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正文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林林没参加竞聘。
志闯竞了，失败告终。
据说是班子成员一半投了反对票。让林林感到奇怪的是，吴冠没再找她谈话，志闯对她，也没有任何情绪。
她有点摸不着吴冠的脉。
倒是一编室的杜立，竞聘之后大闹一场，跟孙雪梅的矛盾彻底公开化，最后是主管领导卢东去协调，把两个人安排在不同的办公室。杜立遭到严肃批评，并写了书面检查，才算消停。
吕薇点评这事儿，“也就咱们社，敢这么闹，换成别的公司，早都开除。”
是啊，出版社就这点好，一旦你进了这个门，只要不犯原则性的错误，只要没有意愿离开，原则上，社里会管你到老死。
这是它可爱又可怕的地方。
至于岗位调整。全社只有一个老出纳从财务部调整到了总编室。理由是：年纪偏大（脑子不太清楚），不适合再承担出纳工作。
吕薇笑叹：“总编室就是养老院。”
林林道：“你又不老。”
吕薇纠正，“我是老人，我老感觉我心里年龄起码五十多岁了，在这个地界混着，不老也熬老了。”
周末，林林逛完书店，拐到社里拿稿子。耿双华竟然在。他歪在工位上，静静地喝茶。
“来了。”林林探头。
耿双华跟她打招呼。
“今儿还来。”林林笑着。
“清静。”
林林走近了，看到耿主任桌子上一盒英式红茶。
“尝尝。”耿双华一向大方。
“还没到下午呢。”在林林眼里，红茶属于下午。
“没那么多规矩。”耿双华让着。因为几次聚会，林林跟耿主任算铁杆儿了。她自认了解他，把他当成个前辈。也是啊，耿主任肚大能容，只有他能和姜艳玲和谐共处，他跟吴冠、张红娇分属三种风格。吴冠是儒家，锐意进取。张红娇是法家，手段分明。他呢，属于道家，无为而治。两个人聊着聊着谈到调岗。林林笑说这么多年，也只有老吕成功了，“亏得你肯放人。”
“拦来拦去拦成仇，中间又有那么多人的面子。”
“桃根找你了？”林林突然问。她早都听吕薇说，桃根多条腿走路。
耿双华喝了一口茶，“我找了吴冠，他同意，”微微一笑，“是志闯那小子不同意。”
什么？！志闯拦着，林林头皮发麻，可是，陈志闯和刘桃根，是一个战壕里战斗过的弟兄呀！吴冠可以拒绝接收，他凭什么反对。而且，他反对有效吗。
耿双华看林林表情稍变，随即解释道：“桃根来了，还有他陈志闯什么事？人这点自知之明还有。”
这倒是实话。志闯张扬、愚蠢、短视、嫉妒心极强。但吴冠的心思更难猜。
耿双华继续说：“你没去竞聘，老吴不大高兴。”
“志闯不是竞了么。”
“你不竞，志闯才竞的。”
林林不信。可客观事实就是如此。难道是她冤枉了吴冠？人家根本没想玩左右互搏，看着下属争斗，他坐收渔利的把戏？是真想培养她？李林林一时有点恍惚。耿双华又说楼下电影院排了个文艺片，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如果是别的同事，林林估计会婉拒，但耿主任邀请，她看看时间，现在回去还太早，她带孩子带得头疼，难得出来放放风，便答应了。
灯光关闭，放映厅暗下来。是个类似花样年华的法国片。上座率几乎为零。耿双华有点远视眼，两个人便坐在后排。电影看到一半，林林突然感觉自己手被盖住了。温暖，潮湿，手掌覆着她手背。她扭头看耿双华，他仍旧一本正经观赏电影。要立刻抽出来么。这念头在林林脑子里打了个转，又停住了，立刻抽出来太尴尬，就这么叠罗汉一般放了五分钟，林林趁着他胳膊移动，悄悄把手挪了出来。
什么时候发生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林林后悔搭他的车。可是，她一直把他当成一个德高望重的前辈，怎么会变成这样。又或者是她想得太简单，人在职场，根本就没有什么兄弟姐妹，除了敌人，就是情人。没有亲人，也没有真正的朋友。
不过这天过后，周一上班再碰面，耿双华十分自然，好像周末的那一幕完全没发生过。在这个地方混，就需要有这种修炼。林林不再搭耿双华的顺风车。林林不会立刻在人品上判处耿主任死刑，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耿主任嘴巴不牢。
月初开选题会，林林把“文学小丛书”在系统上填了，半上午，吕薇发了个截屏。是桃根报的八个选题。
林林回复：那么多。
吕薇回：你再看看。
林林仔细翻看，发现其中有四个，是志闯的历史类作者。桃根开始反击了。
吕薇道：“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配上个尴尬的笑脸。
没过多久，志闯从外头进来，脑门上都是汗珠，屁股还没沾凳子就开始嚷，“这不胡闹么？！多大牌的作者，至于么？！”
林林忍住笑。
王萌看林林，林林用眼神示意她别出声。
志闯又道：“我是谁，我能定那些破事吗？我能做得了吴主任的主，做的了社里的主吗。”
办公室内静悄悄地，志闯继续，“就不讲道理！谁来编辑室我不欢迎？大川，我对你怎么样？”
“好……”大川噎了一下。
“老林，”志闯面向林林，“你得帮我说句话，都是哥们都是兄弟，别有误会。”
林林不看他，正常办公。
志闯走到她旁边，“老林，你不会也生我气吧。因为竞聘？”
林林冷冷地，“没有。”
志闯恨得把地板跺得咚咚响，“我就是想当坏人，也得有那能力！我光杆一个人来的，什么背景后台没有，谁能听我的！”看那意思，志闯要哭。林林被磨叨得没办法，只好答应找机会去劝劝桃根。
可真去了，桃根又来个拒不承认。楼梯间，林林把该说的都说了。桃根道：“不存在抢选题，一样的作者，不同的稿子，正常做策划。麻烦你帮我带一句话，让志闯别多想。”
林林没办法，只好说，“桃根，以后还有机会。”
桃根眼眶也红了。越狱失败的人，只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张红娇会放过他么。显然不会。他的问题在于，从开始到现在，他都没有彻底臣服于张红娇。可他越要反抗，无论是明里还是暗里，张红娇就愈发想要跟他玩一场猫鼠游戏。
桃根脸对窗，眼睛看楼下。
林林小声劝，“再忍忍，也快退了。”
桃根看了她一眼，转头走了。
下午，吴冠从上头下来，就让王萌把林林叫了过去。“你这个小丛书，暂时不能做。”
不妙。
林林连忙说：“主任，上次您不是说……”
“选题方向跟编辑室计划不符，”吴冠道，“陈总的意思，服从吧。”
一句话堵死，林林没法往下说了。
是，吴冠不高兴，因为竞聘的事。可也不能拿选题撒气呀！只是，吴冠不点明，把火儿藏在暗里，林林也不好主动挑明了说。林林回办公室，一直考虑到快下班，还是决定得把这层冰破了。
天擦黑，吴冠走出办公室，他该下班了。社里人走得差不多了。隔壁编辑室的门都关着。
林林连忙追过去，双手不晓得往哪儿摆，“主任……”
“有事？”
“嗯。”
“明天再说。”吴冠面无表情。
“不是……那个……主任，”林林语无伦次。吴冠盯着她看。“真不是我不竞……我孩子还小……也确实没那个能力……”
“谁有能力谁没能力不用你告诉我。”吴冠嗓门陡然加大。
林林往后退了半步。
“知道你跟志闯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暴风骤雨来了。林林不打算躲，有气让他撒，撒完就好。她微微低着头，眼睛从下往上看。
吴冠又道：“不管志闯有多少缺点，有一个优点，你们谁也比不了！”鼻孔要喷火，“忠诚！”
说罢，吴冠大踏步走了。林林站在越来越暗的光影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孩子睡了才有喘息的时间。李林林坐在沙发上吃饼干，生完孩子后，她偶尔半夜会觉得饿。她又想起吴冠喷火一般喷出的那两个字：忠诚。
她对他不忠诚吗？外面谁说他不好，她都尽力维护，她对编辑室有很大的认同感，时刻想着做好书，为编辑室的业绩、形象加分。
这还不算忠诚？
哦，林林明白了，吴冠想要的，恐怕是志闯那种，愚忠！愚孝！可她对父母都没到这地步！她是人，她必须独立思考、判断，她必须做不违背良心、不违背做人原则的事。竞不竞聘副主任，真的那么重要吗？林林这时候才真正感受到吴冠这个“大家长”的强势。他给人安全感，依靠感，但同时他也期待所有人的绝对服从。她李林林做不到。
老邱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抓着遥控器。他见林林发呆，走过去问怎么了。林林说没事。老邱道：“要用得不顺手，回头换个阿姨。”家里请的保姆撒了几次谎，偷偷出去干小活儿，林林有点不痛快。
“真没事。”
“单位有情况？”
“没有。”林林觉得不能告诉老邱。他永远说她多想。
“知道你辛苦。”
“睡吧。”
“傅姐说周末玩牌。”
是吴冠老婆的邀约。林林心沉了沉。傅姐发声，就等于吴冠做出姿态了，他对她吼的实在太大声。不绅士。
“不去了。”
“书做得不挺好么。”
“咱们还得带孩子。”林林说。实际上，傅姐的邀约，已经让林林的气消了一半，另外一半，交给时间。她不愿意去牌局还有个原因。说不出口。近期内，她不太想于私人场合再碰到耿双华。
周一大早就是例会。林林观察，吴冠似乎平静许多，或者说，他掩饰得很好。当着所有人的面，吴冠对林林说：“文学小丛书，还是可以报一下，注意控制成本。”
就算和解了。
开完会，林林给吴冠送去包云雾茶，说是新货，老邱哥们儿给的。吴冠收下了。他多问一句，“顾老师的书最近怎么样。”林林说销量还行，回去查新华数据，中规中矩，算长销书。林林打电话跟常晶晶商量，要不要加印，晶晶却说库里压得不少。
林林不信，“一直卖得挺好，怎么还会有库存。”
晶晶道：“刚开始还可以，后来走不动了，退货也不少。”下午发行去盘库，林林一定要跟着。常晶晶劝她别去。林林执意要上车。她要弄个明白，两本这么优秀的作品，怎么可能那么大的库存。
到地方了。大库里对着好几家出版社的书。晶晶没去，发行部小伙子领着李林林往里走。在书堆中间穿越，林林深感心惊。这些书后头，是多少编辑在付出心血。
“林林姐。”小伙站住脚。
林林没找到方向，小伙指了一下。迎面一个大书堆，恨不得有两米高，旁边还有个小书堆，林林看到了书名，“危机中的女人”，有的封面脏了，还有残破的。
林林惊愕，“这些都是？”
小伙子指指低书堆，“这是退货，有破损的就不能再发，”又指指高书堆，“这是库存。”
天！李林林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内容过硬，包装得当，也作了宣传，为什么就是卖不动。
“货有，发呀！”林林声音颤抖。
“都发了。”小伙子弱弱申辩。他只是个干活儿的。书店要多少货，他就发多少书。林林转过脸，眼泪扑突掉了两颗。她为顾老师难受，为自己难受。凭什么，为什么？还是说文学的市场在萎缩，或者宣传不够，她要回去做宣传……不对啊，有的社没做宣传也卖得很好。
林林一阵心绞，回去的路上，她拿着手机，不知道找谁诉说。吴冠、志闯，还是晶晶，老邱？她只能跟吕薇抱怨几句。她认为吕薇一句话很经典，“畅销是偶发事件，咱社就这水平，不是你这个发不动，纯文学的东西，就没法在咱这片土壤上茂盛，除非，有别的契机，等等电影吧。”
林林靠在车背上，目光呆滞，发行员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林林想起耿双华提过过去，陈尔也提过，说那时候书还没印出来，门市部门口就排着人，都抢！呵呵，那种光景，再也不可能出现了。只能断了把纯文学书做畅销的念头。她现在的目标，是做好书，能留下来的、有价值的文学作品。
这是底线。
至于畅不畅销，尽人事，听天命。
呜呼，怎么向顾老师交代呢，签约的时候信誓旦旦，夸下海口，她终究还是没能照顾好那两本书。回到社里，快下班了，牛姐正指挥编辑们打扫卫生。
林林问王萌怎么了。
王萌说：“你没发现叶社都不来了么。”
“跟叶社有啥关系。”林林不明白。
王萌小声，“明儿，司空社长履新。”
“哪个司空社长。”林林消息太滞后。
“司空来……上头派下来的。”王萌声音有点哑。