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正文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说吧。”司空来手指敲桌面，气场万丈。
二分社的前车之鉴摆在前头，大家都很紧张，说每一句话都要谨慎。
吴冠看了看林林。等于下指令。
林林尽量用一种娓娓道来的口气，“这套‘文学小丛书’，选取的都是当代实力作家的中长篇代表作，开本上选取三十二开异型本，方便携带，之所以这么做，是要集中这么多作家的形象，组成矩阵，序列，进一步巩固我们社的品牌形象。”
“什么品牌形象。”司社插话。
“有品位，有担当，能引领。”林林有备而来，脱口而出。
“纯文学小说，轮不着我们引领，”司社道，“比如学术畅销书，广西师大在引领，文学领域，应该人民文学出版社引领。”
“广西师大也是一点一点做起来的。”林林有愚公移山的精神。
司社冷笑一声，转头对吴冠，“吴主任，你什么意见。”
吴冠动了动屁股，道：“这类型的书，我也认为要慎重。”
话音刚落，林林直觉得五雷轰顶，什么，主任反水了？在编辑室他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这书有价值，有意义，坚决支持出版，只是让她去谈谈稿费，注意控制成本，怎么一到选题会，上纲上线到这种地步。
一瞬间，林林耳朵几近失聪，三四秒后，她才重新听到吴冠的声音，他还在批判，“我们的还是应该做一些大众喜闻乐见的图书，要通俗，满足群众的需求……”
谁是群众，怎么才加通俗，林林在心里问，图书市场的大众群体，早已是一片红海，人满为患，现在要抓的，恰恰是小众的蓝海。
吴冠话音刚落，司空来便对着林林所在方向，“不是社里不愿意投资，真要是那盘菜，别说一套，多少套，都可以投，关键要有价值、有意义，我们不是专业的文学类出版社，刚才吴主任说的，我同意，要通俗，要抓住群众、大众，几个关键词，”随即轻轻骇笑一声，“《危机中的女人》库存多少。”声音低沉，带点讽刺，目光对准朱子山，嗖嗖地。
朱子山立刻添油加醋，“目前库存近一万本。”
司社身子往后一倒，撞在椅背上，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食指连续敲击桌面，显得很不耐烦，嘴角跟着下拉，“还是要去库存呐！”
朱子山立刻点头哈腰，喃喃说继续努力。
绝望。深深的绝望。李林林已然感觉在会议室坐不住了。
司社最后总结，“这套书，我的意见是暂缓，再调研调研，入选的作家一定要慎重，他们的思想倾向要把关。八十年代，我们是犯过一些错误的。不能再犯。”
行了，结束了。等于给判了死缓，虽然还有申诉的机会，但林林基本不抱希望。
很奇怪，她不恨司社，因为在所有人眼里，他就是个“杀手”。他习惯性毙选题，但她恨吴冠，他可是自己人呀，她死心塌地跟着他干，而且还事先求得了他的同意，怎么一上战场，他老人家反手就是一刀。
这是人品问题！
作为一个老大，没有担当，两面三刀可还行？！
接下来部门其他人的汇报，林林恍恍惚惚，志闯的选题被毙掉一半，五个剩三个。可他似乎并不那么痛苦，脸上还是笑嘻嘻。
是啊，他那都是攒的稿子，丢掉那么几个没问题，下个月，他就又能找写手攒他个六七八个。
流水线作业。
她呢，哪有纯文学作家给她现写。上进难，堕落易。她不要做烂书编辑！
王萌还算幸运，唯一的一个选题“炒股就这几招”保下来了。方大川没选题。不过下了会，林林却意外发现稿子在大川的电脑上开着。她怀疑是大川在帮林林组稿。她问王萌情况。王萌说，这本书她和大川联合署责编。中级考试成绩快下来了，他们很快就能做正式编辑。
接连几天，林林都不理吴冠，不去他办公室，不跟他汇报工作。就算在走廊里遇到，她也不看他，微微点头，靠着墙根走，她李林林受了欺负，总得有点姿态吧，非暴力不合作总可以吧。
《红楼梦》她也编得慢慢的。
她的抱怨，无法跟他人诉说。编辑室的人都在现场，不用说，在志闯看来，没准她李林林的劫难，根本就是杀鸡儆猴。其他部门的人，不能说。她还在三编室，总不能到处去说吴冠的不是。
唯有回去跟老邱抱怨。
老邱不认为是什么大事，他劝林林，“他也是没办法，要换成你，你怎么办，上头还有大拿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方面亏欠你，其他方面会有补偿的，等着吧。”
林林呼天抢地，“我不要其他补偿！我要做书！要做选题！”但冷静下来想，尤其是吕薇主动劝导她过后，林林多少看开了点儿。能怎么办呢。吴冠是主任，是上级，她是编辑，是下级，他就是做得再不地道，这个关系还得相处下去，每天还得笑呵呵地相对。
林林渐渐开始理解吴冠、张红娇、耿双华、姜艳玲这些人之间奇奇怪怪别别扭扭的人物关系，他们互帮互助过，也相互坑害过，恩怨情仇一大堆，可是，只要都还在这个池子里混，那就得继续牵扯，斗而不破。
她跟吴冠也是这样，除非她不打算长待，远走高飞。老邱还有一句话林林不得不同意，“就是个同事，老吴能对你这样，不错了。你还指望一个同事，还是你的领导，能为你两肋插刀？你跟你们社长比，谁对他的帮助更大，利益，利益！”
再上班，吴冠给林林来电话，说让她到他办公室一下。林林顿时血涌上头，晓得没准政治课又要来了。
“主任。”林林站在吴冠跟前，看着他。
“今年部门的优秀编辑，报你。”
好了，补偿来了。
“主任，真的不用……”林林下意识说。
“这是表，你填一下，拿给办公室赵主任。”吴冠把表格递过来。林林只能接着。两个人再没有其他话。林林转身往外走。吴冠又叫住她。林林转头，站定了，又叫了声主任。
吴冠一字一顿道：“你是我非常倚重的编辑。”
林林明白，这就是吴冠示弱的方式。在她面前，他即便示弱，也要用这种表面上强悍的形态。道歉也只能用祈使句。因为他是上级，是领导，是他们的领路人，他可以在司社面前点头哈腰甚至当一条狗，在下属面前绝不可以。
心意领了，林林回一句，“放心主任，《红楼梦》我尽快，插图已经落实，注释马上。”
午饭时间，姜艳玲端着盘子坐在林林他们这桌。耿双华今儿没来。艳玲落了单。大川、志闯、林林和王萌，话立刻少了。姜艳玲正对着大川，突然操心起他的个人问题来，“大川，有女朋友了么。”
大川倒不尴尬，故意哎呦一声，“姜姐有货呀。”
姜艳玲拿腔作调地，“这么一大块肥肉，还没人下筷子，不科学呀。”
林林帮大川解围，“看对眼难。”
姜艳玲道：“我帮你解决。喜欢什么样的。”还没等大川答话，她就抢着说，“找个有钱的，房子问题也解决了。”
大川道：“我妈可不让我当上门女婿。”
姜艳玲说：“找有钱的又不代表必须上门。”越说越尴尬。王萌道：“姜姐，以后发达了，带带我们。”的确，社里最近有这传言，说姜艳玲可能会上一步，进社委会。因此，她心情不错，骂人少了，也愿意到食堂吃饭，跟群众打成一片。
吕薇跟林林窃窃私语过，“人后头有人撑着，再进一步也不意外。”林林又问她老公怎么上去的。吕薇说也是贫贱夫妻，读书读出来的，其实姜姐不容易。林林不语，谁容易，再不容易，也不是跋扈的理由。比起姜艳玲，她更盼着吴冠能上一步。再不好，好歹是一个门里出来的，多少念点旧情。
中国古典四大名著正弄着，吴冠又提议说要弄世界名著。志闯问：“能通过么。”吴冠说司社支持，可以着手弄了，下个月补选题。林林诧异，怎么，司社来了，流程都可以打乱。可吴冠既然下定决心，编辑们只能配合，志闯牵头，拟定了《悲惨世界》《基督山伯爵》《简爱》《呼啸山庄》等一套十五本，思路上，仿北京燕山出版社的版本。
跟着，他又依葫芦画瓢，直接去找司社请示，要做一套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全集，也是公版书。在司社看来，这也属于通俗的服务群众的书，口头通过。
志闯兴奋得跳了起来，这就意味着，他全年的任务量基本宣告完成！他当场要把稿子分给王萌和大川，还有正在实习的编辑。孩子们虽然不愿意，可志闯拿着司社和吴冠的令牌，他们也只能屈服，不情不愿参与到项目中来。
这天半上午，林林端着个水杯，又打算去资料室看杂志，刚到楼上，就看见耿双华从社长办公室出来，扭头朝门上吐了口唾沫。林林往后躲了躲。耿双华从另一头走了。她无心看杂志，去了趟洗手间，立刻下楼回办公室。
还没到吃午饭，吕薇就传来消息，说司社要改革，打算清退所有五十五岁以上人员，耿双华等一批老编辑、老主任，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