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正文 第一百一章
第一百一章
招待所管理严格，登了记，还得人出来接才能进入。林林不得不给尤碧琳打电话说明情况。尤老师让林林等着。大约等了二十分钟，林林才见一位一身米黄色套装的女人走了出来。
尤老师比照片上年轻，就是装束颇有些复古，像是从八九十年代的挂历上走下来的。她腰杆笔直，可能因为来参会，浑身一股凛然，但却一开口就很有几分女人味。
尤碧琳领着林林到招待所大堂的沙发坐下。林林明白，这恐怕就是她们的“会谈”地点了。尤老师并没有带她去房间的意思。一人一张沙发。都占着拐角，李林林像在和尤老师促膝谈心。也只有离得这么近，林林才得像观摩一幅画似的观摩尤碧琳的脸。
这是一张有故事的脸。但它的故事，又不是浮在表面，一览无余的——而是藏在面容之下，瓷白匀净的皮肤打着掩护，只有眼角和鼻子旁边的细纹隐隐透露着这位成名已久的女作家经历的风霜。她有过两段破碎的婚姻。目前情感状况不详。
林林局促又激动，一时不晓得如何开口。
尤碧琳率先发号施令，“小李，自我介绍一下。”
面试么？若是其他作家，林林多半游刃有余，可面对尤碧琳，她还是放不开。尤其在这种国有招待所。凝重的氛围。门口还有卫兵。李林林只好跟回答面试官问题一般仔细陈述了自己的生平、职业经历。尤碧琳是不是还要插话，提出疑问。林林必须第一时间给予解答。一番盘问下来，额头铺了一层细汗。
突袭战结束，该持久战了。
林林开始调动自己的储备，巧妙地恭维尤碧琳。她的话虽然不乏套路，但管用。“同代的作家里，已经没有几个有您这种创作力啦，好多都不写了”，“您在艺术上绝对可以再进一步，您每个时期的作品都不一样，探索，追求，一人千面，永远不知道您的下一张牌是什么，这才是大艺术家”……诸如此类悉数抛出后，林林才问：“老师，您的新长篇怎么样了？”
“写完了。”尤碧琳脱口而出，面色镇定。
林林心潮澎湃，但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她小心问：“能先睹为快么，”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处，“看开头就行，感受一下就行，实在太好奇了。”
“不行。”尤碧琳拒绝得也很干脆，“我不太满意，已经推翻重写了。”
天。
林林道：“就冲您这认真的态度，就一定是一部旷世之作。”尤碧琳十分受用。她的皱纹微微荡漾。但毕竟是见过风浪的人。她两手端着，“你觉得顾青云的书，怎么样。”
好吧。该来的还是来了。在诉说自己的经历时，林林就预感尤碧琳会问这个问题。老邱还说要带《危机中的女人》，呵呵，那简直是往枪口上撞！她带的参和阿胶，才是正解。
林林是不愿意说顾老师坏话的。可说好话又不行。于是只好换一种说法，“顾老师是在高原期，水平比较稳定，但也缺乏惊喜，缺乏另一种声音。”简短评述完，立刻转入对尤碧琳的夸赞，“她不像您那么不可预测，大开大阖。”
尤碧琳端然自处。这个答案她是满意的。
“你们社是不是有个宫彩。”她忽然问。
林林连忙说是有，但已经退休了。
尤碧琳道：“我看她还在做书。”
“可能还会返聘。”林林讪讪解释。
尤碧琳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该谈的都谈完了。尤碧琳把林林送到招待所门口。站定了。举手轻轻挥着，跟她道别。望着那塑像般挺立严肃的形象，林林恍惚，一大意甚至觉得跟她告别的起码是个女省长。
整个会面勉强算成功，从这一大团话语当中，林林挑出了两个关键点。
首先，尤碧琳是有新长篇的。而且八成已经写完了。她所谓的推翻重写，估计有水分。这种“言说”，有塑造“人设”的意味。显得她极其认真极其严谨。
其次，是尤碧琳对宫彩的不满。道理上说，宫彩应该跟过尤碧琳。但最近几年，尤碧琳的作品没在文艺社出版过。为什么？是不是闹了不愉快？不然怎么跟丢了呢。如果她拿下尤碧琳，宫彩会不会不愉快？
李林林带着这些疑问去找宋雁。宋雁道：“尤老师是宫老师在跟，她是有个新长篇，我们也谈了，但她的首印要求太高。”林林问她首印要求多少。宋雁说二十万册。惊得林林凉气倒抽。不过从宋雁这儿林林也算得到了一些有效信息。一是尤碧琳跟宫彩并没有断了联系。她的新长篇，连宋雁都已经知晓。二是宋雁也叮嘱她，原则上，社内是不宜相互抢资源的，不利于同事团结。
可问题是，不许竞争，就这么死等，年轻编辑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头。这尤碧琳也是，狡兔三窟。明明已经尘埃落定，那见她李林林还有什么意义。无非是埋下伏笔，外加消遣。如果她李林林将来能走上高位，那她的书又不愁出版了。啧啧。都是老江湖啊！
好在，林林也没空悲伤。社庆临近。逢整年份，社里打算大办。少不了一番庆祝。还打算出版一本纪念文集，主管副总编柳馥把这个重要任务交给了宋雁的一编室。宋雁又分派给林林，让她带着沈幼，把稿子弄出来。
林林接到任务，立刻拟定了征稿信息，发到社群里。事实上，这也就是个流程。能上这本纪念文集的，基本上是社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职的，必须中层以上。然后一部分离退休干部的稿子得上。群里发完，林林和沈幼又挨个打电话要稿子。中午吃饭，林林问唐嫚儿要不要来一篇。唐嫚儿道：“我才来多久，有啥话能说，一点功绩没有，我躲还来不及呢。能上文集的，都是出版社的功臣，比如我们主任。”师爽是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
唐嫚儿又说：“你们主任也得写啊。”
沈幼接话，“徐主任明确说了不写，他们部门让殷老师写。”唐嫚儿说：“这叫尊老。”又问：“那你们部门那几位呢。”沈幼说：“宫老师、崔老师、史老师、牛姐，还有我们主任，五篇。”
唐嫚儿抿了抿嘴，“都是人物。”
做纪念文集是个累活儿。但在林林也看来，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这算是她在社里正式“登台”了。找领导要稿子、编稿子，包括社长冉兴修、党委书记郭茂才，以及两个分管领导柳馥、仲玲玲，属于跟上层走动、交流，方便领导了解你。给发行部主任改稿子，算做人情。
麻烦的是几个中层。老编辑还好。稿子交来，基本算清样，不需要怎么编。师爽和宋雁却仿佛卯着劲儿。宋雁看师爽洋洋洒洒，就又把稿子要回去，扩充。谁也不肯落谁后头。后来上了版面，配了照片，两位大主任还在改。导致“推行倒版”，煞是辛苦。当然，更艰难地是拿某些退休老同志的稿子。很多是手写。录入小妹看不懂，请教林林，林林和沈幼只好打电话找老同志一一核准。结果呢，电话一拿起来就挂不掉。老同志对社里的诸多情况有意见，一说起来没完。林林和沈幼只好听着。
逢着月头医疗报销，老同志们一股脑儿上门，免不了要来编辑室看看，关心纪念文集的情况。宋雁招呼一下，走了。陪客的工作落在林林和沈幼头上。老同志们高谈阔论。二位编辑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完成全部流程，开始申请书号和CIP了。林林问宋雁名字怎么署。
宋雁道：“三个人一起吧。”
于是乎，纪念文集的责任编辑后面，冒号，再后面，端端然写着：宋雁李林林沈幼的大名。林林虽觉得宋雁没干什么活儿，但稿子是她拿下来并分配的，而且最后人家也统了稿，属个名不算过分。
这边人头还没混熟，那边，李林林入职文艺社的消息便不胫而走。王萌第一个来问：“林子姐，真去啦？”林林在qq上回复了一个笑脸。王萌兴奋地回复了十个惊叹号，并说：“求带飞！”林林说：“你就是不想，你要想，随时可以来。”王萌嘿嘿两下，不往下谈了。
林林知道王萌的情况。她出的书，林林也一直关注。熬走了一拨又一拨，王萌现在成分社大姐了。地位，养尊处优。任务，不多不少。习惯性迟到早退。她已经适应了星火社的节奏。放着好好的鸡头不当，当什么受罪的凤尾。
前进有前进的压力。反正林林算是深切感受到了。
选题。选题。选题。若是在星火社，你报个一般性的选题，没人说你什么。大家都委屈求全着。走的就是中档路线。可到文艺社就不同了。你报烂选题试试？还要不要面子？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做文化要有做文化的风骨。
第二个来问林林的是吕薇。当然，吕薇没有王萌那么大惊小怪。只是祝贺、祝福。连带着，吕薇还带来一个新消息。她从北方分社辞职了。目前是某新兴影视公司的文学策划总监。林林回道了喜。算起来，也有日子没跟老薇见面了。林林提议聚聚。吕薇却说等她参加完在海南的一个影展后再约。
尾随在吕薇之后来道喜的也是个故人。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那QQ头像一闪现。林林差点打两个颤。林秋水的头像多少年没换过。也多少年没出现过。现在，他突然出现了。他跟吕薇一样，带来个新消息。秋水说，他跟北方分社的独家约到期了，现在是个自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