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正文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心有愧意，饭店就格外选得上档次一些。吕薇定了个大堂卡座，林林嫌不够，又亲自找了个小包间，淮扬菜，等到周三中午，两个人早早过去，静等桑平莅临。
桑平准时到了。
他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大。事实上，她们跟桑平算是同龄人。见了面，自然客客气气，老薇擅长炒气氛，很快三个人就“一见如故”了。
林林先给桑平灌迷魂汤，“桑老师，照这个水平再写两本，保准翻红。”
吕薇插话，娇嗔地，“人桑老师本来就很红好不好。”
林林赶忙附和。
桑平道：“红啥，头都秃了。”又说，“写作十几年，啥没经历过，早看淡了。红不红对我来说，都能接受，红嘛，很好，不红嘛，照过日子。”
做完开场。菜上来了。三个人随意吃着。东海大黄鱼、面包蟹、烧老鹅……都是硬菜。桑平说点多了。林林道：“第一次请桑老师吃饭，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口味，就多点了几个，都试试。”
看得出来，桑平对这话很受用。他主动问：“稿子看了么，怎么样。”
吕薇放下筷子，跟林林对了个眼色，才说：“正要说这事儿呢，已经有客户询价了。”
“多少？”桑平掩饰不住的激动。
吕薇道：“报了一百万，还在谈。”
桑平恐怕万万没想到一本旧作能卖一百万。他面有得色，说：“我可是下了大功夫改的。”
林林道：“桑老师，这又得跟您汇报了。”
桑平侧着耳朵，听。
吕薇接过话，“第二版我们看了，不错，但我个人还是倾向于用第一版。”
桑平眼跟被脚踩过一般。又扁又大。他错愕。
林林不吭声，把舞台让给吕薇。
吕薇随即：“我们把书寄给了李黑导演。”
桑平提着气：“老版本？”
“对。”
桑平叹气，“那版我不满意，寄给黑导，不是献丑么。”
林林笑道：“您多虑啦，黑导还发消息来说准备好好看看，说题材他很喜欢。”
“题材喜欢，内容不喜欢，”桑平道，“第一版和第二版根本就不是一个水平。”
吕薇口气加重，脖子前倾，循循善诱，“我的桑老师——我们不是说第二版不好，”停顿片刻，“第二版很好，只是我们，还有影视方都更喜欢第一版。”脖子收回去，“我说句实在话您别不高兴。”
桑平的眼睑抖动着。
吕薇给结论：“第二版里面的那些人，活得都太任性了，现实生活中的人真不那样……”
桑平憋着气。显然，他想反驳，可似乎又碍于面子。终于他说：“那这样的话，第二版我收回，改个名字就是一部新小说。”吕薇忙说可以。林林赶忙阐明，收回可以，但影视版权不能再卖。出纸书则没关系。桑平没再强求。三个人又欢天喜地聊天。再也看不出桑平有什么不愉快。
吕薇趁势提出要把桑平另一本旧书《爱要有你才完美》签过来。全版权代理。桑平也爽快答应了。等饭局结束，闺蜜俩送走桑平。林林才啧一声：“感觉怎么样。”吕薇道：“挺好，问题不解决了么，桑老师也是明白人，影视版权既然都卖出去了，大钱到手，干吗还纠结什么第一版第二版。”林林舒一口气，“可问题是……”吕薇拦住她的话，“别问题是了，没问题了，就这么办，继续往前推进。”
回到家，疲惫感觉慢慢涌上来。李林林看透了，桑平的谈笑风生都是伪装的。她也写东西，她知道一个作品对于作者的意义。自己生的孩子，谁又会不在乎。可眼下，《北京梦一场》即将实现版权销售，她作为项目领导，不得不违背艺术创作初衷，舍车保帅，顾全大局。
文化大家霍明达出新作了。小说。长篇。落在文艺社。新书发布会，恨不得半个文学出版界的人都去捧场。林林自然也不能免俗。要在过去，她还会担忧碰到吴冠怎么办。现在，压根不是事儿。一，吴冠基本不会去；他已经过了追着作家出书的阶段。更何况，星火社压根不具备出版一流大家新作的基础；二，就算遇到了，林林也不触头。恩怨随着时间早变淡了。她现在跟吴冠，是“风雨故人”。经历了那么多沧桑，大家心都变大了。不过林林没想到在发布会现场竟然遇到了王萌。平日里，两个人基本不通音讯。星火社风来雨去，多少人走了，王萌却岿然不动。硬生生熬成了资深编辑。括弧，没有官衔。
开会的时候只是点头笑笑。林林注意台上。霍明达意气风发，老夫聊发少年狂。这回写了个都市情感小说。林林第一时间买了，读了。老实说，一般。如今的霍明达离生活太远，写现实，总给人感觉有点走形。可盛名之下，霍明达写什么，出版界都是会接受的。而且得抢。香饽饽。卖出去真是钱呀！做霍明达的编辑，自然比做林秋水的编辑高出好几个档次，走路都是昂着头的。
霍明达旁边陪坐着的是责编。一顶爆炸头，颧骨高，却是个矮个子。林林看着面熟。思索了半天，才想起来好像去见顾青云顾老师的时候碰到过。是文艺社的编辑。崔笛韵是也。
有福气的编辑。
一擡头，旁边坐着几个评论家。她都认识。见到林林，评论家纷纷打招呼。林林应对着，却不大上心。不用说，这些人的热情也不是白展现的，都指望她帮他们出书呢。
过去在星火社，评论家的书勉强能出几本，赔钱做人情。现在到了北方社，成本算得细，赔了，编辑自己也得兜。不可能再做那赔本的买卖了。虽然如此，林林还得应付着，她不能让他们看透了。就得给这帮人一点希望。毕竟这帮人跟作家们关系不错，说不定有用得着的时候。圈子就这么大，林林绝不会把路走死了。
隔着两三个人，林林瞄到个人。矮胖身材，头发不多，但十分健谈，底气十足。有个青年评论家正跟他窃窃私语。趁着茶歇的工夫，林林大大方方走过去，青年评论家识趣。连忙从中搭桥，林林便和青年作家认识了。他叫诸葛六。虽已四十多岁，但仍居青年作家之列，属于近几年冒出头来的。他的《苍莽》《世间物》《摄心者》三部曲，在文坛很有些影响力。
林林一搭腔，诸葛六就顺着杆子爬，联系方式要到了。这就算建立友谊了。连带着，诸葛六又把他的朋友娄文介绍给林林。娄是个新晋的女作者。此前一直在南方活动。最近来上文学院举办的培训班，算正式进入文坛。林林看过娄文的几个中短篇，简单聊了聊。娄文笑得比她还开心。看来知音还是太少。
发布会下半场是对谈。崔笛韵主持，一位资深老作家帮霍明远站场，两个人天南海北聊了一阵，分享了创作初衷，创作过程等等。林林几乎没怎么听进去，她只是很羡慕崔某人。当文学编辑当到这个段位——霍明远的“御用责编”，那基本就算登堂入室，到头了吧。她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有崔某这样的光景。想到这儿，李林林不禁有些失落。人最怕比。人家在做什么书，她在做什么书？她现在做得那些个，除了楚老师的那几本，又有几本称得上“文学”。林秋水写的那些算文学吗？算，也不算。那更像商品，是要拿去市场上卖钱的。为了生计，她得做这些书，可这并不代表她在内心深处认可。
呵呵，这是不分裂么。打心眼里不大看得起秋水，可偏偏又指着人家挣钱。她心目中所谓的“纯文学”，也只有霍明远、顾青云这个层级的能卖一点。到了诸葛六、娄文他们，出书基本就是做慈善，为中国文学的未来培养小种子。
发布会结束，王萌才来跟林林碰头。很显然，她也是来拉关系的。林林远远看到她跟几个青年作者寒暄，又递了名片。等人散得差不多，两个人才一起步出礼堂。
半下午。午饭没赶上，晚饭还太早。两个人都怕影响睡眠，所以也不打算去咖啡馆。因此，从礼堂到地铁这一路，就是老同事的谈话时间。
林林问了问社里的情况。
“大川辞职了。”王萌说。
这事林林知道，但她装不知道，“去哪儿了？”她不记得是不是王萌跟她说过。如果是，那就是王萌“失忆”。毕竟她们的交集也就这么一点，能聊的话题不多。
“没说。”
“男生做出版，困难一点，”林林说实话，“吴总呢。”
“胖了。”王萌一笑。
“本来也不瘦。”林林也笑了。
她又顺着问了志闯、桃根、文婷、刘念他们。林林走的时候，志闯在总编室。现在去了项目部，跟刘念搭班子。桃根在三分社当分副社长。吴冠视其为肱骨。张红娇已经退居二线，葛文婷是二分社执行社长。刘念是项目部的头儿……事实上，这一政治格局，在司空来走之前就奠定了。汰旧换新。老的下，新的上，这一批“少壮派”现如今已经把猪肉分得差不多了。只有她李林林是个“放逐者”。可林林并不感到难过。她的目标不在那儿，追求不在那儿，那么就不能委曲求全待在那儿让自己被同化的面目全非。
对。同化。这真是个可怕的词。她感觉现在星火社当初的那批小伙伴，个个气质都差不多。不要小看环境对人的塑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温水能煮死青蛙。从这个意义上说，林林又庆幸自己早下了决断，逃将出来。
“文婷结婚了么。”林林忍不住八卦。
“没有，”王萌说，“但估计快了，处了个有钱男朋友。”
“她是得找个有钱的。”林林淡淡地。
“刘念单身。”王萌主动爆料。
林林长长吐一口气，跟修仙似的，“得耗到什么时候。”
又问，“最近做什么书，回头寄给我几本。”
“乱做，”王萌道，“我也懒得弄，可既然在这个位置上，总得做点什么吧。”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说着，到地铁口了。王萌要坐公交。两个人就此道别。在分别前半分钟，王萌提到了耿双华的病情。说严重了。复发了。情况不太好。林林感到奇怪，这事儿，吕薇不应该不知道。可老薇从未提过。李林林虽然对耿主任很关心，但人家不说，她也不好主动去问。太过关心也不对。
林林到家跟老邱提了耿主任的近况。老邱只说了八个字：死生有命，富贵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