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正文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退休以后，耿双华特爱分析出版业格局。他嘴里经常蹦出个词儿：大势所趋。当然，他自己就是被大势冲下来的。林林盯着耿双华厚厚的嘴唇，跟鱼唇似的，不断吐泡泡，只不过他吐的是字句，“你得有自觉，不能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要能满足读者的心理期待。”

    “读者期待什么？”林林问。

    “诗意。”

    “诗意？”林林重复，“诗意的栖居那个诗意？”

    “对。”

    “现在哪里还有诗意。”

    “就是因为没有，所以你得制造，你得满足，缺什么补什么，于丹那么火，还不是因为满足了人们对古典诗意的期待，更进一步说，为什么古典文学突然又被翻出来，因为古人的生活里还有点诗意，做出版也像打井，你得选对地方，才能打出水来。”

    林林深思。耿双华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但多少有点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现找个于丹也不现实。这种选题得策划，非一朝一夕之功。

    耿双华还在说：“你就抓住两个字，抒情，散文。”

    好了，文体定下了。跟刁爱玲说的一样，做散文，文风也定下了，必须抒情。有意思的是，等林林问他有没有明确线索，耿双华给出的却是抒情的反面。他一个铁哥们，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目前在报社工作，当了多少年记者。最近因为上了几次电视，各种大放厥词，在网上有蹿红迹象，他的时评，有大卖相，能出书。

    “报我名字，回头我也打个招呼。”耿双华打包票。不过他又强调，因为要做版签字，大记者刘磊晚上才上班。

    穿好鞋，林林要出门了，窗外是万家灯火，耳边是老邱的埋怨，“你这工作，真不能干。”他原本要送林林过去，可儿子总得有人顾，林林还是决定自己开车去报社。

    “没事，老耿的熟人。”

    老邱道：“我看他面相就不好。”晚饭时间，他一直在分析刘磊的面向，说他贼眉鼠眼有后腮，一看就不是好人。林林往门口，“别在脑子里写小说了，就是工作，你得尊重我的工作。”车行驶在大马路上，九点多，道路渐渐不淤堵了，刘老师约了十点见，他今儿在单位值班。这是跳槽过后，林林第一次重燃激情，她又想起了签下顾青云那次，也是晚上，也是着急忙慌。那时候她家还没有车，她打着车去的，好像签约后还下了雨，很戏剧性……反正，她有预感，她跟夜晚有缘，只要是晚上，带上合同，作者肯定能签下来。

    报社大楼不少房间还亮着灯。

    林林上十楼，如约见到了刘磊。他比电视上瘦点，但脸还是大饼脸，一副大框眼镜看在鼻子上，更显得面目模糊。属于那种看几遍都记不住五官的古文人画长相。

    林林来。刘磊让她坐，递上一瓶矿泉水，他让她稍等，他在审稿，版面等着他签字。礼貌、耐心、面带微笑，林林坐在旁边像个女秘书。等刘磊忙完了，林林先提耿双华，刘磊笑呵呵地，“老耿那小子！”然后她再夸，说她对刘老师的仰慕，说公司对他的重视，并拿出打印好的策划案，一一详解，最后提出版条件。

    这些都通过总助理褚秀跟虞国光商量过，虞也是刘磊的粉丝，他觉得刘老师的时评，鞭辟入里，跟针刀扎入筋膜里一样痛快。走个三万册不成问题。

    林林笑着道：“刘老师，您现在势头不错，就让我们再添把火，让您更红、更火。”跟着，耿双华来电话。是打给刘磊的。当然，这也是林林的安排，大晚上的，来都来了，没有不拿下的道理。必须双管齐下。

    “刘老师，这是合同，我给您读。”林林做最后的攻关。刘磊把合同那在手里，贴在脸面前看。

    “刘老师。”有人进门，不请自来那种。

    是个男的。看上去年纪不大，一身火红运动装，跟被火烧了似的。红孩儿长大了。“小王，来来来。”刘磊招手。等小王靠近了，刘磊一番解释，林林才明白，去见顾青云那一幕重现了。小王是星火社的员工，他也是来抢刘老师稿子的。林林没挑明身份，小王她没见过，显然是新来的——也只有新来的小编辑有这种激情，这个点还来蹲作者。

    硬碰硬，刚对刚。小王不打算示弱，当着刘磊的面，他笑嘻嘻地，出了办公室门，他立马换脸，直接对林林说：“刘老师是我们系统内的作者。”

    她当然知道。

    但这并不妨碍公平竞争。她也需要稿子。

    “你领导是谁？”林林问。她渊源深厚。

    “跟这有关系吗。”

    林林不理他。她觉得这小子还不配跟她过招，抢稿拼的是条件，不是比拳头打架。她背起包，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一阵风似的。

    小王冲她背影喊：“我能陪刘老师一夜！你能么？！”

    好笑，稿子是靠陪一夜拿来的？巨大的歧义。林林大踏步走开。李林林想到了吴冠。如果小王是吴冠的人，那这次抢刘老师的稿子，就是她离职后跟吴冠的一次火拼，用脚趾头想想吴冠也会恨她，没准还会骂他忘恩负义。她欠吴冠的么？不。可是，这种狭路相逢还是让她不舒服。

    林林还没来得及深度调研，吕薇就冒了出来。她在网上发来张照片，是林林的背影，销魂得跟个女鬼似的。不消说，是小王偷拍的。

    “怎么这么下作。”林林斥责。

    “吴总恨着你呢。”吕薇道。

    林林手停在键盘上，一时不晓得怎么回复。他果然是吴冠的人。他们果然抢着稿子。她其实早该想到这一点，刘磊本来就是他们系统内的人，偶尔冒出来，星火肯定要下手，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是，话都放出去了，她难道退出么，虞总会怎么想她？而且她现在的确也需要放卫星，这关系到她能否在公司站住脚。

    吕薇又说：“坚决支持你，各为其主，坐等下集。”

    吕薇过后，大川也来向林林汇报最新战况。他有心跳槽，因此，一直跟林林有联系，大川描述了一些细节，比如，吴冠在开会时向小王下达命令，“必须拿下，这是政治任务！”隔着好几环的距离，林林都能想象出吴冠的凶相。

    老邱支持林林拿下。林林离职后，吴、邱两家早没了来往，吴冠老婆傅老师还斩草除根，把林林的电话号码屏蔽了，大有老死不相往的架势——这话是耿双华老婆告诉她的。说傅姐批林林，“太不像话”！

    老邱道：“本来就是公平竞争，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道理林林都明白，可她也清楚，这稿子抢下来，很可能意味着，她跟吴冠永远都不可能在坐到一块了。她也担忧，出来江湖混，事情要不要做那么绝。老虞放话了，刘磊的书，首印三万不打折扣。这个条件是星火社怎么也给不出来的。而且在发行和营销方面，星火相对滞后，显然没有老虞这边有活力。因此，林林这边几乎在实力上碾压。老虞从法兰克福回来，一到公司，他便主动到林林的小屋问刘磊稿子的情况。

    林林谨慎汇报，“人见了，合同发过去了，过两天我再去他单位一趟。”

    虞总指示，“盯紧了。”

    “明白。”林林干练。

    “不要有顾虑。”

    虞国光这话一出口，林林愣了一下。他又知道了？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虞国光不去做心理学专家可惜了。

    “不会。”林林答得简略。

    虞国光展开道：“作者是公共资源，谁都能联系，谁都能接洽，但最终花落谁家，是作者自己的事情，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嘛。”

    “一定努力争取。”

    虞国光又说：“这是公司利益，必须摆在首位，你心软，他们抢，或者谁来说两句软话，你可能手一撒，就放了。”全程没提吴冠，但字字都点在吴冠身上。不晓得为什么，话从老虞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正气凌然，让人一点都感觉不到他跟吴冠有私人恩怨。仿佛他现在就算杀了吴冠，也是秉公执法。吴冠死不足惜。

    “虞总，您多虑了。”林林稳住阵脚。人设不能倒，她现在是职场精英，铁面无情。

    “打败他们！”虞国光这才一笑，“这是让敌人尊敬你的唯一方式。”

    老虞一句话，让林林心中那层朦朦胧胧的窗户纸被捅破了，她清晰了，明白了，是啊，这是战争，她为什么要后退，为什么要投降。反观内心，她发现自己的胆怯，恐怕是由于在心灵深处，她还下意识地把吴冠当作领导。还是那个带她入门，能对她下达命令的领导。不行，必须扭转。她现在是副总监，资深编辑，走出星火社，她就是一头狼，独来独往，为了食物，她必须抛却那些羞答答的东西。而且，抢了吴冠的心心念念的稿子，让他们知道知道她李林林的厉害，不正有一种反转的快感么。市场经济，商业社会，她还讲什么人情，而且还是对家的人情！

    思想上一通，行动就快了，林林带着合同二次上门，刘老师果然被拿下——并不是因为李林林个人有多大魅力，而确确实实是，北方社开出的条件，是星火社望尘莫及的。

    拿到刘磊的稿子，李林林像打了鸡血，她甚至没让绿橘、哆啦看稿，自己迅速解决问题，从稿子齐清定到书出版，总共只用了一个半月时间。

    刘老师的这本《透视中国》上市后，迅速霸占各类排行榜，加上同期出版的楚老师那本精装版《小说的奥秘》，林林终于在北方分社站稳了脚跟。

    值得一提的是，在发行部同仁为林林喝彩的那个庆功会上，李林林竟然接到个电话，那算是那场宴会唯一的美中不足——小王不晓得从哪弄到了林林的电话号码，他打了过来，自报家门，然后恶狠狠地质问林林一句：“你知道良心两个字怎么写吗。”林林愣了一下，才笑着答：“谁有本事谁使！你怪不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