宽松环境,反过来又反噬了编辑们,鹰养久了,也就成鸡,飞不起来了。
叶社长又问了问林林年轻人在思想上的情况,以及生活上的诉求。
林林斗着胆儿问:“咱社还分房不。”
叶社长面目严肃,说目前还不能确定。
以前分过,但转企后,恐怕没这种幸运。吃大锅饭的时代过去了。
王茂山敲门进来,说有单子要社长过目。林林趁机退了出去,转道去跟熊总汇报。熊总让林林再去跟发行议一议,建议首印三万,让他们努努力。林林只好又去传达意见。交代清楚,再去跟吴冠汇报。吴冠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签三万,实在不行,先印一万。”林林不理解。吴冠说:“跟肖老师签三万,百分之十的版税,但我们首印先印一万册,避免压力太大,一万册这事不用跟肖老师说。”随即又补充说,“先让对方报,探探底。三万是我们最后的底线。”林林说了声明白,她打算先跟肖老师沟通沟通再说。
回办公室刚坐下,喝了口水,志闯敲林林的桌板。林林帮忙疏通了吴冠那条线后,志闯正逐步跟她恢复外交。
“户口办下来了。”志闯眉飞色舞。
林林哦了一声,有户口了。就为这一张纸,当初多少人前仆后继。他们是胜利者。
“廖小平辞职了。”志闯又说。
林林一口水呛住,剧烈咳嗽。这消息比户口落下来还劲爆。
“赔了八万。”志闯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